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被預告的死亡

自從得知哥哥受傷的消息後,喬琳的世界就沒有了焦點,所有東西都被虛化掉了;她的耳朵也不好用了,不管誰說話,她都感覺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那般遙遠。

她腦海裏隻剩下兩個字如果。

如果當年自己得的是惡性腫瘤,家人也會這樣六神無主,以至於連悲傷都忘了嗎?應該不會的,那畢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家人會慢慢理解,以至於接受。再說,自己是三個孩子中最不濟的那一個,爸媽(尤其是媽媽)也沒什麽可自豪的。總體來說,他們不會像得知哥哥病危那樣慌得一點頭緒都沒有。

如果哥哥真的犧牲了,這個世界會有什麽變化?國防線上會出現一個小小的窟窿,但是很快會有別人填補上去;而喬家會失去一根頂梁柱,而且這根柱子,是用最好的金絲楠木做的,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一旦倒了,就再也無法修複了。

綜上所述,於國於家,都是哥哥的作用更大一些。如果可能,就讓她替哥哥死吧!她願意那樣做。

如果,如果……喬琳反複默念著這幾種可能,淚珠子篤篤地砸到了手背上。

印象中,他們沒有買票,幾個穿軍裝的人一早就在機場等著他們。在他們細致的安排下,喬琳生平第一次走了綠色通道,但一點都沒有拉風的感覺,她就是一個木偶。

在飛機上,媽媽一直在哭。喬琳好像也沒安慰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想哭又不敢哭萬一哭泣真的會帶來不幸,那該怎麽辦?所以,她選擇呆若木雞。

在北京機場,又有幾個穿軍裝的人等著他們,把他們送到醫院。這一路上,隻有爸爸開口說話,他還是喬家唯一一個保持著理性的人。但他所有的話,不外乎是感謝,再就是問哥哥的情況。

一位軍人說道:“現在從幾個大醫院調來專家會診,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金字塔尖,喬楠同誌不會有事的。”

能調動這麽多專家,沒事才怪。但喬建軍沒有像妻女一樣哭哭啼啼,隻是簡單地說了一句:“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們到醫院的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半,手術室的燈還在亮著,而手術室外麵已經聚集了一堆人,大多都是穿軍裝的,隻有孫瑞陽和文婧是熟人。

穿軍裝的在跟爸媽握手寒暄,徒勞地給他們吃定心丸。喬琳來到角落,二話不說,就撲進了男朋友懷裏。

孫瑞陽抱著她,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煎熬,他也變成了複讀機:“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大夫曾說,第一次手術後的五個小時最凶險,而在那五個小時內,喬楠非常頑強地挺了過來,並且又平安地過了一段時間。就在孫瑞陽和文婧以為他度過危險期的時候,他的血壓突然瘋狂下降,心髒又停止了跳動。他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卻再一次將親人朋友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大夫最擔心的二次出血還是發生了,甚至比第一次更加凶險。剛推進手術室不久,護士就叮囑他們,一定做好心理準備,必要的話,還要通知家屬準備後事。

文婧早已支撐不住,若不是孫瑞陽在一旁照料她,她早就暈過去了。跟喬琳一樣,她也忘了哭了,翻來覆去就重複一句話:“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孫瑞陽就在角落裏照顧兩個女生,讓她倆坐著休息一會兒。然而她們剛剛坐下,護士就高聲喊家屬。原來是喬楠出現了胸腔感染的症狀,大夫建議切開氣管,以便於插呼吸機。到了這個關口了,還要征求家屬的意見。

喬家人完全聽懵了,他們早就六神無主了。李蘭芝喃喃道:“切不切,這個有什麽……”

“切!”孫瑞陽第一次打斷長輩的話,極為冷靜地說道:“我也是他家屬,同意切開氣管。”

喬建軍雖然不明就裏,但在此時,他分外依賴沉著的孫瑞陽,便點點頭,說道:“切吧!”

李蘭芝又急又惱:“切氣管多遭罪啊?呼吸機不是能直接插到嗓子裏嗎?”

孫瑞陽解釋道:“李老師,管子插到嗓子裏,很容易引發感染。護士說,喬楠哥已經出現感染症狀了,切開氣管更合適。”

李蘭芝又捂著臉哭了起來,喬琳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的眼淚這麽多。

喬建軍比妻子冷靜得多,他重新坐到椅子上,思忖道:“既然都到這地步了,大夫又何必問我們呢,直接切開不就得了嗎?”

孫瑞陽沒敢回答。

隻有他一下子就聽出了護士的潛台詞這人基本上沒救了,在臨死之前,還要挨上一刀,你們願意這樣做嗎?

孫瑞陽打斷了李蘭芝的話,迅速做出判斷,既爭取了搶救時間,又將護士的潛台詞堵了回去。可他不敢跟任何人說,隻是緊緊地握住了女朋友的手。

喬琳早已靈魂出竅,身邊那幾個穿軍裝的她都不認識,應該是肩膀上的星星越多,官就越大吧!在這種時刻,她的記憶力出奇的好。她記得離她最近的那個人肩膀上有四顆星星,有兩條杠,但並不像哥哥的那樣,那些杠杠沒有穿過星星。別人一有事就來請示他,他很煩躁,也很焦慮。他常常跺著腳,甩著手指頭,一次次衝著部下們大吼。喬琳別的都沒聽見,就是被兩句話頻繁洗腦。

“我不管,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搶救!”

“要是人救不回來,你們通通給我滾蛋!”

頗有那些古裝劇裏皇帝的風範,“要是治不好,你們抬頭來見!”

蠻橫,霸道,但喬琳卻很受感動這麽大的首長,也很在乎哥哥的生命吧!

所以,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喬琳很感激他。

又有一群穿軍裝的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來醫院執行什麽任務,嚇得行人紛紛避讓。其實他們也是來獻血的,挽救一位英雄的生命,就是他們最要緊的任務。

一個小時候後,喬璐也來了,她甚至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撿,便匆匆趕到了醫院。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急診室門口,發現家人正在跟護士爭論著什麽。

護士同樣冷靜,也像是在描述一台無法維修的機器:“這一次心跳停止已經超過十分鍾了,還是沒有恢複過來,是否還要繼續搶救?”

向來堅強的喬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搓著手苦苦哀求:“求求你們千萬別放棄,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是跟他團聚的,不是來送他的啊!”

“可是從目前來看,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

這次依舊是孫瑞陽站了出來,他盡量平靜地說道:“心跳停止並不意味著死亡,在醫學史上,能找到很多心跳停止半個小時,但依然搶救過來的例子。我懇求你們不要放棄,再堅持二十分鍾,就二十分鍾,行嗎?”

護士沒有再做過多反駁,轉身回到了手術室。盡管她能預料到結局,但是她也不想放棄一個英雄的生命。不僅她這樣,其他醫護人員也是這樣想的。

護士剛剛進去,又來了一位兩杠兩星,還有一個一杠三星。喬琳認得一杠三星,他是哥哥的好兄弟趙宇。聽到哥哥出事了,他們千裏迢迢地趕了過來。

趙宇帶了一個不大的手提包,他緊緊拿在手裏,一刻也未鬆開過。孫瑞陽的腦子轉得飛快,一下子就明白了如果喬楠真的犧牲了,那手提包裏的東西,就會被稱為“遺物”吧!

他盡量擋住喬琳的視線,讓她不要去看。

雖然走廊上有很多軍人,但是多而不亂,大多數時間都保持著肅靜。但不知什麽時候,有幾個記者闖進了進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經過允許,一位女記者就對著鏡頭,整理了下妝容,然後哭得梨花帶雨:“據我們所知,這位重傷的英雄還在搶救,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讓我們……”

“滾!”兩杠四星格外憤怒,指著他們就罵:“誰放進來的?誰讓他們拍的?知道什麽就亂嚷嚷?滾!”

這一番震怒,終於讓喧鬧的走廊清淨了許多,圍觀的群眾也都散了。兩杠四星的怒火平息了,但那種無法掌控的挫敗感又湧上心頭,他還是煩躁地走來走去。

一位宣傳幹事跟他低語幾句,他又來了幾句獅子吼:“人還在裏麵搶救呢!你想準備什麽?”

宣傳幹事生怕被喬家人聽見,便又壓低了聲音,不知說了些什麽。兩杠四星氣得跺腳:“擬什麽擬好了?你怎麽那麽悠閑?”

“護士偷偷告訴我了,已經沒救了,現在不過是給他們家人一個緩衝時間。”

兩杠四星再也不是雄糾糾氣昂昂的獅子了,他一下子頹靡了下來,轉悠了好幾圈,嘟囔道:“擬,擬好了就,就那樣吧……嗯!”

“你們擬什麽了?”

一個小女孩突然大喊了起來,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這裏人太多,可能打過招呼轉眼就忘了。但是這個小姑娘,他們還是認得的,她是英雄的妹妹。

喬琳一眨眼睛,淚水就止不住:“我哥哥還沒死呢,你們急著擬什麽?訃告嗎?”

眾人都不忍心說話,任憑這個小姑娘發泄:“你們不應該這樣……哪兒有人還沒死,就急著準備後事的?《士兵突擊》裏麵說,不拋棄,不放棄,你們都是解放軍,怎麽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我哥還沒有放棄呢,你們就提前預告他已經死了?”

喬琳本來哭得很克製,發泄完了之後,哭聲震天響。趙宇還是緊緊抓住那個手提包,但是騰出一隻手來將她攬進懷裏,小聲安慰道:“你說得對,你哥不會放棄的,是我們想太多了。”

眾將士不再說話,也不再進行討論,但是喬建軍已經預感到了什麽,他拉著兩杠四星問道:“我們來晚了,不知道喬楠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報警……”兩杠四星的臉龐抽搐了一下,他迅速擦了下眼角,盡量做到神態如常:“他連自己是誰都沒說,就是讓護士報警,讓警察去清理現場。”

“再沒有其他的了?”

“沒有了……”

半晌無言。

“好,好樣的。”最終,喬建軍微微頷首,再無他言。

而在搶救室裏,無論醫生做多少次心髒複蘇,無論護士擠壓多少次血袋,心電監護儀上依然是一條穩穩的直線。

大夫還在頑強地搶救,卻被幾個護士勸住了:“不能再按壓了,要不您也會受傷的。”

“不行,不能這樣放棄……”

“已經超過三十分鍾了……”護士看了下時間,沉痛地說道:“該宣布死亡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