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再一次，命運抑或偶然（下）
喬璐幾乎每次吃虧，都是吃在太誠實上麵。
在出境審查時，一位簽證官拿著她的護照看了半天，又叫來她的上司，二人一合計，便客客氣氣地把她請到了小黑屋裏。
在外留學這麽多年，身邊也有幾位同學進過小黑屋，他們或是身份敏感，或是從事的職業敏感，但大多有驚無險。喬璐自覺平凡無奇，也不知何德何能，能被請進這裏。
例行詢問過後，一位啤酒肚調查官問道：“就在剛才，我們得到警方消息，你涉嫌偷竊研究室科研成果，我們有必要對你進行調查。在調查清楚前，你不能離境。”
喬璐太過無語，反而被氣笑了：“瘋狂！可笑！我從未聽過如此荒唐的舉報！天呐，我連自己的論文都沒有修改好！哪有時間竊取情報？”
啤酒肚料想到了她的反應，便說道：“據我們調查，你是共產黨員，而你的弟弟從軍校畢業後，一直在軍隊服役，而且是一隻頗具神秘色彩的部隊。”
喬璐毫不避諱，但也答得很謹慎：“是，所以我對他的職業幾乎一無所知。”
“那你們平時都是怎麽聯係？”
“寫信。”
此話一出，兩位調查員的眼神馬上就變得耐人尋味了起來。
喬璐隱約覺察到了，一不留神，她就挖了一個坑，然後自己先跳下去了。
她自知處境不妙，但她更知道，要是急著解釋，那就更麻煩了。於是，她不急不躁，靜靜地等著對方發問。在這場博弈中，她必須保持冷靜。
對麵那位褐頭發的女士果然問道：“你的信件可以寄到他的單位？你知道他的地址？”
“怎麽可能？”喬璐喝了一口水，鎮定自若：“每次我都是把信寄到家裏，我父母經常給他寄包裹，在寄包裹時，會把我的信一同寄給他。”
啤酒肚點著桌子，笑問道：“現在通訊如此發達，為什麽非要用這麽麻煩的辦法聯係？我可以知道理由嗎？”
“您誤會了，比起寫信，我倆發電子郵件，或者用聊天軟件的次數更多。但是親手寫的信更有溫度，這點您也知道吧？所以，我偶爾也會給他寄手寫的信。”
大多數人在接受調查時，在說到這些內容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非常迫切地說——你們可以隨意查閱我的郵件，或者查看我的QQ，看到了你們就會明白了，我是清白的，我從來沒有跟弟弟透露過任何有關情報的信息。
然而喬璐並沒有這樣做，她說完後，就安靜地凝視著對方，等著他們發問。那股從容不迫的氣勢，反倒讓對方局促了起來，一時不知該怎麽問下去。
喬璐微微一笑，問道：“那我可以問一下，是誰舉報我竊取了研究室的科研成果嗎？”
“這個我們必須要保密。”
“那我可以問一下，我竊取的是哪方麵的情報嗎？如果連這個都說不清楚，那我可要好好質問一下你們的司法部門了。”
喬璐並沒有翻臉，甚至聲音都沒有提高，但是那股不卑不亢的正氣，卻讓別人不敢小覷。對麵兩位相視一眼，最後還是啤酒肚開口了：“具體的，我們還要問一下警察……”
“不用，我幫你們回憶一下。”喬璐將雙臂放在桌子上，笑道：“我們研究室很大，裏麵有很多分支，有人研究合成化學，有人研究材料與能源，還有人研究催化，也有人研究化學倫理……按照你們的情報掌控能力，你們應該知道我研究的是什麽，也知道我竊取的是哪方麵的情報了吧？”
對麵二人的表情越發凝重了，仿佛不是他們審問喬璐，而是在被這個中國女孩審問。
“你們還不知道啊？”喬璐撐起身子來，說道：“那我告訴你們，我近期研究的是有機硫化物的合成，這是否與你們掌握的情報相符？”
褐頭發急忙翻了資料一眼，又讓啤酒肚幫她確認。化學領域的專業術語太難了，況且在資料上沒有寫清楚。中途褐頭發出去打了個電話，而喬璐焦躁地看著時間，離登機僅僅剩下二十分鍾了。
褐頭發回來後，說道：“我們核實過了，雖然不知道你具體的研究領域是什麽，但確實是合成方向。而且，你竊取的情報也與此相關。”
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讓喬璐“噗嗤”一聲笑了，而這一聲笑，卻讓對麵兩個人極為不爽。
“我猜，您應該隻聽懂了‘合成’這個單詞，打電話跟別人確認，也把別人給帶跑了，是不是？”
褐頭發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喬璐登時收斂起笑容，怒道：“那我來告訴你們，我隻是跟同事合作才發了兩三篇有關‘合成’的論文，我的研究方向明明是‘催化’，從大學到現在，我的主攻方向都是納米領域的催化。你們連這個都不知道，就把我扣在這裏，還振振有詞，說我竊取情報！我要求打電話給研究室，我請求跟我的boss通話，我絕不相信他會舉報我。如果是我們研究室的人，那我會毫不猶豫地起訴他們誣告！”
從剛才開始，她就平靜得不太正常，如今終於激動起來，卻讓兩位調查人員更加為難。他們並沒有繼續詢問，但也沒有立刻放她走，而是走出去商量對策去了。
喬璐毫不畏懼地追了出去，說道：“我還要給領事館打電話，我要告訴他們，一位無辜的中國學生被扣留在機場！弄不好，這會演變成一場嚴重的外交事件！”
“喬璐小姐，應該不用了吧，這件事情不用那麽麻煩。”
遠處傳來飛機起飛時巨大的轟鳴聲，喬璐看了看時間，正好是她的航班。
眼淚決堤隻需要一秒鍾，喬璐咬著嘴唇，捂住了臉龐，但是抬起頭時，她變得更加堅決：“不行，我必須要領事館出麵解決，你們必須要跟我道歉。哪怕我被你們殺死在這裏，或者我選擇自殺，也絕對不會妥協。”
一個瘦弱的中國女孩，卻成了他們最大的噩夢，不得已，他們隻好讓喬璐打了電話。那時候領事館還沒有上班，又等了好一會兒，喬璐才打通了電話。接電話的人說道，會盡快跟教育處取得聯係，讓喬璐克製情緒，要盡量避免衝突。
就這樣又等了兩三個小時，領事館的兩位秘書官才來。在了解完整個事件的始末後，啤酒肚說道：“我們跟她的研究室取得了聯係，教授說她為人很正直，不會做出那種事來。我們準備放行，但她執意要求領事館出麵。對不起，這是一個誤會，也麻煩你們了。”
麵無表情，甚至那一句“對不起”，都是例行公事一般毫無溫度。
喬璐徹底被激怒了，她轉了幾圈，不停地搓著頭發，才把咆哮給克製下去了。待她安靜下來後，眾人才看到她滿臉淚水後，是一張多麽哀傷而又絕望的臉龐。
她指著外麵，一字一句地控訴道：“我的飛機飛走了，我回不了家了！”
對麵的兩個人，依然毫無觸動，渾身上下都寫著“冷漠”。
而喬璐終於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哭訴道：“這次回家我等了整整一年半，我要去北京跟我弟弟匯合，他在等我一起回家；我答應妹妹，要跟她一起放鞭炮，要跟家人一起回老家。你們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麽嗎？因為你們的胡攪蠻纏，所有的約定全都泡湯了！”
喬璐還在痛哭著，很難想象，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鎮定自若地舌戰群儒。在兩位秘書官當中，年紀大的那位基本沒開口說話，而較年輕的那位卻合上手冊，冷靜地說道：“確實，很多留學生是為了學習先進技術才來留學的，但是我們相信，絕大多數留學生都是非常誠實的，像喬璐同學這樣，不是她自己取得的成果，她絕對不會動一絲一毫的心思。如果你們很擔心，那所有前沿學科的留學生，你們都應該調查一遍，看看他們有沒有竊取情報的嫌疑。”
啤酒肚歎氣道：“我們也是接到舉報才調查的，要不也不會這樣費時費力。”
年輕的秘書官梁老師推了推眼鏡，說道：“這是你們的工作，我們也能理解，如果必要的話，我們也會配合。但像今天這樣的誤會，我們不希望再發生。喬璐同學是要回家過春節的，春節猶如聖誕，是我們最重要的節日。這是她時隔幾年才換來的跟家人團聚的機會，我們真誠地希望，你們能做出協調，讓她趕最快的飛機回去。”外交官一出麵，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喬璐擦幹眼淚，對兩位秘書官表達了感謝。那位梁老師頗有幾分憐憫，但更多的是敬佩：“喬璐同學，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不用太客氣。在留學生圈，你是名副其實的學術大神。你的鼎鼎大名，我們可是老早就聽說過了。先回家過年吧，剩下的事情，過完春節後再說。”
喬璐再次千恩萬謝，目送二位外交官離開。她在機場裏等了很久，才被告知可以坐北京時間十二號晚上的飛機回去。
在漫長的等待時間裏，她想了很多很多，到底是誰舉報了她？按照她的了解，不太可能是她的指導教授，雖然他們之間有了一些摩擦，但她手頭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教授不至於對她趕盡殺絕；是研究室的同事？她淡泊平靜，沒有太親近的朋友，但也從未與人結怨。但是人心難測，萬一真是她的同事惡意舉報的呢？
她也做了另一種假設，那就是根本沒有人舉報，純粹是移民局或者調查局什麽的找她麻煩。畢竟，她的研究方向確實很前沿，當年美國不願意放走中國科學家，現在也是一樣。但是她又自嘲，自己怎麽能跟那些科學家相提並論呢？
研究室的美國人倒常常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跟她說，留在美國多好多好，反正她也不是公派生了，以後就留在美國唄！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喬璐都是一笑而過。她何嚐不知道兩國之間的差距，但她從未忘記，當年她因為留學的事情走投無路，北京某個機關大樓裏，那位高高在上的領導，為她寫下了一張留學擔保。讓她學成後，回來報效祖國。
她常常想，在當今年歲，若提起“報效祖國”，一定會被別人嘲笑吧！可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有沒有再受到國家的資助，喬璐都不會忘記這份信任與期待，永遠都不會忘記。
還有一種可能，是她時隔好幾年之後才了解到的。如果她性格軟弱，經不起恐嚇，那調查官就會拿出一些把柄來挾製她，威脅她（比如聯係學校，不給畢業證什麽的）。挾製之後，再跟她說，隻要交代出她弟弟的一些信息，她便可以走。若她真是膽小如鼠，又沒主見，很容易就這樣被動地出賣了軍事機密，從而被動地成為間諜。這一招，才是最為惡毒的。仔細一想，那時喬楠剛剛執行完一次任務，會不會某些方麵刺激到了某些國家的敏感神經？幸運的是，喬璐沒有任何把柄可以抓，而她又是個堅強剛烈的女孩，不害怕，不妥協，變被動為主動，從而避免了走上歧路。
當然，這些猜測都沒有定論，至少在當年，她有驚無險地離開了小黑屋。機票確定了之後，她才想起要跟弟弟聯係。按照原計劃，他們是要坐12號晚上的火車回港城的，這麽長時間沒聯係他，他肯定擔心死了。
她手機早就關機了，好不容易上了QQ，一下子就看到弟弟發過來的好幾條信息：“姐，我大約猜到你遇到什麽麻煩了。我在想辦法聯係美國的同學，看看誰能過去幫你，千萬不要慌。”
“另外，我尋思著先把火車票退了，訂明天中午的機票，隻要能在除夕晚上趕回去就沒事了。所以你別著急，回家的事都由我來安排就行了。你那邊事情解決了之後，先給我回個話，爸媽也都很著急。”
喬璐再一次又哭又笑——弟弟長大了真好啊！不僅又多了一個人牽掛自己，還能為自己排憂解難，什麽都不用自己操心。
喬璐擦幹眼淚，回複道：“都解決了，勿念。明天中午見，咱們一起回家。”
然而，姐弟二人期待了很久的回家，最終不過成了一場泡影。喬璐想過無數次，因為弟弟去執行任務，二人改簽了好幾次機票，最終才湊到了一起；在出發時，她卻被扣在機場，再次錯過了回家的時間。這些事情，在浩瀚的宇宙時空中，連一粒塵埃都算不上，可為什麽就能讓幾個人的人生掀起驚濤駭浪呢？
無數的漫不經心，無數的微不足道，卻造就了無數的永恒，也讓無數人卷入命運的洪流。所以說，那些意外，究竟是偶然，還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