第二百八六章、靈魂深處

在調查了附近許多農戶和村民之後,追捕小組把收集到的零散材料匯集起來,得出一個大體判斷,即張二林近日確在這一帶出現過,即使他與本村沒有人聯係,那麽也肯定藏匿在附近村屯或森林小屋。是的,這個判斷應該是沒問題的,至少要抓緊抓好……

今天演電影,他會不會露頭呢?此時,電影已經開演了,肖子鑫和便衣偵查員們在仰頭看電影的人群中慢慢地轉悠著。

“啪啪!——”

“噠噠噠噠!轟!”影片上的激烈槍炮聲一陣陣在眼前炸響,老片子卻看得這些村民們依然緊張兮兮,同是深秋的夜晚,懸圃縣山區與龍江北部的這一帶山區卻溫差甚大,嘎牙河的村民都穿著毛衣、棉襖看電影,可追捕組的肖子鑫等公安刑警們有一部分來時卻隻穿著半袖t恤或短袖襯衣。夜風習習,噝——渾身生涼,吹得人透心寒啊。

眼睛在黑夜裏掃視……夜深了,露水打濕了偵查員們單薄的衣服,凍得人渾身哆嗦,但肖子鑫他們心裏燃燒著一種堅定的信念!如果錯過了戰機,放走了罪犯,嗬嗬,往小了說是對不起那些受到嚴重傷害的受害者及其家屬和吉、龍兩省的父老鄉親,往大了說也對不起遠在家鄉一直關注他們身影和行蹤支持他們工作的高文泰書記、程凡縣長、孫偉及全體同誌!

嘎牙河快要入睡了……

偵查員們走了幾圈沒什麽收獲,到了外圍隻能聽清遠處的電影中的槍炮聲……

一雙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村頭和路口。

“怎麽樣??”肖子鑫詢問。

幾組人馬默默搖頭——直到兩部電影片子全部演完,吵吵巴火的人們散盡。

始終沒有發現張二林的影子。靠。

又做了半宿無用功。

就在肖子鑫他們這幫人千方百計查找張二林的時候,在伊春林區大山深處一座破舊卻寬敞的木刻楞房裏,此時正生活著張二林。

這的確是一個頗有逃亡經驗和反偵查能力的人,不服不行,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老人,正是張二林父親的老戰友朱有富。

十多天前,張二林找到了這裏。

許多年沒見,朱有富老人冷丁一看見他很驚奇也很高興,他不僅用酒更用蒼老善良的心招待了這個不速之客。

張二林說特意代表父親來看看他。

酒足飯飽,兩人斷斷續續嘮了一宿嗑兒。

朱有富問:“你父親身體咋樣?”

張二林說:“挺好,還挺硬實。”

老人暗吸一口涼氣。抽了一袋煙,話題扯到了別處……

對於這次老戰友的兒子突然造訪,朱有富老人心中是有疑惑的,既高興又隱隱有些不安。張二林的父親已去世,這個消息老人以前似乎早已隱隱約約聽說過,可他卻說身體挺好,挺硬實,這是為什麽?安慰我?撒謊?兩樣似乎都沒有道理和必要啊。那到底為什麽?一直閑不住的張二林除了昨天出去一趟,一直哪兒也不去,似乎很滿足長期住下去,或者住在這裏很無奈。

第二天,他忽然問道:“孩子,這次來,你有事吧?”

張二林一驚,急忙搖頭:“沒事,就是來看看你。”

老人仍然堅持說:“要是有啥事,你就跟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上?”

“真的沒事,大爺。”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老人布滿皺褶的臉和那雙粗糙的手在微微發顫。張二林拿不準他心裏在想什麽,有點緊張。

“大爺,您怎麽了?”

“沒怎麽,咳……”

“是不是喝多了?”

老人搖搖頭,嘴裏嘟嘟喃喃不知說些什麽,好些話聽不清楚,在張二林聽來就更沒頭沒腦。看看老人氣色不太好,額上的抬頭紋深深地皺在一起,他不知該幹點什麽好,想走開,又不敢。已經半夜了,這是一個清冷的令他不自在的夜晚。

老人突然又說:“人,不能欺天哪,睡吧!”

張二林心裏格登一下,偷眼望望老人,老人已經合衣蜷縮在被子裏閉上了眼……

第三天,朱有富老人早早就起來進山溜兔子套去了。

把張二林丟在家裏。

這裏山巒疊翠,一望無際的雜交林濃密地覆蓋著二十多座山嶺和一百餘個山丘。遠遠望去,林海搖曳,碧波蕩漾,令人心曠神怡。

山溝裏的天,白晝短得好像縮回來的橡皮筋。眨眼工夫,就到了中午時分。朱有富老人轉了一圈,拎著兩隻兔子回來__盡管心裏莫名其妙地不痛快,但他畢竟是自己的客人,又是老戰友的兒子,總得回來給他做飯吃。不料,進了門,哪兒也沒見張二林的影,出門叫了幾聲也沒人答應。

“二林!二林!”心中生疑,進屋去看,才發現張二林來時帶的獵槍已經不見了,這個心裏肯定有事的年輕人已經不辭而別了。

雖然木房子裏的錢物家什一樣都不少,但明擺著是自己的話和態度得罪他了,老人心裏有點不過意。做好了飯,掃地時,一個黃澄澄的東西從炕角被掃得跳出來,骨碌碌地滾到他腳下。拾起一看,竟是一顆新嶄嶄的銅頭子彈。他迷惘了幾分鍾,猜不出這顆子彈同張二林有什麽關係。

當肖子鑫帶著安心一幫警察不久查到這裏時,悶悶不樂的朱有富老人才想起把子彈和張二林的事報告了警察。

也隻有這時,他才敢肯定老戰友的兒子真是個惡人!

……

不知為什麽,從來沒有任何第六感的肖子鑫這兩天忽然有一種清晰的感覺:張二林肯定仍然還在附近地區,他不會跑遠!但他到底在哪兒呢??

與此同時,一百多裏外有一個人陷入了絕境。

這個人就是張二林。

好像上蒼有意要證明肖子鑫局長的預感和斷言一般,亡命路上藏匿了六年之久的張二林,這一天在伊春市湯旺河林區陷入了滅頂之災!他的落網,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有趣的是更有一定的戲劇性。而且就在他們一路研究分析張二林的去處一路追蹤而至的前夜,張二林意外落網了……

話說,八十年代末的一場大火使興安嶺這個對老百姓曾經陌生的地名一夜之間家喻戶曉。與塔河同在興安嶺一個廣張二林區的伊春市,從此每年春秋兩季都組織各種力量加倍嚴防。時間久了,幾乎所有生活在這裏的人神經都隨時繃著一根警惕的弦,無論什麽陌生人出現在林區,都會受到監督或盤查。

那天,天氣難得地晴朗。林業工人們早早地進山了,孩子們上了學。每個忙忙碌碌的伊春人都以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伊春湯旺河永興林場……

嗬嗬,看山護林員賈鋼吃完早飯,例行上山巡護。不料剛剛走進溝口,就發現在一堆頭年清林遺留下的亂樹枝上有一個蒙頭大睡的中年漢子。老賈一搭眼心裏就覺得此人可疑__不僅僅因為防火區內莫名其妙地四仰八叉躺著這麽個陌生漢子,還因為前幾天林場裏剛剛發生了一起盜竊案。

我考,他想回場報告,又怕這個可疑的家夥醒來跑了,這位同樣也是退伍軍人的漢子十多年積累形成的不放過任何機會表現自己的鬥爭精神,使他對眼前這個哼哼大睡的家夥油然生起一種歡欣鼓舞的激動:那起剛剛發生不久盜竊案怎麽就知道不是這個人幹的呢?而一切壞蛋都是紙老虎豆腐老虎,一打就倒或者不打就倒。

他馬上就走過去,踢了那人屁股一腳:

“喂!起來,起來”

嗬嗬,這一腳——潛在的立功心理與盲目輕敵情緒使他付出了不大不小的代價。不料,那個人一機靈醒來的同時,呼地一下就勢跳起來,倒把護林員嚇得往後一退!

“幹啥的?你哪的?!”

反問的聲音雖然嚴厲,但已經有些發飄。因為他一下子就從睡覺的那個人眼裏看出了凶兆,就憑此人如此動作和反應,護林員就可斷定他決非善良之輩!不過出於正義和責任,他的心思多集中在注意和觀察上,卻忽視了自身設防。陌生人眨眼間即從驚慌狀態轉換成鎮定,當他一撲愣坐起來看清除了老賈,再無其他人後,眼睛一輪間閃過一股不易覺察的凶獰之氣……

“問你呢!幹啥的?你哪的?嗯!”老賈朝前湊湊,看樣子想先行搜搜這個陌生又肮髒人的身,卻沒想到一個“嗯”字還沒嗯完,剛剛湊前的下巴就被飛起的一隻腳踢了個仰八叉!

他立馬摔了個難看的仰巴叉,四腳朝天,那人也不戀戰,轉身就朝溝裏跑去。吃了虧的老賈傷得並不太重,等他躺在那裏發現自己從主動者的位置不知怎麽一下就變成了被動位置的時候,大怒,扭頭看去,看見那人跑得並不快,好像很吃力。老賈立即爬起,不過這一次他不急於抓人了,吃一塹長一智,他決定馬上回林場報告!

他已經認定,這家夥不是個好鳥!身上“沒病”跑什麽????

張二林的厄運就從這一刻起進入了倒計時。

此時此刻,肖子鑫帶的人也在附近地區,隻是他們不知道居然距離張二林如此近而已。接到報告,林場領導大怒:盜竊犯抓還沒抓住呢,哪來這麽個小子還敢打人,這還了得?!

正是上班時間,一呼百應。林場的大喇叭一響,通知一下——嗷嗷吼叫著的工人們不用動員男男女女全都蜂擁著向那條山溝追去……

嗬嗬,這一次,可決不同於一年前在懸圃縣二十八道溝鄉聯辦參場那一回了,要講穿山趟林,張二林不及這些林業工人,要講對情況的熟悉,他更不及這些土生土長與之天天打交道的“山裏通”,加上張二林那時已經好幾天沒正經吃點東西了,一步難挪五指,因此不到兩小時,張二林就厄運難逃,在半山坡上被數雙抬木頭的有力大手死死鉗住,動彈不得,轉眼便被豬蹄扣兒捆了個鐵牢,抬下山去。

完了,完了……張二林心裏已經感到這次厄運難逃了……

下午,張二林即被作為盜竊嫌疑人送往伊春市上甘嶺區公安局。

出人意料的是,一到那裏,張二林即向警方說:

“我不是盜竊犯,我是殺人犯!”

我考,殺……殺人犯??

眾人大驚!

這家夥是傻了?還是精神病啊??當時根本就沒人相信,盜竊與殺人孰輕孰重!

他們哪裏知道張二林當時心裏的鴨梨大啊,壓力巨大的內心世界,一語即出,這個惡魔其實是經過一番真正靈魂拷問的……

說起來,這事跟肖子鑫帶領的抓捕人員一毛錢關係沒有,雖然他們就在附近地區搜捕尋找了差不多半個多月了,然而有時候運氣差,就是不給他們表現和立功的機會,有時候前腳後腳,他們始終就跟這個可惡的張二林差那麽幾步遠就沒轍,這邊抓到了,張二林也已經承認了,他們那邊還在附近地區詢問呢……

嗬嗬!

麵對當地警方的審訊,張二林平靜地說:

“我不是盜竊犯,我是殺人犯。”

審訊者一怔,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他看了半天。

新鮮!有的人在鐵證麵前還想抵賴,這家夥怎麽不打自招,一上場就“我是殺人犯!”沒病,是啥?

出於慎重,經過請示,幾分鍾後審訊加重了分量。一位資深的老預審員特意調來坐在了張二林對麵。

一整套例行公事的姓名、年齡、性別、職業等等訊問後,老預審員比張二林還平靜:

“你殺了人?”

“我殺了人。”

“在哪殺的?”

“巴縣。”

“殺誰?”

“我外甥。”(那時張二林已知道他當年炸死的並非妹妹和妹夫,而是無辜的外甥)

“采用什麽手段?”

“爆炸。”

“哪年?”

“19xx年夏天。”

現代化的通訊工具,沒有幾分鍾便使張二林的話得到驗證。甚至連資深老預審員都暗暗吃了一驚:靠,居然句句是真!幹了一輩子的預審工作積累了滿腹的麵對各種嫌疑犯的豐富經驗,但還沒有類似的經驗,今天又算加了一條。他跟領導匯報時用肯定的語氣說:“沒錯,這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

也許對張二林的這種有悖常情的怪異心理應該交由心理學家日後進一步研究探討,不過老預審員也想研究一下。遺憾的是沒有機會了。案重如山,伊春方麵跟巴縣方麵立馬聯係,對方表示立即派車將張二林押回本縣。與此同時,肖子鑫他們也很快就得到了這個信息!我考,當時肖子鑫和安心他們已經累得不行了,但是聽到消息,一下子全樂懵了!

當天,張二林被推上警車。

不久後,接到巴縣警方的電話,肖子鑫局長大喜之餘急忙帶人趕回巴縣!一年多糾結在心裏的一塊“心病”在那一刻終於化解……

到了巴縣,他立即和安心去看守所提人,確認此人正是他們苦苦追捕而久不得的張二林之後,馬上當場跟巴縣公安局領導商討押解事宜。因事關重大,張二林既在巴縣有命案,同時在懸圃縣更是如此,而且一下子就連續殺了四個人,涉及到兩縣的破案率等等一些具體規定之類,他們研究得相當周密細致,最後考慮到實際情況,巴縣同意他們將人帶走,甚至連路上可能遇到或不可能發生但不得不防的事情都考慮到了__宗旨: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特別押解組由肖子鑫__這個魁梧健壯、經驗並不十分豐富的懸圃縣公安局主要領導掛帥,安心等其他人經驗豐富,組員是刑警大隊大隊長安心和幾個追捕警察。

當天肖子鑫局長和押解組成員沒顧上吃一頓飯,辦完交接手續,晚上11點多,押著張二林,帶著部分罪證離開巴縣,向著數千裏外的懸圃縣回返。

車上,胡服騎和楊殿順一邊一個,把張二林夾在中間。胡服騎說:

“張二林,我們帶你上哪,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為什麽?”

“懸圃縣。”

“嗬?靠,你小子果然挺聰明哈!你知道我們是懸圃縣的??”

“別說話了!”坐在前麵副駕駛座的肖子鑫扭頭製止道。

馬不停蹄,一路辛苦,一躍奔波。

長途跋涉,一路風馳電掣,幾個人擠在一個相對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裏,要想完全不說話幾乎是不可能的。時間長了,肖子鑫發現張二林這人還真是挺有個性,嘴茬子也挺能講。嗬嗬,比如好心好意問他要不要根煙抽?回答抽。給他嘴上送一支,再替他點燃,卻連聲“謝”字也沒有,自顧貪婪地閉目吞雲吐霧,不知肚子裏在想些什麽。也許死到臨頭的人都這德行?

大約第三天淩晨時分,盤旋的山間公路前方忽然在明亮的車燈光中出現了高高懸在半空的橫標:“歡迎您進入懸圃縣境內!”直到此時,心裏一直不敢輕鬆的肖子鑫才暗暗吐出一口氣。不管怎樣,他此時心裏忽然也有了一種自豪感和成就感!哈哈,不管是否自己帶人親自抓到的,畢竟這小子最終還是給他們抓到了,唉……

忽然,他也有了說話的念頭與衝動。他回頭認真打量一眼坐在兩名刑警中間的張二林,那張臉實在是一張相貌平平、毫不出奇的臉,但特征卻極其明顯:一雙狡詐的眼睛兩側,稀稀拉拉長了一圈絡腮胡子,給人以森森凶獰之氣。

“張二林,我們抓到了你,也算是一種緣分。馬上就要‘到家了’,說說,有何感想?”

“沒感想。我不是你們抓住的。”哈哈,沒想到張二林不卑不亢,不軟不硬。

肖子鑫猛地回頭,有點生氣:“你不服?”

“服。”

“我考,告訴你,你不主動交待投案自首,也難逃法網!明白不??”

“未必。”張二林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神情。

安心和坐在他兩邊的胡服騎和楊殿順立即想壓壓他的氣焰,肖子鑫一擺手,又問:

“你知罪嗎?”

“知罪。”聽上去,這次張二林說的是真話。

“知罪就行,啥也別說了。”肖子鑫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這位比張二林還有個性的懸圃縣公安局新任局長,雖然剛剛走上警察這個職業的領導崗位,但是見過的犯罪分子多了。也知道,今後這種人和稀奇古怪的神馬人物都不稀罕……

警車衝破初冬山間清晨沉沉的霧氣,幾個人透過擋風玻璃,都看到了遠方被濃縮成銀飯碗一般大小的太陽下的馬鹿溝__懸圃縣的門戶!

到家嘍__!

哈哈!!

看見懸掛在半空的“銀飯碗”,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真tmd想好好飽餐一頓啊!

在車上,肖子鑫最先給高文泰書記報告了這個大好消息,又給孫偉和程縣長他們打了電話,當押解組風塵仆仆凱旋回到長角時,正是萬物複蘇的清晨。一時間縣城群眾萬人空巷,紛紛擁到公安局門前觀看槍殺四人藏匿六年的殺人惡魔,有人喜極而泣,感謝公安機關為百姓翦除了一大公害和隱患!

“累壞了吧?祝賀你們!”高書記和程縣長都從縣委縣政府過來了,車一停,與肖子鑫等押解組成員一一握手問候。

“這小子,是個剌頭哈。”肖子鑫說。

不管咋說,抓到了久抓不獲的張二林,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肖子鑫也算是上任局長之後踢開了頭一腳,大家跟著他也算是交了差,顧不上回家,嗬嗬,一見高書記和程縣長都親自來了,幾個人完全忘了路上一次次念叨到家要先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再睡覺的決心,拖著疲憊的身軀帶領弟兄一進辦公室,肖子鑫請縣領導去自己的辦公室匯報工作,其他人一進刑警大隊倒頭就打起了粗重的鼾聲……

對於張二林來說,這鼾聲無異於敲響了他生命的最後喪鍾。

前前後後亡命十多年,光在懸圃縣二十八道溝鄉聯辦參場犯下的這起大案要案就逃亡了一年多,繞了4200多個驚心動魄、孤苦難熬的日夜,眼下如同大夢醒來。

他又回到懸圃縣!

出現在高文泰書記和程凡縣長他們麵前的張二林是個什麽樣子呢?自從聯辦參場發案至今,今天他們才算是親眼看到了此人……

正是吃飯時間。“哐啷”一聲,內勤看守將1號監室的門打開了,肖子鑫走進去。張二林正坐在鋪上喝湯,吃饅頭。

麵對肖子鑫的提問,張二林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抽煙嗎?”肖子鑫問。他想好好研究一下這個人,總結一下經驗。

張二林立即兩眼放光,擱下了手中的湯碗和饅頭。

一支煙遞到他嘴上,替他點燃。

“謝謝局長……”

“能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嗎?”

“可以。”

“到底是什麽原因促使你一讓人抓住就坦白?而不像以前那樣否認和逃亡了呢??”

“想死。”

“真話嗎?”

“絕對真話。”

“為什麽?”

“哎……”張二林眼圈突然紅了,搖頭晃腦半天,說:“我實在是感到生不如死了!”他終於說。十幾年,人生中大約六分之一的時光,他雖說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但其中滋味就是八十年他也回味不完,他說,“你是公安局長,你不去經曆,絕不會想得到我這些年過的那種非人的日子到底是個神馬滋味啊!”

嗬嗬,肖子鑫點頭表示理解他的話,但還是不大明白,到底是什麽促使這個一直千方百計逃避公安機關打擊的惡魔,忽然竟反其道而行之,一夜之間居然走上了坦白之路呢?

沒有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和內涵,他這個公安局長怎麽相信張二林這是“絕對真話”?

他的回答令肖子鑫頗感意外。

他說,其實說複雜也複雜,就簡單也真tmd簡單啊——直接原因有兩條,一是經過多方探聽,他才知道十幾年前他那一個炸藥包並沒有把命不該絕的妹妹、妹夫炸死,卻將自己最親的外甥炸成齏粉!(原因是妹妹、妹夫一直住大屋,但他放炸藥的那天晚上,沒想到妹妹、妹夫在給兒子過生日,而他們在外屋忙碌,外甥卻在裏屋玩耍!)

為這,他本就驚悸不安的靈魂從此更沒有得到一分一秒的安寧。從懸圃縣二十八道溝鄉聯辦參場再次殺人之後逃回家鄉不久他就聽說了這個事……

“難受!”張二林搖頭,“我不是人……”

“第二呢?”肖子鑫問。

他抬起頭,目光中的絕望是顯而易見的。這也是肖子鑫當警察後第一次見到如此絕望無奈無助的眼神。200x年4月,他說,他從鶴北林業局前往佳陰縣途中,陷進一個深深的大草甸子裏,越掙紮越往下陷,東西都扔了也不管用……那裏人煙稀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越陷越深,無論怎麽掙紮也走不出來,退不回去……

最後他雖然再一次逃出了厄運,後來終於爬出來後,仔細想想,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

那晚,他就合衣躺在那個山坡上有氣無力地睡著了。

睡夢裏,他還在奔跑著,奔跑著。卻怎麽也邁不動步,越急跑得越慢。他跟自己說:“張二林,快點,快點!要不就完啦__”

恍惚中,終於拉開了大步,不知怎麽就飛在天上,身子忽忽悠悠,沒著沒落。就想落地,就想撒尿。在一望無際、荒無人煙的大野地裏,看看前後無人,憋了太久太久的尿水奪路而出,痛快極了……屁股底下的棉褲濕了一大塊,山風吹過,又冷又潮,突然一個機靈醒來,褲子結了冰,才知道是個夢。

他哭了,不由自主的,他說這是他四十多年來第一次流淚,“信不信由你,真的是第一次,而且什麽也不為!”正因為什麽也不為,他才痛心徹骨地感到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真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了!“死不起,活不成,大概俗話說的那種滋味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

肖子鑫又給他一支煙,並給他點燃,自己也抽一支,聽張二林繼續掏心掏肺地訴說。

張二林說第二天走到伊春湯旺河林區一溝裏,當時身上隻有1元2角錢,漫無目的地走,來到永興林場,正趕上林場失盜,他被作為嫌疑人關進伊春市上甘嶺區公安局,坦白了在龍江巴縣爆炸殺人的犯罪事實__促使他自首的最直接原因是他對提心吊膽的亡命流浪生活厭倦了,生沒有信心,死沒有勇氣……隻求速死!

就是這麽回事,後來就看到了肖子鑫他們,其實他當時一看見肖子鑫心裏就有種感覺,猜出這些人可能是懸圃縣的。

他希望得到的是速速一死。但由於年頭太久,肖子鑫最後告訴張二林,有些事情需要進一步調查核實。嗬嗬,然而就是這麽一點時間張二林也不想等了。他本來打算死在家鄉,這麽一來,他改變了主意,為了求死,他把本來不想暴露的那年在丹江殺死那個豬販子的事也說了,他認為隻有這樣,自己才能速死!他是真的一天也不願在這個世界上呆了。

“你,真是個牲口。”肖子鑫站起來,把剩下的半包煙丟給他,走了……

關於這點,他們之間還有過一段對話。那是張二林被押進看守所之後,審查核實期間,肖子鑫局長和安心等人又去看守所提他,站在那裏,他走到公安局長和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長安心麵前時他認真地看了看兩個人。那天孫偉也來了,這位原懸圃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孫偉也在打量這個被稱為“剌頭”的家夥。

“你就是孫局長?”張二林不懷好意地問。

“什麽事?”

“我曾經叫過幾年‘孫偉亮’。”

“可惜你沒‘亮’,”孫偉和肖子鑫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色回敬道,“要不你就是公安局長了。一字之差,謬之何止千裏?!”

張二林本是個口齒伶俐的角色,但他沒想到對手的語言比他更犀利、更智慧,而且更牛逼,嗬嗬,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帶走!”

後來,張二林聽“獄友”說孫偉局長的一個親屬犯了案,也關在這座看守所裏。孫局長不僅在破案過程中大義滅親,指引專案組將凶手繩之以法,還被害者一個公道;就是在這座看守所裏,他的親屬跟他們這些人一樣,沒受到任何一絲“特權”的關照。現在仍然也在等候法院宣判呢……

我考,真的??張二林定了好一會兒神,說:“那樣,我能死在長角,也算是值了。”

他好像如釋重負。心情不錯,期間不管是肖子鑫還是安心,去提他有問必答,其記憶力和對答如流的口才,令當年大學生時代大名鼎鼎的鬼才肖子鑫心裏都忍不住暗暗吃驚。嗬嗬,靠,這眼前這麽個貌不出眾、才不壓人的倒黴角色,卻是異常的心狠手辣,而且即使是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人和事,時間、地點、人名等等,張口就來!

最長一次四個多小時的審訊中竟從未因回憶而中斷過,不得不讓肖子鑫想到,這個從七歲開始離開父親監護的人,一步步走上奈何橋,是天性使然嗎?如果年輕時的張二林沒經曆過那麽多的坎坷與不幸,一直在追求光明的路上走到今天,此刻他的命運會不會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樣子?他會老老實實坐在這裏離死神隻有一步之遙了嗎?

唉……

人哪,最後即將接受法院宣判的時候,肖子鑫問他還有什麽可說的?他說,沒什麽了。問他有沒有什麽遺憾?他說有。什麽遺憾?遺憾就是他最懷念(嗬嗬,他居然用了“懷念”這個詞!)當兵那時候,正年輕,又是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空軍地勤,夥食好,人緣好,跟當地老百姓處得也不錯。

張二林說,那時候可真好啊,自己正當年,而且還沒改革開放,部隊一放電影,駐地老百姓男女老少都去看,他們就偷看那些姑娘,有時就故意站到她們身後看,都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尚不知愛情為何物,就那麽相互看看都臉紅,心裏比吃了蜜還甜,哪裏知道人生還有比那更美的事兒,“當時我更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幾年後竟會成為殺人犯……惡魔呀……”

“我還有老婆和三個女兒在龍江,也十多年沒見了,也不知她們還在不在巴縣,活得咋樣?這一切,這輩子不可能知道了。”

肖子鑫告訴他,他見過她們,生活還可以,讓他放心。

“那麽你後不後悔呢?”肖子鑫一點架子也沒有,坐在張二林對麵,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後悔。”但是話沒說完他就把目光盯向了鐵窗外。

“後悔什麽?”肖子鑫看著他。

張二林搖頭不再回答,然而這個在肖子鑫心裏的感覺一直心硬如鐵的人眼裏突然湧滿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