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太陽黑子,以及碰不到的試管

在喬楠看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沒有人一定要做什麽。但是,當看到姐姐在奶茶店當服務員時,他還是覺得,那不是姐姐應該待的位置,那裏不適合她。

“那我該去哪裏,哪裏適合我呢?”

喬璐一反問,喬楠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回到美國?那個沒有親人、愛人,隻有幾個零星朋友的地方?看起來光鮮亮麗,可是在疲憊的時候,連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都沒有;在傷心的時候,連個一起喝酒的人都沒有。到處都是冷冰冰的,時間久了,就連心都變冷了,人也會越來越封閉。

回到實驗室?那個幾乎把她的心血全都榨幹的地方?很多博士為了評職稱,都會壓一兩篇論文等著回國入職以後再發。可喬璐從來沒有那樣的心思,她拿著研究室的工資,她就把所有的成果全都獻給了研究室,沒有為自己保留一點私心。這樣還不夠,她的老板還想讓她繼續留在那裏,把她最後一滴血都喝幹淨。

喬璐是一個女博士,而且是一個理工科的女博士。很多人在調侃她們是“第三種人類”時,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們是怎樣在實驗室裏通宵達旦地做實驗,每天冒著輻射過量的危險,還要時刻提防火災、爆炸。在那孤獨到極致的科研生涯裏,她們都成了咖啡中毒者,沒有咖啡,她們根本就撐不下那一個個漫漫長夜。

孤獨,確實是孤獨。喬璐不近煙酒,所有的壓力,都是靠瘋狂掉頭發來宣泄。在因為實驗結果不理想而奔潰大哭的深夜,在為了趕論文不分晝夜的時刻,陪伴她的,隻有一杯杯濃咖啡,耳朵裏不斷循環的英文歌,還有時時放在手邊的心理方麵的書籍(她也怕自己出心理問題)。

在麵對弟弟時,喬璐出奇地平靜,她說道:“這半年來,我聽的最多的一首歌,是《i started a joke》(我開了一個玩笑),每一句歌詞都是我的寫照。‘當我開玩笑的時候,全世界都哭了;當我哭了的時候,全世界卻笑了;當我死去的時候,世界卻變得更好了;如果我能發現,那個玩笑是開在我身上就好了。噢,不!那個玩笑是開在我身上!’”

天橋上的風,吹亂了喬璐的頭發,她的眼神如此迷亂,她像是自言自語:“看吧,我就這樣活成了一個笑話。”

“姐,你怎麽會活成一個笑話?做錯的明明是別人,你為什麽要這樣懲罰自己?”

喬璐捂著臉,將悲傷隱藏起來:“我二十七了,一事無成,沒有愛人,沒有朋友,甚至連事業都沒有……我不是笑話是什麽?”

“可你還有這個家啊!姥姥不是說過嘛,你是喬家千金不換的大寶貝啊!”喬楠抱著她,他從未因為姐姐而感到心酸,卻也從未如此溫柔:“姐,你還擁有很多,你今年才二十七歲,可你的學術成就,是很多老教授一輩子都達不到的。你不是沒有朋友,剛才我看了你的郵件,還有很多同學問你什麽時候回去,需不需要幫助。可見,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溫暖的,是你太忙碌了,都沒有注意。”

那個整天喊“姐姐”的小男孩長大了,可以成為她最依賴的人了,喬璐可以盡情依靠。哭過了之後,她才娓娓道來:“我本來打算過完春節,再跟家裏說這些事情的,可我剛下飛機,就聽到了你受傷的消息。那幾天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你都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嚇人,我們簽了多少張病危通知單。在那種情況下,我怎麽可能把實情說出來?現在你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我這兩天正考慮怎麽告訴你們,你提前知道了,我反而輕鬆了。”

“喬楠,我說找中科院的同學做實驗,其實並沒有撒謊,隻不過在我見到她之後,我才知道她已經退學了,剛才那家奶茶店的老板,就是她。跟她聊了很久,我的想法也變了許多。我打算在你徹底康複了之後,就離開北京,去雲南或者四川,開一家小店,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那樣的人生,我從來沒有經曆過,我很向往。”

喬楠握住姐姐的手,說道:“姐,每次在遇到挫折的時候,我都想打報告走人,可是我真能走嗎?這幾個月以來,我天天做夢都是沿著山路奔跑,在靶場打槍,爬鐵絲網,在叢林裏穿梭……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去幹點兒別的,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但我又沒法做那種假設,因為身邊沒有槍,聽不見起床號,我的魂都要丟了。”

徘徊在生死邊緣時,他曾經做過一個夢啊,到底是夢,還是平行時空?總之,在那個世界的他,是一個人人羨慕的成功人士。可他還是想著,這一輩子,總要背著槍跑一次。

想到這裏,喬楠又跟姐姐說道:“姐,我不是強迫你一定要幹嘛幹嘛,我是在想著,人這一輩子,肯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在這裏麵,又有最想做的事。我吧,有時候真想當一個電工,技術員不,再說得遠大一點,是非常想當一個科技領軍人物。可到頭來才發現,我最喜歡的還是槍,這輩子都想跟它做好朋友。”

喬璐若有所思,默默歎了口氣。她曾經有過熾熱的夢,別人都不曾體會過那種熾熱,當然,她也沒有遺忘那種熾熱。

喬楠這次受傷,相當於得到一個“無限期”的長假。說是無限期,但是依照首長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傷好之後就會迫不及待地歸隊。但這家夥居然一反常態,沒有回來的意思,這可真真的是樂不思蜀了。

當然,這隻是玩笑話,他的情況,首長們也很清楚,對於他的右眼,他們也感到痛心疾首。他不太可能繼續呆在作戰部隊了,要把他安置到哪裏,是他們要考慮的問題。

喬楠還在做著康複訓練,聽到“安置”兩個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但是,按照他目前的身體情況,除了“安置”,還有什麽更合適的?

所以,每次部隊來電話,除了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安置”他。

喬楠,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們總要尊重你的意見。

報告,我在……仿徨。

……

不管做多少思想工作,不管說得多麽口幹舌燥,喬楠同誌的回答常常隻有這一句。

單位領導無可奈何,怎麽辦,又不能將他發配邊疆。

更何況,那麽優秀的一個戰士,突然間就不能衝鋒陷陣了,他有彷徨的理由。

那就再等等吧,等他想清楚再說。

文婧每天都要監督他做兩次眼部熱敷,比她自己做麵膜還要嚴格。剛開始喬楠心灰意冷,覺得熱敷也沒有用,吃營養劑也沒有用,但是文小姐非常認真地讓他做,他就隻能配合。

但做了幾天沒有任何效果,喬楠迎著外麵的朝陽哈哈大笑:“老子有了一項特異功能,不管什麽時候,都能看見太陽黑子!”

然而裝x不過三秒鍾,強烈的陽光就快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尤其是右眼,眼淚馬上就流出來了。

他不敢再去挑戰太陽了,文婧被他氣得哭笑不得,又耐著性子勸他:“眼睛哪兒能一下子就恢複過來?我就不信了,每天堅持給你熱敷,看著你吃營養劑,至少堅持三年。要是沒有用,我就不做了。”

至少堅持三年。

喬楠收起嬉皮笑臉,認真地下了保證:“文小姐,我肯定全力配合你。”

識破姐姐的謊言後,文婧曾開玩笑,說他們姐弟倆還真是同為天涯淪落人,兩個人一起輝煌,也一起彷徨。

喬楠很驚訝,文小姐居然會引用古詩了?文婧神秘一笑,才不想把小秘密告訴他。她知道李蘭芝看不起自己,所以,她知恥而後勇,每天學習一點點,下次見麵的時候,李老師一定會大吃一驚。

文婧果真變著法子給他做食療,每天強迫他喝一杯胡蘿卜汁。喬楠開玩笑說,文小姐是在喂兔子。文小姐剛要嘮叨胡蘿卜汁對眼睛的好處,喬楠立刻附在她耳邊說,他心甘情願做她的兔子。

文婧總會被他這些出其不意而又曲裏拐彎的小情話弄得臉頰通紅,他可真是一個狡猾的電工。

就在識破姐姐謊言的第二天傍晚,喬璐和文婧在收拾家,喬琳下課後過來搜刮好吃的。文婧正好給喬家姐妹買了連衣裙,三個女孩子就都跑到臥室裏換衣服去了。

女孩子們的嬉笑聲,伴隨著一陣有力的開門聲戛然而止。應該是喬楠做完運動回來了,好像還在跟誰打電話,三個女生都不出聲了。

“別他媽給我扯那些沒用的,老子在的時候哪一項比武不是前三?你就替老子管這麽幾天,成績就掉得沒眼看了?……別瞎雞(後麵那個音節還是嗶掉吧)扯,下次五公裏,有一個跑不進二十分鍾,讓他們全都重新跑,直到全都跑進二十分鍾為止……什麽熊玩意,老子不在一個個都舒服上天了……你嘟囔個球,老子回去第一個收拾你……”

喬家姐妹表情都僵住了,喬琳哭喪著臉,跟文婧解釋道:“姐,我哥平時說話不這樣的……”

文婧低頭莞爾一笑,將衣服全都收拾好,輕鬆說道:“知道,言之美者為文嘛!”

三個人陸續從房間出來,正在喝水的喬楠,差點兒再次被嗆成肺出血。他還以為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沒想到她們都在,居然還多了一個喬琳。

(完了,這下她又要告狀了,說不定會直接告到喬家老祖宗那裏,托他們帶個夢,讓他們管管這個滿嘴髒話的喬家子孫。)

喬楠回想了一下剛才的言行,也覺得沒什麽好解釋的,默默地回到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書,(裝作)很入神地看了起來。

雖然弟弟髒話連篇,並不值得提倡,可隻有他這樣,喬璐才感覺他是活過來了。她重新思考了弟弟說的那番話,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念那些闊別已久的試管了。

當天晚上,喬琳跟文婧睡在一張**,二人又變成了話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喬璐聽著廣播,聽到了今年諾貝爾化學獎的評選工作,她的心再次癢了起來。

對於化學,她還有一個熾熱的夢,一個說出來會被人恥笑的夢。

即便如此,她還是想為了那個夢,繼續癡迷下去。

她想叫醒弟弟,可喬楠壓根就沒睡,他坐在地毯上,看著月亮發呆。

“月亮上麵……也有黑子吧!”

遠離工作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單純得有些癡傻的大男孩,總能把心酸的事情變得有趣。

“喬楠,你還能回到你們單位嗎?”

“能。”喬楠突然很堅定:“不管以什麽方式,我會盡力去試試。”

“可你的眼睛……”

“姐,我軍有兩位傑出將領,就是功勳級別的將領,都是戴眼鏡的;還有,荷蘭有個叫戴維斯的球星,他也戴眼鏡。他們戴著眼鏡帶兵打仗,還能戴著眼鏡踢球,我為什麽不能?”喬楠的眼神越來越炙熱,已經恢複了以前的神采:“現在技術這麽發達,總有一天,我的眼睛也會治好;就算治不好,我去定做一副眼鏡……事在人為,我不信命。”

喬璐倏然感動,他鏡片後麵的那雙眼睛,還是那麽清亮,還湧動著無數的渴望,當然,也蘊藏著無數的力量。

喬璐點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至少要把我最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去做其他的。”

“姐,你決定回去了?!”

“是決定拿到學位證。”在月光下,喬璐的眼睛同樣堅定:“如果協商不成,我可以提起訴訟,我前房東不止一次表示,願意為我提供法律支持。如果訴訟還是不行,那我就我尋求使領館幫助。隻要我一拿到學位證,馬上就離開那個地方。”

“哈!這才是我姐!”喬楠開心地大笑起來:“姐,你別害怕,隻要你需要錢,咱們全家都會想辦法。我們那一屆也有不少在美國的,我試著跟他們聯係,看看他們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喬璐點點頭:“以前是我太懦弱了,但這次,我不會再後退了。”

“不是懦弱,是太孤單了。姐,爸媽,我,還有喬琳都是你的後盾,就算不在你身邊,我們也都會想辦法幫你。咱們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沒有過不去的坎。”

喬璐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是,咱們在一起,沒有過不去的坎。等我下次回來,你的眼睛一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