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花生田裏一農夫(上)

對於趙磊磊這孩子,李蘭芝真的不好下結論。

如果隻用成績來衡量,那他無疑是二中最差的那一類學生;每天逃課去網吧,跟當年的魏成林有得一拚。但是從來都不拉幫結派,更沒有參與任何打架鬥毆,是個非常讓人省心的差生。

嗯,看似矛盾,但他確實很差,也很讓人省心。

也不光是省心,有時候他還會做些挺暖心的事。寶慶剛到港城的時候,全是他一手罩著(說“罩”這個詞的時候,他頗有幾分港片大佬的風範),寶慶很順利地適應了陌生城市的生活;他們班有個同學逃課打遊戲,在跟老師展開的激烈追逐戰當中光榮負傷,把腿給摔斷了。趙磊磊自告奮勇地背他上下樓,照顧了他很長時間。(這事吧,要是攤在兩個優等生身上,早就上了新聞,成為當地一段佳話了;但兩個偏偏都是不爭氣的,這種義氣之舉也被老師斥責為沆瀣一氣,活該淪為難兄難弟)。再就是,趙磊磊沒有被他奶奶給慣壞了 ,還算是非分明,隻要爸媽打架,他無條件站在媽媽一邊,好幾次被他粗暴的老爸誤傷。

高二上學期,因為持續曠課打遊戲,他被學校嚴重警告了好幾次,最後差點兒就要開除了。趙母帶著兩萬塊錢來找李蘭芝,讓她一定救救趙磊磊,錢不夠她再回家拿。李蘭芝再三說明,這不是錢的事,是趙磊磊做得太過分了,好學生都被他帶壞了。趙母徑直給她跪下了,哭訴道,要是趙磊磊被開除了,這輩子就完了。

李蘭芝心一軟,原封不動地把錢還給趙母,她回學校給趙磊磊求了請,說這孩子本性並不壞,再給他一次機會,趙磊磊這才免於被開除的命運。再後來,趙母又來了一次,見到李蘭芝,就讓趙磊磊給她跪下,可把李蘭芝嚇壞了。趙磊磊倒也懂事了,抹著眼淚下了保證,以後肯定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於是乎,趙磊磊將目標轉移到了街舞上,還在元旦晚會上表演了一番。二中的孩子們歡呼聲不斷,但上了年紀的老徐他們顯然欣賞不了這種藝術,老徐甚至皺著眉頭評價他跳的是個啥?跟個燙了腳的蠍子似地。

其實教了那麽多學生,李蘭芝早就看透了,這孩子頂多老實一個月,不會從根本上發生轉變。果不其然,不出幾天,燙了腳的蠍子就對李寶慶下手了。

對於寶慶來說,父親的病對他影響頗大,雖然家裏有大人操持,但他不可能一點兒都不擔心,也不可能不看周圍人的臉色。寒假回家,他照顧病弱的父親,也不知道聽誰說的,說是換腎費錢費力,不過也就是延長幾年壽命而已,甚至也延長不了多久。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十七歲的寶慶深感幻滅,到了高二下學期,原本班級前五的他成績直線下滑,接連兩次月考,居然都掉到了二十名開外。李蘭芝也著急了,問他怎麽回事,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寶慶寄居在大姑家中,原本就極為敏感,被大姑一問,心裏一急,就更學不下去了。就在這時,他的好朋友趙磊磊湊在他耳邊說嗨,哥們兒,要是太累了,就打打遊戲放鬆放鬆吧!

這無異於對一個極度頹廢的人說嗨,哥們兒,吸一口吧,保證立刻讓你享受到極致的快感。

於是,李寶慶跟著好朋友去了網吧,隻去了兩三次,曾經連β和刀塔都分不清的淳樸少年,就染上了戒不掉的網癮。

為了照顧受傷的兒子,李蘭芝去了好幾趟京城,寶慶沒人管,更加肆無忌憚。待喬楠出院後,寶慶的成績已經沒法看了。

這些情況,也是喬楠在回家之後才了解到的。寶慶掉進了一個怪圈,他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不對,但是他控製不住自己。一邊犯罪,一邊懺悔,但是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趙磊磊也沒想到他會這樣,他也勸過寶慶,他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要考大學的,寶慶不為所動;趙磊磊幹脆不帶他玩兒了,甚至寶慶一去網吧,他就給李蘭芝通風報信。李蘭芝當著寶慶的麵哭了幾次,在喬楠回家之前,他總算收斂了一些。

在喬楠做完宣講會之後,他馬上就成為二中貼吧最火爆的人物。趙磊磊想來喬家找他,又不敢找;在路口踢了半天石子,還是想回家去,結果一轉身,就看到喬楠站在餛飩館門口,正在盯著自己。

好像被狙擊槍瞄準了腦袋一樣,哐當趙磊磊明明想轉身,也不知道怎麽了,就表演了一個平地摔。

喬楠走近了說道:“我是老虎啊?你怕什麽?”

趙磊磊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跟宣講會上的活躍不同,在單獨麵對喬楠時,他就不敢說話了。

“你在我家門口晃悠啥呢,我在裏頭就看到你的黃毛了。”

趙磊磊鼓足勇氣說道:“喬楠哥,你帶我走吧!”

???

……

喬楠很是莫名其妙:“帶你去哪兒?”

“我也想當你說的那種人,有情懷的,守護這片土地的。”

喬楠一時語塞,敲了敲他那顆金黃色的腦袋:“你可拉倒吧!別以為看了幾部電視劇,就對這個職業很了解。你要是真去參軍,一天你都受不了。”

“我可以的!”

在喬楠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小屁孩幼稚的三分鍾熱血而已。他笑了笑,說道:“你先戒一個星期的網,留一個月的板寸,要是你受得了,那說明你還有點兒可能。”

趙磊磊愣愣的沒說話,喬楠歎息道:“我是帶不走你了,我能不能回去還是個未知數呢。寶慶不是一直想考軍醫大學麽?你要是真有心,逼自己一把,說不定你能跟寶慶一起上軍校呢。”

“喬楠哥……”

“嗯?”

“你不怪我麽?”趙磊磊咬了咬嘴唇:“李老師,還有我們班主任都讓寶慶離我遠點兒,免得再受我禍害。”

“那寶慶遠離你了麽?”

“那倒沒有……”

“人無完人,好朋友也都不是完美的,更何況你們還都是小孩。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次你知道錯了,那就算了;要是下次再帶著寶慶犯錯,我可就饒不了你了。”

趙磊磊並沒有立刻回家去,他又在餛飩館門口待了半晌。自從寶慶墮落以來,他受到批評無數,甚至他都覺得自己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直到今天,喬楠才告訴他,他還沒長大,還是可以犯錯的,隻要知錯就改,還可以被原諒。

喬楠回到家後,李蘭芝沒好氣地跟他說,以後別再搭理趙磊磊,看他把寶慶坑成什麽樣子了。喬楠笑道:“老媽,假設敵人對我威逼利誘,我還真就屈服了,這事怪誰?”

“這……這是兩碼事嘛!”

“我是說,趙磊磊那麽做確實不對,但如果寶慶意誌堅定,怎麽會沉迷於遊戲?”喬楠扶住媽媽的肩膀,說道:“趙磊磊是犯了錯,如果他是非不分,死不認錯,我饒不了他;但他還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也想幫寶慶一把,我暫時就不跟他計較了。”

李蘭芝終於不再緊繃著臉,笑道:“行行行,我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師,最後還讓兒子給上了一課。”

自從喬楠回家後,寶慶雖然還是挺沒精神的,但再也沒有逃過課。他跟表哥住在一個房間,他每天五點半起床,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表哥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去海邊跑步了。

這麽多天,隻有一天下大雨,大姑死活不讓他出門,他才沒去晨跑。但雨停了之後,他還是去跑步了。

他自己做了一張表格,貼在桌子上,將每天的運動情況全都記錄下來;不僅如此,寶慶下晚自習回家後,還看到他把腳搭在沙發上、雙手撐在地上做俯臥撐;他把**的墊子給撤了,每天在硬板**睡覺,做仰臥起坐。

沒有任何人逼他這麽做,可他對自己的要求卻分外嚴格。

他不在家的時候,寶慶偷偷看過他的記錄,連續幾天都沒有什麽長進。從燕子礁跑到棧橋,也就三公裏多,他每次都是二十多分鍾。像他這樣五體不勤的高中生,練上一段時間,也不止這個水平吧?

他每次一出去跑步,大姑就會擔心,生怕他吃不消,在半路上暈倒,又怕他剛剛長好的骨頭再出問題。寶慶也覺得他現在過於瘦弱,海邊風又大,根本跑不動,還不如去二中操場上跑呢。但是表哥不聲不響,每天堅持,在做完宣講會的那個周日,寶慶又看了一眼他跑步的成績,微微吃了一驚。

他從燕子礁跑到了炮台山,將近五公裏,用了二十三分鍾。

體力這東西,他一點點找回來了,寶慶也有點兒明白他這麽自律的原因了。

晚上他在家做俯臥撐,做得滿頭大汗,咳嗽了好幾聲。李蘭芝勒令他不準再做了,他就躺在硬板**休息。寶慶洗漱完,呆呆地問道:“哥,努力真的有意義麽?”

“這個也不一定吧……”

寶慶找到了共鳴,苦笑一聲:“我也這麽覺得,就像我爸再怎麽努力,不也是難逃一死麽。”

“寶慶,努力時常背叛你,但是放棄絕對不會。要是你想徹底一了百了,放棄是最好的選擇,可以輕易達到你的目的,讓你這一輩子一直沉淪到底,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寶慶愣住了,他年紀尚小,還沒有想得太長遠,也沒想過沉淪到底的人生會是什麽樣。

喬楠休息了一會兒,又在**做起仰臥起坐來。寶慶勸道:“你今天運動得夠多了,待會兒大姑又要說你了。”

“沒事兒,我心裏有數。我底子還在那裏,練一段時間,就會跟以前一樣了。”喬楠汗如雨下,還在咬牙堅持:“我今天的目標,就是比昨天多做一個,那樣也算有意義。”

寶慶呆坐了一會兒,接著拿出作業來,聚精會神地寫了起來。

不同於姑媽和表姐的苦口婆心,表哥喬楠幾乎沒有給他灌輸什麽大道理,也沒有強迫他學習。但是在這樣的表哥麵前,他沒有理由繼續放任自己。他學習的底子也在那裏,隻要努力一段時間,也能趕上來。

於是,他也定了一個小目標下次月考,比這次前進十個名次,那也是不小的勝利了。

五一假期結束,喬琳一行戀戀不舍地回北京了。送完一群弟弟妹妹,喬楠帶著女朋友去高中老同學家摘櫻桃去了。那位文小姐也不簡單,陪著他做個社會閑散人員,偶爾還兼職當個陪練。下午他從同學家回來後,帶了好多大櫻桃回來。喬楠擦著汗,跟爸爸要老方的聯係方式,要把櫻桃給他寄過去。

不知道喬楠是真咳嗽還是故意幹咳兩聲,反正他看起來很不自在:“人家好歹照顧我四年,我都不知道……哪怕從現在開始,我也得一點點報答人家。”

他還在重症病房昏迷的時候,老喬跟他說的那些話,他全都聽到了,還記在心裏了。想起當時的真情流露,老喬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咕噥道:“那是我戰友,不用你操心。”

“那不行……”喬楠也咕噥了起來:“那個……我說呢,怎麽一個管後勤的,動不動就跟我偶遇,跟我說兩句話……”

老喬沒辦法,隻好把地址給了他,喬楠當即把櫻桃寄了出去。回來的時候,又買回來兩根魚竿,說是要跟老爸一起去釣魚。

……

老喬雖然知道兒子聰明,但也想不清楚他的腦容量怎麽那麽大。他在病床前說的那番話,無非是想喚醒兒子的意識。那時候他跟個植物人似地,躺著一動不動,老喬才說得肆無忌憚,把所有心裏話全都說出來了。可是,這小子居然全都記下來了?!

隱約有點可怕,不對,是無地自容。想起當時說的那些話,老喬越發覺得自己的老臉沒地兒擱了。

他沒由來地在原地轉圈,接著提高音量,斥責兒子不該亂花錢。他還得照顧生意,哪兒有時間去釣魚?不行不行,那是閑人幹的,他可沒那閑工夫。

喬楠沒有揭穿父親的語無倫次,而是微笑道:“老爸,你兒子好不容易健健康康地回來了,就在家待這麽幾天,想跟你去釣個魚,你都不給麵子?”

老喬依然嘟嘟囔囔地斥責了他幾聲,但喬楠知道,爸爸已經同意了。老喬在後廚叮叮當當弄了半晌,最後探出腦袋來,說道:“明天去你姥姥家,幫她把花生種上。本來我想自己去,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就跟我一起去吧。種完花生,咱們一起去墨水河釣魚,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