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雪落下的聲音(下)

喬璐一走,最落寞的人應該是徐威了。或許是薛冬梅的離開對他造成了很大衝擊,他越發覺得,這種異地戀不是長久之計,他必須盡快去美國陪喬璐。

昨天晚上,在趙宇把喬楠扛回家後,喬家總算陷入了暫時的平靜。喬璐風塵仆仆地從舊金山飛到上海,又從上海飛到港城,剛回來兩天就忙活薛冬梅的葬禮……徐威帶她出來吃晚飯,在等著飯上桌的功夫,她竟然靠在徐威肩頭睡著了。

印象中,這是喬璐第一次主動靠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已經成為她最信賴的依靠了?徐威抱著她,不過須臾,他就感覺自己的肩膀濕了。

“姐,你哭了?”

喬璐拍了拍臉頰:“最近太脆弱了,這一輩子流的眼淚,都沒有這幾天流得多。”

“我也是……以前跟薛冬梅沒怎麽說過話,可是她走了之後,才第一次發覺生命的脆弱。她一直念叨一句話,人的生命不一定很長。仔細想想,確實是這樣。”

徐威帶著喬璐去了吉祥路附近的一個餃子館,港城人回故鄉都要吃鮁魚餃子的,這種餃子對技術要求頗高,所以一般人家不會輕易做。喬建軍手藝好,但是發生了這麽多事,哪兒還有心思包餃子?所以在喬璐走之前,徐威特意帶她來吃餃子。

喬璐勉強吃了兩個,就再也吃不下了。她喝了一口水,緩緩道來:“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麽不開心嗎?現在我想告訴你了……”

徐威緊張地放下筷子,被莫名的不安所籠罩。喬璐嘴唇顫抖,憤怒地說道:“我們研究室有兩個南亞某國人,他們……對我動手動腳……”

“砰”一聲巨響,他們對麵的椅子已經被徐威一腳踢翻,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指責著這個沒有素質的年輕人。徐威絲毫不顧忌,瞪著通紅的眼睛問道:“他們在哪兒?還在美國嗎?”

喬璐拉著他坐下,小聲道:“我就怕你和喬楠這樣,所以我不敢跟你們說。我求求你先坐下,聽我說完,行嗎?”

徐威不情願地坐了下來,一口悶了一杯啤酒。

“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嚴重,他們也不敢光明正大地騷擾我,大概有兩三次,實驗室沒有人的時候,他們說教我做實驗,然後就……就靠得特別近……”喬璐痛苦地閉上眼睛:“最後一次,我跟那個博後翻了臉,他嬉皮笑臉地說,是跟我開玩笑。我氣得暈頭轉向,想去學校人權委員會告他們性騷擾。可其他事情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反抗,這種事情,我怎麽開得了口……直到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並不是那麽勇敢。”

喬璐又捂住了臉:“況且,每當他們那麽做,我總會想起以前那些特別不好的經曆。真的,痛苦到想要自殺。”

徐威知道她在高中受過的傷害,他怒火中燒,當即說道:“姐,明天你先走,我隨後就買票跟你去美國,我打死那兩個王八羔子!”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被他們騷擾之後,我越想越憋屈,第二天還是去學校告他們了。但是實驗室沒有攝像頭,我也沒有拍下照片,相當於沒有被他們騷擾的證據。所以,我隻能吃這個啞巴虧。”

雖然過去一段時間了,但是喬璐一說起來,還是渾身發抖,忍不住喝了一杯酒。

“後來呢?他們還在你們學校嗎?”

“他倆一個碩士,一個博後,這個學期一結束,就都走了。”喬璐苦笑道:“那個博後剽竊了我的創意,在他論文發表之後,我才知道。”

喬璐懊惱地抓住了頭發:“也怪我,我不該在在私下裏輕易說出我的想法。現在倒好,我一直研究的東西,他反倒先拿出成果來了。”

徐威聽得瞠目結舌,眼睜睜地看著喬璐又喝了一杯酒,然後聽她無奈地說:“我這一個學期,就白費了。”

徐威比喬璐更憤怒,這種憤怒不僅來自於事件本身,更來自於他自己——他沒有保護好心愛的女人,而憤怒之餘,更多的是自責。

“姐,這個學咱不上了不行嗎?你回來找個工作,咱就在國內安安穩穩地生活,不行嗎?”

喬璐輕輕搖頭:“不行,就這麽放棄,我咽不下這口氣。”

徐威最欣賞喬璐的堅韌,可現在最無奈的,也是她的堅韌。

喬璐說道:“參加公派生選拔的時候,天天提心吊膽,害怕自己沒有通過;通過了之後,又被保證金絆住了腳跟,想著這就去不成了;保證金解決了,還有一大堆始料未及的難關。這一關關的闖過來,最難的永遠在後麵。我不能放棄,放棄就輸了。”

“況且,我的保證金是當時基金委的宋主任給我做的擔保,我現在放棄的話,也對不起他。”在微醺的狀態下,喬璐逐漸打開了話匣子:“或許在別人看來,‘公派生’的頭銜光鮮亮麗,但跟其他同學相比,我現在的收入確實不太高。做科研本來就是一條特別孤獨的路,跟別人一比較,就更容易焦慮。怕自己到頭來一事無成,怕讓所有人失望。我是碩博連讀,中途放棄的話,連碩士學位都拿不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無數次懷疑過自己的選擇。然而這次回來後,我發現所有的焦慮都來源於自己的貪心。相比薛冬梅,相比絕大多數人,我已經擁有太多了。從今往後,我不再跟自己較勁,哪怕走得慢一點,比別人落後一些,我也會繼續走下去。畢竟,就算這條路是一條看不見頭的隧道,但是我每天都往前走,總有一天,會看見光透進來吧?”

喬璐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恐怕她也在驚訝自己怎麽能說這麽多話。徐威默默喝了幾杯酒,說道:“姐,你不用擔心,你背後有我呢。都說科學家清貧,但你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你男朋友家底殷實著呢。實不相瞞,現在我家的公司就有兩家在我名下,你將來的財富,絕對可以秒殺你絕大多數同學。”

“哈?!”喬璐從未見過徐威如此炫富,他青澀得很可愛。

“哪怕你需要科研經費,我也能給你提供。就算你有一天厭倦了,煩了,不想做研究了,我可以賠償違約金,不讓你留下任何不良記錄。你可以安心地做徐家少奶奶,如果你閑不住,我給你幾家公司,任由你打理。”

徐威又說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炫耀,而是……讓你心裏有底,別再跟自己較勁。”

酒勁一上來,喬璐麵若桃花,她靜靜地托腮聽著,突然捏了徐威臉頰一下:“你這個小東西,真會哄姐姐開心。”

“你開心了,就別再焦慮了。”

“嗯,不焦慮了。”喬璐感動地說道:“我的小男友都說到這份上了,如果我再焦慮,豈不是太不給麵子了?”

徐威也笑了,現在他才有種談戀愛的感覺。喬璐抓起他的手,認真地說道:“我有了這麽可靠的男朋友,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做研究。我就是要在新能源這條路上走下去,不光為了理想,我還希望……不要再死人了……”

不要再死人了……

徐威動情地握住她的手,說道:“好,我支持你!”

那雙小手的餘溫還在,而喬璐已經走了,徐威再次陷入空虛。隻剩下幾個月就畢業了,他要抓緊時間申請學校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打爆那兩個阿三的狗頭,好好守護喬璐。喬璐走之前,叮囑他多開導開導喬楠。喬璐擔憂地說:“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如果能哭出來也就好了,可他也不哭。這樣憋下去,肯定會出問題。”

徐威答應了她,就算她不叮囑,他也擔心好友的狀態。喬璐走後,他把喬家人全給拉回來了,喬楠、趙宇打車尾隨而來。仿佛一夜之間,喬楠的臉頰完全凹下去了,胡子依然沒有刮。也是,女朋友剛死,姐姐就走了,還能怎麽安慰他呢?徐威想不出來,也就不說徒勞無益的話了。

“喬楠,我媽剛開了一個火鍋店,去嚐嚐吧,晚上哥幾個一起喝喝酒。”徐威盡量說得熱情洋溢一些。

“不去了,我想一個人靜靜。”

徐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哥們兒,想哭就哭吧。都這種時候了,哭有什麽丟人的?”

“哭個屁!”喬楠撥弄開他的手,甕聲道:“我出去轉轉,晚上回來。”

趙宇一下子就給跪了:“老天爺,救救我吧,老子的腿都要斷了!”

喬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就在這裏等我吧,我肯定不會幹傻事。”

眾人不放心,喬楠又笑了笑:“我說話算數,走了!”

港城的雪說來就來,或許刮一陣風,就能帶來一陣雪。喬楠逆風而行,凜冽的北風刮得臉頰生疼,他的造型像極了犀利哥。他漫無目的悠悠蕩蕩,哭?除了能博得他們的同情,還有什麽用?

二中對麵有個花店,外麵擺著嬌豔欲滴的玫瑰。老板娘很熱情地招呼道:“小夥子,後天就是情人節了,給女朋友買束花唄!”

喬楠沒有作答,隻有冷笑。

“喲,長得這麽帥,不會還沒有女朋友吧?”

“給我一束,要99朵。”

老板娘開心極了:“小夥子出手真大方,哎喲,你女朋友找到你這樣的男朋友,可真是有福氣呀!”

在喬楠聽來,這樣的話簡直就是諷刺。

他捧著花,自言自語:“交往那麽久,竟然第一次給你送玫瑰花。”

他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南山公墓。司機聽著電台,廣播裏正播放著一首傷感的歌。

“二月白雪像是一場告別,

當我們走過了這條街。”

窗外,正是他們曾經走過的街。零星還能看到幾個身著二中校服的孩子,仿佛就是昨天的他們。

“白色 情人節

你說的永遠怎麽都不見”

他們曾說要永遠在一起,而“永遠”卻那麽短暫。

“愛是一場浩劫,

毀滅了我最初的世界。”

喬楠沒有想到,這一場初戀,竟然把自己的世界全都摧毀了。

司機專心開著車,忽然聽到後座傳來一陣啜泣聲,從後視鏡裏,他看到那個青年在後座上哭得傷心欲絕。司機猜想,這個青年不是當兵的,就是練體育的,透著一股凜冽的陽剛之氣。可他卻手捧一大束玫瑰,哭得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

“喂,小夥子,你沒事吧?”他哭得實在太傷心,司機忍不住關心了一下。

回答他的卻是更加放肆的哭聲,還有從電台裏飄出來的那個淒美的女聲。

“二月的雪在窗前,

模糊了視線,

眼淚落下的瞬間,

我很想念你卻沒有了語言。”

我很想念你,卻沒有了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