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內卡河畔

喬琳走了之後,不僅喬家空了,連整條吉祥路都安靜了很多。以前,她的腿裏像安裝了一個小馬達,每天來回奔跑在巷子裏,噠噠噠的跑步聲,可以喚醒整條街的活力。

小時候那樣跑也就罷了,長大了也一樣跑。喬楠曾將妹妹的跑姿形容為“海狗式跑步”,結果被妹妹咬得逃出了家門。

喬琳的奔跑像是有某種魔力,反正聽到她的跑步聲,魏成林的媽媽趙豔芬會喊住她,往她書包裏塞一包酸酸乳;擺水果攤的大爺大媽會往她兜裏塞蘋果。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送東西給她吃,或許是因為她真的很可愛,也或許是因為,一看到她跑得那麽有活力,心情就會不知不覺地好起來。

李蘭芝曾嫌棄小女兒不夠穩重,長大了不應該那麽跑,要學會淑女一點,可喬琳也不往心裏去,奔跑得十分開心。喬琳做手術的時候,李蘭芝備受煎熬,也不知道巷子裏能不能再回蕩起女兒歡快的奔跑聲?如果她的腿治好了,從德國回來了,那自己一定不會再說她了,她想怎麽跑就怎麽跑,隻要她能自在如風就好。

喬琳很久都沒有暢快地奔跑過了。到了德國之後她才知道,本來滑膜炎生成的囊腫沒有那麽疼,是半月板損傷了,才疼得那麽厲害。而多虧半月板疼得受不了了,她才去了醫院,這才阻止了囊腫進一步惡化。聽姑姑說,如果再拖一段時間,很有可能就要鋸腿了。

雖然半月板損傷很讓人頭痛,但喬琳反而感謝這種傷痛。到了德國之後,她見到教堂就會拜一拜,感謝上蒼開恩,沒有讓她受鋸腿之苦。雖然德國的上帝不一定能聽懂她的中文,但她覺得全世界的神仙都是相通的。經曆生死之後,喬琳對神靈越發敬畏了。

姑姑家在法蘭克福周邊的一個小城鎮,叫做海德堡。海德堡美得像童話中的歐洲小鎮,隨手一拍就是明信片。姑姑的房子在海德堡的老城區,那裏幾乎沒有住宅樓,都是獨門獨戶的小別墅,安靜而又美好。

靜靜流淌的內卡河貫穿整個海德堡,河邊停著很多富人家的遊艇,海德堡城堡就矗立在河邊的山上。在內卡河邊散步的時候,喬琳常常仰望那座殘缺的土紅色城堡,很想上去看看。可是姑姑說,現在她還不能爬山。於是乎,喬琳就乖乖地做康複訓練,將爬上海德堡城堡當做一個目標。

每周一三五,姑姑會驅車帶她去法蘭克福,去她前姑父那裏接受物理治療。有時候姑姑太忙了,她就自己坐火車去,且一次都沒有出過錯。喬琳原先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自立能力也這麽強。

前姑父的名字很長,好像叫阿什麽什麽諾,姑姑說了好幾遍,喬琳也沒記住,於是幹脆叫他諾先生。其實叫他“阿先生”應該也可以,反正他也聽不懂,但是“諾先生”好聽一點吧。

諾先生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單身男人,在法蘭克福經營著自己的私人診所。他是一位頗負盛名的醫學博士,也喜歡在酒飽飯足後呆坐著思考宇宙人生——德國人對哲學真是有著謎一般的執念,這是喬琳深刻體會到的一點。

在給喬琳治傷的時候,諾先生會用流利的英文給她科普哲學概念。本來那些儀器接在腿上時,會產生一種隱隱的痛感,讓喬琳很不舒服。可是當諾先生用低沉舒緩的語氣講述晦澀的哲學原理時,喬琳就感覺自己在做一套高級的英語聽力,眼前閃爍著一片朦朧的宇宙星辰,然後她就昏睡過去了……

睡醒了之後,她又感覺自己不尊重諾先生,在腦海裏組織半天英語,磕磕巴巴地跟他道歉。諾先生笑著說沒關係,自己的本意就是在催眠她,畢竟睡著之後,就感覺不到疼了。

於是喬琳就放下了心裏負擔,衝著諾先生露出了大白牙,兩個小梨渦快要溢出蜜來。她每次說再見的時候,都會給諾先生留一塊棒棒糖,也會給護士小姐一塊。有時候姑姑給她買餅幹,她也會帶過來跟醫生護士一起吃。雖然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時間久了,大家都隱隱覺得,似乎吃了她帶來的小零食,就會變得像她一樣甜。

喬琳深知自己並不是來觀光旅遊的,所以大部分時間,她都窩在姑姑家裏刷題,並且嚴格遵守二中的作息時間。她上高三那年,還沒有《三年高考五年模擬》,但是也有做不完的題。她出發的時候,帶了半箱子卷子,遇到不懂的問題,就遠程請教姐姐。

不僅如此,每一次月考試卷,徐娜都會跟老師要一份原題,掃描之後發給喬琳。而喬琳就會掐著時間,一絲不苟地做題,做到廢寢忘食。哪怕三隻大狗把她的房門撞得咚咚響,她也不會動搖。

於是乎,姑姑常常感歎——老喬家的孩子,讀書根本就不用別人督促。相反,得勸著他們悠著點兒,別學得太過火了,以致走火入魔。

學習學累的時候,喬琳也會跟姑姑說起在家鄉的趣事,說起她對卡卡的執念。她說,她想寫一個武俠小說,主角就像卡卡那樣溫潤如玉,但又天下無敵。

姑姑很有興趣,常常問她故事情節,喬琳說得手舞足蹈,但偶爾也會卡殼。比如說,姑姑問她“那個箭術無雙的刺客最後跟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她忸怩著不肯作答,說是還沒有想好。

姑姑就會建議她,有時候呢,悲劇結尾會讓讀者罵死,但是會留給人更大的震撼。喬琳懵懵懂懂,畢竟她隻是想寫而已,對她來說,姑姑的建議實在很抽象。

可是姑姑很認真地鼓勵她寫下去,喬琳就更忸怩了。姑姑再次問她情節發展時,她臉頰發燒,將自己埋在了書海中,堅稱高考為第一要務。姑姑忍不住偷笑,唉,這個小朋友害羞起來,真是可愛啊!

姑姑除了寫作之外,還在海德堡大學東方學係擔任客座教授,講授中國當代文學。喬琳刷題刷累的時候,會去姑姑的課堂上蹭課。課堂上的姑姑風趣幽默,常常引得學生哈哈大笑;而她旁征博引,又讓學生對她的學識刮目相看。喬琳很喜歡姑姑的課,即使沒有親戚關係,她也會覺得姑姑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喬琳問過姑姑,為什麽不在這裏謀一份長久的教職呢?姑姑苦笑道:“我畢竟不是中文專業出身,給這些學生上課總是膽戰心驚的,怕被他們問倒。這樣一個星期來上一次課,就挺好的。”

這些大學生都會抱著厚厚的大部頭,穿梭在校園裏。教授在課堂上講得也很少,主要是學生做課堂發表、自由討論,然後教授負責答疑。如果學生沒有主動性,基本上就會被淘汰了。喬琳感歎這裏的學術氛圍,毫不掩飾對這裏的向往。

姑姑趁熱打鐵:“那就留在德國上大學唄!反正這邊學費也不貴,我供得起你。你在這裏上學,也就不用刷那些高考題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喬琳吐吐舌頭,調皮地岔開了話題:“姑姑,你就接受諾先生唄!反正你倆也熟,重新交往也不是沒有可能!”

姑姑笑罵道:“小兔崽子!不該你操心的,你少操心!”

其實喬琳還真是挺操心的。姑姑為了給她治傷,拜托了她第二任丈夫諾先生。在拜托的過程中,二人感受到了一些十分微妙的情愫,這些喬琳都看在眼裏。每次去諾先生那裏,他的眼神總是充滿熱情,而姑姑就會借口走開,甚至幹脆不進診所,喬琳都替她著急。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九月下旬。那天姑姑把她送到法蘭克福後,說是有事情要忙,讓她下午自己搭車回海德堡。喬琳吃不慣德國的飯菜,姑姑還特別貼心地給她做了中餐便當,讓她做完理療後吃。

喬琳提著便當,非常歡快地走進了診所裏。她把飯盒放在了諾先生的桌子上,諾先生開玩笑問她:“這是給我的午飯嗎?”

喬琳走神了,笑嘻嘻地說了句“yes”。然而反應過來就傻了,午飯已經被她拱手送人了。

她想解釋,這是姑姑給我的午飯,不是給你的。但是看到諾先生欣喜若狂的眼神,她又不好意思解釋,訕訕地說道:“我姑姑做的,你吃吧!”

喬琳那口塑料英語給諾先生造成了一種錯覺——“那是姑姑做給你吃的”,諾先生更開心了。前妻的手藝他是見識過的,雖然他癡迷於思考宇宙人生,但他更喜歡人間美食啊!好久沒吃到前妻做的飯了,饞蟲已經發作了。

機器開始運作之後,諾先生走了,喬琳開始刷高考題。刷著刷著,又困又餓,又為失去的黃燜雞米飯耿耿於懷,所以就睡著了,卷子都壓在了臉上。

睡醒之後已經到了下午一點多了,她起身告辭,諾先生將洗好的餐具交給她,並讓她轉告她姑姑,作為回禮,他要請她姑姑吃飯。

從診所出來後,喬琳點了一份漢堡可樂,無精打采地吃著。對她來說,德國的一切都很好,唯有食物太粗糙。想要吃到中餐,唯有自己動手。喬琳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姑姑那麽討厭廚房,卻練就了一身無敵的廚藝,都是為了生存啊!

喬琳跟哥哥吐槽過,德國的飯菜太鹹了,餐廳裏的水還要額外付費。上公共衛生間也要花錢,一次就是一歐元。

喬楠一下子就看透了:“這不都是資本主義的套路麽?”

“什麽套路?”

“把飯菜做得鹹一點兒,就得多喝水,賣水就能賺不少錢;喝多了水,就得上廁所,廁所又得收不少錢。這不是套路是什麽?”

喬琳恍然大悟,心想還是哥哥總結得精辟。

她一邊吃著齁鹹的漢堡,一邊哀怨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飯盒,那本是自己的黃燜雞,卻讓諾先生給吃光了。回到家之後,她跟姑姑把來龍去脈說了。姑姑哭笑不得,但是這次跟諾先生有了正當的吃飯理由,也就不用費盡心思地拒絕他了。

在那個周末晚上,姑姑去跟諾先生赴約了,而且,當晚她沒有回家。喬琳也沒想到,雖然她犧牲了一頓午飯,但是卻換來姑姑和諾先生的感情升華,如此一來,她就不為那頓飯感到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