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借錢(中)

借錢,是一件把自尊心拋到九霄雲外,把尊嚴狠狠踩踏進泥濘土地裏的事情。

喬建軍一早從家門裏出來,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眼前一片迷茫。去找富甲一方的連襟借錢是最快的解決辦法,但是小姨子那吊在額頭上的眼睛,他實在是不想再看了。

他在港城的那幾位老戰友,少年時跟他一起打過仗,後來跟著他在國企的車間裏揮灑血汗,最終卻沒躲過90年代末那場轟轟烈烈的下崗大潮。他至少憑著會做飯的手藝在港城立住了腳,可那些戰友們卻不得不卷起鋪蓋,四處流浪打零工,或者在路邊擺個小攤,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雖說在喬家困難的時候,他們也曾慷慨解囊,可大多數時候,都是喬建軍在暗戳戳地資助他們。

都是在這個城市最底層摸爬滾打的小人物,誰又比誰混得更好?要說跟他們借錢,喬建軍開不了口。

他坐在某個公交車站點,公交車來了一趟趟,周圍的人來來去去,他卻不知道該去向哪裏。眯起眼睛看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他自言自語道:“港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

他呆坐了半晌,覺得實在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便想到了一個去處,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朝著這座城市的邊緣疾馳而去。

自從進入21世紀以來,港城以驚人的速度快速生長著,城市像一隻巨大的章魚,將觸角伸向四周的鄉村,到處都在開發新的樓盤。喬建軍來到的地方,就是港城南邊的一個城鄉結合部,這裏有不少外來務工人員,“城南農貿市場”就坐落在這裏。

這裏是港城最大的農貿市場,喬建軍偶爾也會過來采購食材。有不少攤主都是從周圍農村過來的,他們種著很多地,可能還經營著大棚、果園。如果菜販子下鄉收菜,開出的價格不過是塊八毛的;但如果他們直接來城裏賣,或許就能賣到兩三塊一斤。所以很多人直接開著小貨車到港城來賣菜,這一天下來收入也不少。

喬琨是喬建軍的堂侄子,三十歲上下,是個麵相白淨的年輕人。他在這個農貿市場賣了幾年豬肉,如今在這附近買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他忙得熱火朝天,喬建軍走到跟前,他才看清楚了。

“二叔?你怎麽來了?”

喬琨迎了出來,正好現在沒客人,他把喬建軍請到了攤位後麵,二人坐在了小馬紮上。喬琨媳婦忙著切肉,沒空招呼他們。

喬建軍踟躕半天,還是決定先寒暄幾句:“生意挺好的?”

喬琨樂嗬嗬地說:“好著呢,雖然累點兒,但比在村裏種地強多了。要不是二叔幫我弄到了這個攤位,我現在還在集上賣肉呢!”

“那就好。”喬建軍搓著手,尋思著怎麽開口。

喬琨依舊喜滋滋地說:“對了,我把歡歡接過來了,等到了九月,就讓她在城裏上小學。”

喬建軍為侄子感到高興:“這樣也好,你踏實肯幹,慢慢就在城裏站穩腳跟了。”

喬琨笑得合不攏嘴:“嘿嘿,都是托二叔的福啊!如果不是您一直幫襯,我哪兒有今天?回頭還得讓歡歡多去你那兒走動走動,讓她多沾沾哥哥姐姐的靈氣兒,將來也考個好大學。”

“什麽靈氣不靈氣的,咱老喬家的孩子,都聰明著呢!”

喬琨看出了二叔目光閃爍,便問道:“二叔,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你有事就告訴我,我能幫多少是多少。”

聽聞此言,喬建軍心裏一喜,心想,終究沒有白疼這個侄子。豈料他剛說完“實不相瞞”,喬琨的老婆就喊道:“你還不過來幫忙,想要累死我嗎?”

喬琨的老婆身材矮胖,臉上全是橫肉,手腕上帶著一個明晃晃的大金鐲子。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二叔突然找過來,肯定沒好事,不是要他家出錢,就是讓他們出力。她見丈夫沒動彈,又吼了一聲:“嗬,你還真端起老板的架子來了,坐著可舒服呢!”

喬琨嗬斥道:“沒看到二叔來了麽?我陪他坐一會兒怎麽了?”

喬琨媳婦一邊剁肉,一邊酸溜溜地說:“二叔好久沒來了,還真會挑時間,偏偏挑個最忙的點兒。”

喬琨再怎麽斥責他老婆,也無法掩飾喬建軍的尷尬。可就這麽走了,喬璐急需的保證金該怎麽辦?

想到這裏,他隻好繼續陪著笑:“侄媳婦,真對不住了,我跟大琨商量點兒事,說完了我就走。”

喬琨媳婦白眼一翻,說道:“二叔,您找喬琨說什麽呀?他那個軟柿子,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一點兒事都頂不起來,有事跟我說就行。”

如果自家老婆敢這麽跟自己說話,喬建軍早就火了。或許喬琨真是個沒出息的人吧,被老婆這樣一頓嘲諷,居然就低下頭來,大氣不敢出,隻是玩手指。

喬琨媳婦眼睛瞪得溜圓,頗有幾分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說“嗬,要想借錢,先得過老娘這一關!”

喬建軍的怒氣一下子被激發了起來,他不理喬琨媳婦,直截了當地問喬琨:“大琨,這個攤子是我托關係幫你弄到的,這個你承認吧?”

喬琨點點頭,喬琨媳婦卻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連租金都沒講便宜點兒,害得我們每年要交那麽多錢,還好意思說是幫我們弄的。”

喬琨怯怯地回了一句:“這地兒多金貴,二叔能幫咱弄個就不錯了,你別不識好歹。”

喬琨媳婦怒目圓睜,一下子就掄起了菜刀,喬琨急忙往後躲了一下。

喬建軍直歎氣,繼續說道:“大琨,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你大妹妹要出國留學,但先得交70000塊錢的保證金。這筆錢至少凍結五年,但我不會讓你等那麽久,三年之內一定還給你。老喬家向來說話算話,我絕不食言。你也給個痛快話,能借我多少?”

“我…”

喬琨剛一開口,他媳婦就叫苦連天:“我說二叔,我們倆都是農村娃子,剛在城裏買了房,一屁股債都沒得還,怎麽可能有閑錢?”

既然她說得這麽死,喬建軍也就不抱什麽念想了,可以盡快逃離這裏,擺脫這場噩夢了。他起身告辭,喬琨媳婦從圍裙口袋裏摸出幾張大鈔來,連連歎氣:“你是長輩,眼巴巴地來了,總不能空著手走啊!這傳出去多不好聽啊!這幾百塊錢你先拿走吧,反正不急著還。”

喬建軍快要抑製不住自己的洪荒之力了,若對麵站的是個男人,他早就一巴掌掀趴下了。他忍了又忍,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字:“你收著吧,我喬家不缺這幾個錢。”

喬琨喊了好幾聲“二叔”,可喬建軍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喬琨媳婦把油膩膩的錢揣回口袋裏,轉著眼珠子說道:“嗬,不要白不要,老娘還舍不得給你呢!供著三個討債的上學,誰知道你什麽時候還得清?人啊,還是得有自知之明,家裏窮成那個樣子,還做夢去留學?切,女娃子就是賠錢貨,早早嫁人得了!”

這些話當然不敢當著喬建軍的麵說,喬琨媳婦嘟囔了幾句,便又忙生意了。而喬琨忌憚媳婦手中的菜刀,也不敢追上去,隻能灰溜溜地留在店裏忙活。

喬建軍走在偌大的菜市場中,周圍人聲鼎沸,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可他充耳不聞,他像一個獨行者,穿梭在這片光怪陸離的大陸,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或者感知到他的悲傷絕望。他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一個日漸蒼老的背影,在這片嘈雜中,踽踽獨行。

若他年少氣盛,他可以指天罵地,甚至跟侮辱他的人打一架;若他年邁體衰,他可以倚老賣老,坐在地上撒潑耍橫。可他偏偏還是個中年人,一個在貧困中掙紮許久,卻偏偏還留著幾分體麵的中年人。他有三個還未自立的孩子,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失了那一份體麵。

或許真的是年紀大了,他走路的時候腰都有些彎了。在菜市場的出口,他不自覺地舉起手臂,似是擦了一把淚水。而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喬璐,眼睛早已腫得像個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