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二中大地震(下)

盡管校方極力掩蓋,但老白的死還是以光速傳遍了校園。在老白的父母趕到學校之前,學校高層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問責當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把這件事情壓下來,並且封住學生的口。

新任校長姓錢,是一個不苟言笑、無論何時都穿著筆挺西裝的老幹部。他聽著手底下的老師議論紛紛,不肯輕易發話。在老師們的意見趨向於一致的時候,他才說道:“要堵住家長的口,需要多少錢?”

前朝遺老魯副校長小心翼翼地插話:“怎麽著……也得二十萬吧?”

錢校長沒有發話,而是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一位老師反駁道:“沒有必要賠那麽多吧?我們學校又沒有做錯什麽。”

錢校長依舊沒有說話。

魯校長瞅了肇事者鄭老師一眼,他神色自若,與平時沒什麽兩樣。魯校長想大罵他一頓,讓他承擔責任。可是看到他這幅表情,他竟然失去了指責的力量。

“我也是這麽想的,學生猝死,學校有什麽責任?我們為什麽要先放低姿態,先低頭認錯?”鄭老師敲著桌子,冷靜地說道。

“是的,我們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給家長一些安慰而已。要是賠多了,家長勢必會得寸進尺。”

魯校長慪著一股火——學生在跟老師發生衝突後,死在了宿舍裏,學校為什麽沒有責任?為什麽不跟家長認錯?可是沒有人提出異議,魯校長陷入困惑,難道其他人的想法都是對的,隻有自己是一個異類?他本就是膽小之人,遂不敢多言。

“鄭老師,最多十萬,你要把這件事辦好。”錢校長波瀾不驚地下了命令。

“是。”

“可是這錢從哪兒出?”

錢校長沒有回應,而是抬眼看了財務主任一眼。他們之間有某種默契,錢校長明明什麽都沒有說,但財務主任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看樣子要散會了,魯副校長極為焦慮,他隱隱覺得,他們是要對“冬梅助學基金”下手。他鼓出了職業生涯中最大的勇氣,大聲問道:“是要挪用冬梅基金麽?”

平地炸起一聲雷,所有人都被鎮住了。錢校長清了清嗓子,不滿地看了魯副校長一眼,沒有做任何回複,而是平靜地說道:“魯校長,請注意你的措辭,‘挪用’二字十分不妥。”

這也就是默認了他們要動用基金,魯校長心急如焚,在樓梯拐角處抓住了財務主任,問道:“助學基金裏還有多少錢?”

“你問這些幹什麽?”

“我就是抓學生工作的,下半年還得推貧困生,給他們發助學金啊!這次推幾個,校長一直沒放話。”

“那就先別推了,估計賠上這一筆,基金裏也就不剩什麽錢了。”財務主任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魯校長呆立在原地,聽到了心髒碎成一片一片的聲音。冬梅助學基金是怎麽成立的,裏麵的錢是怎麽來的,二中誰不知道?他唯一一次想動用這筆錢,是想留住老徐。然而徐校長終究走了,這筆錢也沒能保住。

開學才兩三個月,基金裏的錢居然就用得差不多了,他們居然還十分坦然?他們還是人嗎?是人的話,為什麽會這麽無恥,而又這麽冷靜?不,不應該是冷靜,而是冷血。

薛冬梅生前曾跟喬楠交往,聽說喬楠當了特種兵,若他知道了校領導這種行徑,會不會帶著他的兵將這群無恥之徒全給突突了?不行,這種想法太危險,搞不好會連累喬楠。

教師們紛紛散去,魯校長腦袋嗡嗡響,他失落地走向辦公室,不動神色地關掉了口袋裏的錄音筆。

魏成林還不能接受老白猝死的事實,就像他小時候不相信爸爸突然離開了自己那樣。可是老白的父母已經來了,要把老白的屍體帶走。鄭老師讓幾個學生提前把老白的課桌給收拾出來,那些書本什麽的讓他父母帶回家。魏成林心裏空蕩蕩的,機械地收拾著東西。他把老白用來寫小說的本子拿了出來,這個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魏成林一整天心神不寧,偷偷地拿出那個本子來看。鄭老師的腳印還赫然印在上麵,根本就無法抹去。老白雖然成績不咋地,但是寫得一手好字,思維天馬行空,若是好好培養,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很出色的小說家,可惜啊……

魏成林看著他的文字,再看看自己的手,不禁想到,如果當初不是遇到了徐校長,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徐校長跟他說,“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應該去做藝術家的事”,這幾句話始終縈繞在魏成林耳畔,讓他一次次堅定信念,千萬不要放棄,不能辜負徐校長的期望,一定要成為一名藝術家。

如果徐校長還在,如果二中其他老師還在,老白的命運又將變得如何呢?若換做以前,像這樣師生間的矛盾不可調和時,李蘭芝肯定會找老白談心的。她會批評他上課時間亂寫小說,會痛罵他成績不好,但是她也會千方百計地為他找機會,讓他參加作文大賽,為雜誌社推薦他的作品吧?

可惜,二中很多老師都走了,老白的悲劇似乎是早就注定的。魏成林十指緊握,喃喃自語:“我真是運氣好,運氣好啊!”

老白的本子上,有一頁全是憤怒的塗鴉,筆尖劃破了紙張,滿滿的一張都是“鄭德滿去死吧”。他一定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去寫的,魏成林看得觸目驚心,遂合上本子,不再翻看。

魏成林以為學校會鬧翻天,沒想到格外平靜。仔細想想也是,要屍檢、火化什麽的,學生家長根本就沒有精力鬧。可是兩天過後,學校依然很平靜,魏成林很失望。他並不是因為看不到熱鬧而失望,而是因為——老白的死就像一陣風,好像根本就沒有人在乎過,轉眼就被遺忘了。

其實學生們根本就不知道老白準確的死因是什麽,校方含含糊糊地說是心髒病,但是據老白的室友說,他們回宿舍的時候,發現他是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的,一隻手死死地抵在腹部上。他們很是困惑,如果是心髒病的話,不應該抓胸口嗎?

自從老白的父母來學校後,鄭老師就全程陪同他們。他隱去了自己體罰老白的事實,而是萬分痛心地說道:“他平時太貪玩了,天天看小說,我訓了他幾句,他就鬧情緒了,自習也不上了,回到宿舍睡覺。唉,要是這孩子不那麽任性,也就不會出這些事了!”

老白的父母雖然是很傳統的農民,但是他們不怕損壞孩子的屍體,堅持要屍檢。鄭老師沒轍,時間緊迫,他隻能偷偷摸摸地給做屍檢的大夫塞了個紅包。大夫白了他一眼,但是並沒有拒絕。

屍檢的結果是脾髒破裂,出血量過多導致死亡。大夫不緊不慢地說道:“脾髒是很容易破裂的,甚至連打個噴嚏都能打破了。問題就在於沒有及時送醫,如果要是早早送過來,或許還有救。”

老白的媽媽問道:“那俺家孩子的脾髒到底是怎麽破的?”

“對不起,這個確定不了。”

“哎……可憐的娃,白挨了這一刀啊,死了也不得安寧……”老白媽媽陷入絕望,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聽到大夫這樣答複,鄭老師卻頗為竊喜,心想紅包總算沒有白塞。在忙完老白的葬禮後,鄭老師親自帶著老白父母回學校收拾遺物,徹底阻斷他們跟學生的交流。

走進宿舍樓,鄭老師義正辭嚴地將樓管大爺訓斥了一番:“學校早就規定,學生想回宿舍休息,必須得有班主任簽字的假條。白同學沒有假條,你怎麽能放他進宿舍?”

樓管大爺立刻反擊道:“那學生臉白得跟紙一樣,說肚子疼得不行,我能怎麽辦?再把他攆回教室嗎?倒是你們當班主任的,不知道學生病了嗎?不會送他去醫院看看嗎?”

鄭老師本就底氣不足,被大爺反殺後,便無心戀戰,匆匆帶著老白父母去了房間。在收拾完東西後,鄭老師拿出一個信封來,十分體貼地說:“雖然學生的死跟學校沒有關係,但我們心裏很難受,這兩萬塊錢,算是學校一點心意吧。請二位務必收下,多多保重。”

雖然鄭老師耐心細致,但是老白父母總覺得很蹊蹺,他們說什麽也不要這筆錢,就想問明白兒子是怎麽死的。然而他們見不到老白的同學,說白了,除了能接觸到鄭老師,其他人他們一概接觸不到。

唯一一次接觸到學生的機會,是鄭老師讓幾個男生把老白的書本搬下來送給老白父母。就這幾個學生,鄭老師也提前叮囑過了:“要是被我發現你們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們就別想待在二中了。”

就這樣,這幾個學生對老白、鄭老師之間發生的衝突緘口不言,把書本送給老白父母就算完了。當然,這些遺物也都是鄭老師提前篩選好的,看不出任何問題來。老白父母心如死灰,拿了這堆破書本也沒什麽用,徒增傷感而已。

老白父母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學校,他們要在吉祥餛飩館前麵坐公交車。他們等車時,一個少年突然從巷子裏躥了出來——不,不應該是突然,他應該是在那裏等了很久了。

那個少年穿著一件黑色衛衣,他戴上了衛衣的帽子,顯得有些神秘。他很警覺地四下看了一番,最後將那個寫小說的本子遞給了老白媽媽:“阿姨,我是老白的好朋友,這是他寫的東西,你們一定要看。”

“還有,老白跟我們班主任鬧得很厲害,那天晚自習,還被我們班主任踹了一腳,也不知道那一腳有沒有事?我隻能幫你們到這裏了,你們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