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注定是段沉鬱的日子.

犯下當殊之罪的個體屠戶石二哥,眼下已是披頭散發,衣褲零落,形象狼狽,麵色卻格外陰冷。東躲西藏中很容易便理解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從一個比較富裕安寧的生活滑落進殺人屠夫的痛苦體驗。

正如肖子鑫和警方判斷的那樣,幾天來石二哥並未跑遠,他又回到了起點——生他養他的大營鄉。

一些人奇怪他“為什麽不跑呢?”;也有人判斷他將繼續殺人,不知還有什麽人成為他可以隨時“捅一刀”的出局者。

由於種種原因,石二哥並不想自殺。

暮色已濃,陣雨驟來。

這一小時,石二哥潛藏到了永紅堡子附近地區。雨點急促地敲打著山溝裏的紅磚瓦房。在大營鄉,石二哥十多年前曾經和一個姑娘好過,也是當地人,時髦漂亮,留了一頭長發,他們在一起很是開心,也有感情。

但石二哥已經結婚,比起那些手頭沒多少餘錢娶妻生子或打一輩子光棍的村民來說,石二哥說媳婦並非饑不擇食,寒不擇衣,因而也算情投意合。

沒想到,剛剛結婚不久的石二哥卻意外碰上了另一個叫他心動的小姑娘,且難舍難分,這讓家人很不安。窮家小戶好歹討一個老婆,一為生男育女,傳宗接代,二為做飯弄菜,縫補洗涮,主持內務。臉蛋漂亮並不是農村娶媳婦的首選,更為上了年歲的老年人所排斥。

但這個姑娘自從跟石二哥好上後,非他不嫁,石二哥似乎也鐵了心要讓自己的愛情“重新來過”。惹得一家人曾經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大戰,終了,全家的抗爭起了決定性作用。

自古道:醜妻近地家中寶,能過日子才是正宗,石二哥最後也許認識到這一點,妥協了。

回心轉意後,跟媳婦過起了小日子,死心塌地繼續起早貪黑,操刀殺豬賣肉。在此次愛情風波中,他不得不跟家人妥協,到這份上也隻有認了,心理有點舍不得。

這對石二哥而言無異於一場奇恥大辱,但他選擇了忍耐。

沒有人知道,大多數人對此大唱反調之時,石二哥和姑娘相互卻很欣賞的態度,直至事情最終由“拉倒派”決定了結局之後,石二哥的感受是什麽。以後,他果真就此了斷,再也沒有讓身上的另一個感情“調節器”運轉。

關把得緊。

親人有些良苦之策。

總之,生活又回到從前殺豬賣肉的正常軌道之中。沒人再提這筆“婚外感情舊帳”。一家人生活、日子大體恢複平衡、平穩、平常。沒再出一點亂子。3年前出生的小兒子,是石二哥心中的最愛。

他也很疼愛女兒,兒女也許是他生活的動力,多次表示一定要將兩個孩子培養成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出事前一段時間,不知石二哥怎樣想的,居然放下屠刀,還帶著老婆孩子出去遊了幾個大城市——這在當地是不多見的,這個農村家庭的做法讓村裏人咋舌,匪夷所思。

一個孤獨的屠夫無疑是一顆孤獨的靈魂,未知村民們幾十年來體察到這種可怕的孤獨沒有?殺人時,由於思想高度緊張,石二哥當時似乎並未有任何記憶,而此時此刻,他從沒聞過的味道卻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鼻孔裏,那是一種另類味道,又嗅出刺鼻的屎尿味兒和惡心催嘔的血腥味兒。

石二哥一陣冷顫,上下牙發出啄木烏啄樹幹似的連擊聲。那是殺人不眨眼後寒冷帶來的靈魂恐懼,也是被害者突遭襲擊時大小便可能瞬間失禁的味道。殺豬刀丟在腳下,石二哥把血花臉從遠處扭了回來,朝自己的亂蓬蓬的腦袋結結實實地砸了三四拳。

陣雨早已掠過。隻剩下點點滴滴,似要敲到天明。

行動勝於語言,恐懼占據了心房。

石二哥摸黑爬行進入了一幢廢棄的村頭老屋。表情古怪,手指直打哆嗦,知道自己必死無疑,顯得六神無主,驚慌失措,一不小心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會被警察抓住。一想到死,他就忍不住滿心委屈,覺得命運對自己太殘忍,太不公平,於是索性坐在地上,傷傷心心地無聲無息哭了起來。

哭了半天,覺得還是應該小睡一會兒,再想辦法弄點吃的。

他戰戰兢兢地起身觀望,四周靜悄悄的……一個短暫的與平時無大異常的秋夜成為他犯案以來最恐怖無常的前夜。一名叫做石二哥的普通村民輕而易舉就成功地製造出長角曆史上駭人聽聞的特大殺人案。一個血夜因而楔入這個山村千百年平緩流淌的時間長河,如一粒石子投入流水,震蕩波獲得流動的永恒。

石二哥慢慢閉上了眼睛。

幾天幾夜,這是第一次。

睡在天明前夕。

一些若隱若現、似有還無的東西在慢慢騰騰地幻化,聚攏,回溯,裂變……夢魘光顧了。對於大營鄉村民而言,對石二哥這樣瘋狂殺人是賭徒心態的評價顯得“腦後有反骨”,但在了解石二哥性格的人看來,這家夥如果安於老實巴交一輩子、按章納稅、麵對故意刁難“沉默是金”……那才是咄咄怪事。

另一方麵,他的凶殘並非純粹出於“不勝其忿”。

離開妻子兒女後使他正式解脫束縛,獲得了自由。但同時那種轉瞬即逝的報複所獲得的“痛快淋漓”感覺,也以慘烈的效果無情地割斷了親人之間的最後一絲紐帶。無怪乎人說,人若變成魔,比魔更可惡。

掌握著4把可以致命的殺豬刀,帶著以往積累下來的仇恨,石二哥頭腦裏是否準備繼續在新的目標掀起一番風lang,亮出那把平時深藏不露——暗裏卻將惹著他的人一鍋端的“滅絕**”呢?這時候對準他的尾巴一腳踩下去,於性於情石二哥都無法忍氣吞聲,卻也無奈。

直殺得雞飛狗跳,社會為之震動。

知道自己被通緝後,他就想有機會再多殺幾個擬定中的人,其他沒有多考慮。想想自己活得這麽慘,人家活得那麽好,真是不甘心。就算他去自殺,也要有人陪他,所以他選擇去繼續殺人。

看到漫山遍野到處是抓他的人以後,他經常想起劉德華那首百聽不厭的《天意》,這首歌很多地方和他現在的處境很相像。他覺得他是在大營鄉這個地方開始睜眼見到這個世界,而他人生逃亡的終點也是在這裏,這也許又是天意。

在最短時間內,他殺了最多的人。由於警方迅速將他列為“追捕對象”榜首,公安部發出a級通緝令,圍捕迅速升溫。一切從實際出發,他隻好放棄了……

其實石二哥、邱興華的個性頗有相似之處,但是一旦下手就是義無反顧殺了起來。媒體的報道分別用了兩個“殺人屠夫石二哥”、“殺人惡魔邱興華”來表達情感,令讀者瞠目結舌。當初他決定殺人,就是為了給所有“仇人”點顏色看看。當他意識到這種可能不存在,就決定藏匿了。

報仇已經不重要,最後大家記住的是你做了什麽事。江湖混久了,活著就是硬道理。活著就有機會。

你看過《無路可逃》麽?此刻他就是那個被仇恨焚燒靈魂的人,他被包圍了。他帶了一顆矛盾困苦的心,被困住了,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如果逃不出警方巨大的包圍圈,他就跟以前的土匪一樣的結局。還談什麽活著?

公路上,警車不時穿梭往來。

山林中,搜捕的人影若隱若現。

這一切,石二哥醒著的幾天幾夜透過每一處藏身的地方,都能看見,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個小時熬過的日子。任何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他都不會藏匿超過一小時。他知道,這種情況下,是沒有安全之地的。

可是眼下,他實在支撐不住眼皮的重量和大腦皮層的誘惑。

進入徹底放棄的沉睡。

去年9月29日正在姍姍到來。

石二哥尚在夢中酣睡。

像小時候一樣,一包涎水終於讓半張的嘴巴把持不住,從嘴角細若遊絲般無聲無息流下。這是勞累過度的標誌。也是貪玩的象征。也許,還會有一泡尿水在某處慢慢騰騰聚集,等待一個恰如其分的夢境到來,像涎水一樣找到出口釋放……

也許這時候,他還夢到了另一個女人。那個曾經愛過他,非他不嫁的姑娘。

想想,心裏就難受,那時候,甜甜蜜蜜,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人生的美好滋味。老實說,那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今天這樣的結果。

而更讓他痛不欲生的,就是這時候夢見自己的母親,還有老婆孩子。也許,這是石二哥逃亡至今頭腦中不斷反複閃現的最後閃光點,生命中最後的牽掛。

從小父親就沒了,老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撫養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難啊!記事那陣兒,村西有片空地,場院大小。不種莊稼,也不來做麥場。夏天長滿蒿草,春天兩株極粗的楊樹結滿毛穀穀兒,開了柳絮大花似的漫天飄舞。

冬天孩子們就聚在這兒遊戲,投圈打瓦,刨坑滾球。三麵是人家房牆,這兒避風。刨坑有時刨出爐灰磚未,大人們說這裏曾是一處院子。說這兒避風,但秋天個別日子卻愛起旋風,地方不大,小旋風有草篩粗細,卻直直地旋上半天雲裏。懂事的大孩子們就撒尿吐口水,說是避邪避鬼,頑皮的生瓜蛋子掄起了胳膊飛鳥似地衝著旋風柱子扔石頭。

老母年七旬多還很精神,一輩子操持編排內務井井有條。他現在才明白老人的心思,不指望他掙多少錢,也不圖稀他有多麽大的出息,也許,自始至終她盼望的就是給他娶妻生子,為石家添丁加瓦,在大營鄉過個安安生生的小日子吧……

可是現在!

唉……

石二哥驚悸了一下,睜開眼睛似看非看地抬抬頭,又情不自禁地臥在香甜的亂草中繼續去抓住他想要抓住的一切。殺人償命。石二哥不敢再“夢”下去了。

他幾乎已經沒有勇氣在這種情況下回想殺人後被他留在家裏的老婆孩子了,自己死活都無所謂了,不敢想妻子和兩個兒女現在怎樣,警察會抓她們嗎?她們娘仨今後的日子怎麽過?指望什麽生活,老婆會不會改嫁,會不會有人報複她們,欺負孤兒寡母?

一想到有人報複他的家人,石二哥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他殺人前從未想過的。

此時,頭皮發麻!

然而大夢依然。難以醒來。石二哥隻是沒夢到,那些被他殘忍殺害的十多條人命的家裏,那些失去親人和孩子的老百姓此時此刻又會多麽悲痛欲絕,那些孤兒寡母又將如何生活在這個世上?這一幕人間慘劇什麽時候才能撫平記憶!

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一個孤獨的靈魂。

石二哥一個激靈驚醒。天還黑著,他知道,一天的“生活”開始了。就像以往要淩晨起早殺豬賣肉一樣,呆坐片刻,隻是沒有了煙頭一閃一滅的亮光,抹一把臉上淚水,他還希望托夢給大哥和三個姐姐,希望他們日後幫著他這個殺人犯弟弟照看自己的孩子,可是,這樣想著時,心裏也沒底。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頂著“殺人屠夫”的帽子,石二哥自然不好受。如今親手刺破了心裏這隻“大痦子”,連奪十幾命,他清算了多年來殺豬賣肉的一段曆史,也實現了懂事以來最徹底的轉身。

……

指揮部的指令,確實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就在山林大圍捕進行到第六天的時候,藏匿在老屋裏的石二哥陷入了絕境。

好象上蒼有意要證明什麽和暗示什麽一般,亡命路上躲藏了六天六夜之久的石二哥,這一天在家鄉大營永紅堡子一帶陷入了滅頂之災前的最後時刻!他的最終落網,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有趣的是更具有一定的戲劇性。

這個凶殘狡詐的家夥,兩天前實在熬不住野外空著肚子到處亂跑亂鑽的折磨,他冒著被發現和當場抓住的危險,先是溜進包喜民家找吃的殺人滅口,之後,又潛入永紅堡子,困和餓已經將他的“意誌”磨蝕得隻剩下了吃飽肚子,放心地睡一覺這樣一個可憐的“標準”,他實在拉不動腿了。

可是,這一願望永無實現之日了。精神和體力難以恢複一點元氣,石二哥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和威脅。

黑暗中,有狗吠聲隱約傳來,西方半圓的月亮冷冷在打量著卷縮在一截倒木底下雜草中的石二哥。那冒險吃進肚子裏的一頓飽飯和隨手抓的那幾個饅頭,一泡屎尿拉過,兩天之後又將他的胃囊消耗得隻剩下一個空袋子,抽搐難受得厲害,一陣一陣地往外冒酸水兒,兩眼發藍,體力好象比沒吃東西前更加虛弱和不支……

然而,危險期並未解除。身邊村民明知石二哥走投無路、重兵圍追堵截的情況下,誰也不敢保證他此刻就不會重返大營鄉這個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窩藏匿,以求苟延殘喘,死裏逃生,以求一逞!

石二哥現在的準確藏身位置是:進村不遠,東邊有棵老榆樹,樹下有座新蓋起的三間大瓦房立在公路邊,後麵緊挨著還有一幢廢棄的老房子,這是永紅堡子村民趙忠誠家。老人一生為人謹慎,勤儉持家,從不招惹是非。

這些日子,石二哥的照片上了縣電視,有些思想關心社會問題的老趙心中就不免關注……

起霧了。

這天早晨5時許,趙忠誠起早到存雜物的空房子抱柴禾,推開一道門,底下卻壓了一口小瓦罐。伸手去摸,心裏疑惑,該不會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跑到我家來了吧?想起村幹部和大喇叭對村民交待的那些話,頓時緊張得要命。正要退出,聽到窸窸窣窣之聲,如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