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歸鄉(下)

按照港城一帶的風俗,年前是一定要去給家裏過世的老人掃墓的。孩子們沒離家的時候,喬建軍每年都帶著他們回去;轉眼間,能去的隻有喬琳了。

喬琳很樂意回老家,因為能見到姥姥、舅舅。可是得起大早趕車,還得幫爸爸帶兩大箱子東西——一箱給姥姥,一箱給舅舅,都是些刀魚、蝦仁、幹貝等海產品。喬家雖然不寬裕,但每年都給老家準備一點年貨。

喬琳看著那一大堆東西就發愁——這一趟路,都趕得上哥哥全副武裝跑越野了!

早上六點半,喬家父女就來到港城汽車站。汽車站外麵有很多司機在拉客,喬琳總感覺他們不正規,不想坐他們的車,可是喬建軍卻很熟練地跟他們談著業務。

“老板,去萊縣吧?”一個戴著大金鏈子的司機問道。

“不到萊縣,就到大李家,多少錢?”

大李家村是港城去萊縣的必經之路,去萊縣要20塊錢,到大李家村隻要18塊就夠了。但是喬建軍還不是很滿意,腆著笑臉問道:“我這還有個小孩呢,小孩15行不?”

喬琳不滿地碰了爸爸一下,很反感他這種講價行為,這樣多丟人啊!果然,司機很不悅地說:“這孩子這麽高,都是大人了,哪兒還能跟小孩一個價?”

喬建軍還想講價,可喬琳臉上燒得厲害,埋著頭就往前走了。喬建軍見狀,也不好再跟司機軟磨硬泡,把東西放進行李箱,便鑽進車裏。

“琳琳,咱不到萊縣,就到大李家村,待會兒得提前下車,坐門口這邊吧!”

“哦。”

喬琳原本不喜歡坐前麵,可爸爸讓她坐,她沒有辦法。

不到幾分鍾,大巴車上就坐滿了人,可還有客人源源不斷地上來。賣票的老板娘麻利地取出小馬紮,發給後來上車的那些人,他們就坐在過道中間。過道被擠得死死的,待會兒肯定沒法出去,喬琳很佩服爸爸的先見之明。

但她還是很不滿,擔憂地說:“老爸,這樣超載了呀!”

“這是私人的車,沒辦法!”

“那我們為什麽不進站坐車,那樣不是更安全嗎?”

喬建軍說道:“進站坐車,一個人就得二十五塊錢,咱倆坐這車,一下子就能省十四塊錢。這十四塊錢,夠你買一份學習資料了!”

喬琳塞上劣質耳機,不再聽爸爸的精打細算。她雖然能理解爸爸,但是她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可以不再為這區區十幾塊錢跟司機磨來磨去,可以大大方方地坐車站的車,而不是這種“黑車”。

車在一路顛簸,一車人在大聲喧嘩著,還有人用大喇叭錄音機放著當時的流行歌曲。男歌手在撕心裂肺地唱著“我確定我就是那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而你是我的獵物是我嘴裏的羔羊”,不少人都跟著唱了起來。合唱聲最終蓋過了喬琳的耳機聲,她再也聽不清自己錄音機裏放的是什麽了。

她煩躁地摘下耳機,嘟囔道:“這樣的歌為什麽會流行啊?”

喬建軍嚴肅地說道:“你有你喜歡的歌,別人也有自己喜歡的歌,你不喜歡的,就不允許流行了?”

喬琳眨著大眼睛說道:“可是我覺得很土,同學也都這麽覺得。”

“土也有它自己的魅力,要不哪兒會有那麽多人喜歡?”

聽了爸爸的話,喬琳默不作聲地看著窗外。車內的音樂從《披著羊皮的狼》播放到了《兩支蝴蝶》,兩隻蝴蝶剛飛過去,又來了一隻愛大米的老鼠。不知這些歌都是什麽時候流行起來的,而且火爆到大街小巷都在放。

這些歌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網絡歌曲”。對它們的出現,大眾們的反應可謂“極對極”——喜歡的人對它們追捧得不得了,連彩鈴都換成這樣的歌;不喜歡的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為網絡歌曲就是跟“低俗”捆綁在一起的,從來不屑一聽。

喬琳沒有傾注太多關心,她滿腦子都是卡卡。流行歌嘛,跟趙琳琳一起聽聽就行了。

其實她很喜歡《天下足球》裏麵的配樂,可是那些歌曲大多都是歐美的,街邊音像店根本沒有賣的。她想,如果有個MP3就好了,自己想聽什麽歌,就下載到MP3裏,那樣多方便!

隻不過,那時候128M的MP3都要好幾百,爸媽肯定舍不得掏錢給她買。班裏一大半同學都有了,可是她沒有。媽媽的說法是,怕有了MP3耽誤她學習,可喬琳知道真實的原因——這好幾百塊錢,可以還一筆債呢!

喬琳知道家裏的日子很不容易,所以她沒有抱怨,隻是小聲嘟囔了一句:“如果我哥回來,讓他給我買就好了。”

“買什麽?”喬建軍問道。

“MP3!”喬琳鼓起腮幫子,然後吹散了垂在額頭上的劉海。

喬建軍不懂那是什麽玩意,但隻要不是必需品,他就沒有興趣繼續了解了。喬琳也知道沒法跟爸爸說明,睜著大眼睛看著窗外風景,車廂裏的音樂已經換成了《美麗的神話》。喬琳聽著淒美的音樂,漸漸進入了夢鄉。

到大李家村不過一個半小時,喬家父女先把東西送到了姥姥家,然後就去上墳了。喬琳總想上完墳之後再回來,可是爸爸不允許,說這樣不太吉利。反正初三還要再回來一趟,他們上完墳還得趕緊趕回港城,準備晚上跨年。

喬琳隻能腹誹——這是些什麽破規矩啊!

媽媽的老家是大李家村,爸爸的老家是喬家屯,兩個村子就隔了一座山。不過,大李家村靠近公路,又有水源,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村莊;而喬家屯交通閉塞,土壤也不肥沃,跟鄰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喬琳跟著爸爸和舅舅,先去給姥爺上墳;上完墳後,舅舅回家了,她跟爸爸從山上翻到喬家屯,他們父女倆要先去村裏給喬家老宅貼上春聯,然後再給爺爺奶奶上墳。

大年三十,大多數人家早就上完墳了,遠遠望去,荒蕪的山脊上,隻有喬家父女孤單的身影。

這一路走下來,要走五六裏的山路,跟喬楠行軍的艱苦程度也差不多了。尤其是天寒地凍的,喬琳感到自己的鼻涕都飄在風中,臉腮凍得硬邦邦的。

哥哥沒上大學之前,還能一起回老家,她跟哥哥鬥鬥嘴,打打架,這一路也就沒那麽辛苦了。而且,喬楠回家就是幹苦力的,重活根本不用她和姐姐沾手。可現在隻剩下自己了,喬琳倍感艱辛孤獨。

“反正這老宅子又沒人住,為什麽還要貼春聯啊?”喬琳哈著凍僵的手,順便將鼻涕吸了回去。

“隻要咱老喬家還有人在,那就得有點兒過年的樣子。”喬建軍又刷好了一張春聯,吩咐道:“去外麵貼上!”

爸爸腦子裏總是裝著一些不可理解的想法,喬琳無法反駁,將手縮進羽絨服袖子裏,隻用幾根指頭夾著春聯,感歎自己命苦。喬建軍也知道孩子遭罪,但就算孩子有怨言,也得跟著他回鄉祭祖。這是喬家、李家的根,孩子們必須牢牢記住了,無論走到哪裏都不能忘。

在喬家屯,喬建軍遇到了不少鄉親,幾乎每個人都要打聽一邊,另外兩個孩子怎麽沒一起來?喬建軍不厭其煩地解釋,女兒在美國、兒子在部隊。末了不忘補充,女兒是公派生,兒子在比賽中得了第一。

老人們未必能聽得懂,但都露出了“哇,好厲害”的神情。喬建軍隱隱有些得意,但告誡女兒:“也就今天炫耀一回,以後可不要逢人就說啊!”

“逢人就說的明明是你好吧!我什麽都沒說!”喬琳不服氣地說道。

“我就是高興啊,嘿嘿!”喬建軍貼完最後一張橫幅,將門一鎖,說道:“走吧,去看你爺爺奶奶。”

當年把喬琳送到鄉下的時候,奶奶、姥姥都想把她養在身邊。李蘭芝對喬家屯的硬件設施很是擔憂,才把喬琳送到了姥姥家,讓她得空翻山去奶奶家。但是喬琳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去世了,她對奶奶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

爺爺、奶奶的墳墓是大前年哥哥考上大學時翻修的,在一片墳塋中顯得很氣派。喬建軍很恭敬地擺貢品,喬琳很乖地拔去墳上的野草。忘了是誰告訴她的,在某鄰國的語言中,“掃墓”即為漢字詞“伐草”。喬琳覺得很形象,因為每次跟爸爸來上墳,她的任務就是把墳頭的野草清除得幹幹淨淨。

喬建軍擺上了一碗餃子,一盤糕點、水果,又撒了兩杯酒,然後一邊燒紙,一邊說道:“爹,娘,老二看你們來了。建媛(姑姑)那丫頭昨天還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夢到你們了,讓我替她燒個紙。她還在德國寫書,說明年一定回來看你們。你們別生她氣啊,她雖然在外頭,但一直記掛著你們。”

“璐璐很有出息,考上了國家公派生,在美國深造。那孩子從來不用我操心,我倒是老擔心她學習太累,別累壞了身體。你們要是掛念她,就拖個夢給我,或者給她。”

“前兩天俺娘給我托夢,說想見楠楠。本來打算帶他一起來的,可是啊,你們大孫子現在是軍人,得保家衛國。前幾天,在軍校的比武中,楠楠拿了第一。你們想想啊,能上軍校的都是精英,楠楠能在他們當中拿第一,那該多厲害啊!他這孩子從小就皮,但是該拚命的時候從來不含糊,我老擔心他會出事,你們多保佑他吧……”

一疊紙燒完,喬建軍停了下來,用袖子摸了下臉頰。

“老爸,你哭啦?”喬琳原本呆站在一旁,聽著爸爸跟爺爺奶奶匯報,可是老爸一哭,她就有點兒慌了。

“沒有,山風太大了。”喬建軍眼睛紅紅的,拉過喬琳,朝著墓碑說道:“爹,娘,這次又隻帶琳琳一個人來了。剛出生的時候跟個小貓崽似的,很多人都說養不活,讓我們早早扔了拉倒。可你們舍不得,娘硬是用一口口米湯把她救過來了。你們看,現在長得多俊!跳舞很有天分,學習也跟上來了,年後也進重點班了。你們要是活著,該多開心啊……”

“老爸……”爸爸一哽咽,喬琳也想哭了。

“這一年咱老喬家過得順風順水的,一定是你們二老在天上保佑我們吧?你們放心,這三個孩子我都會好好養,老喬家我一定好好撐起來。以後,也多照應咱家吧!老二給你們磕頭了!”

喬建軍跪在墳前,“撲通”一聲磕了下去。喬琳一慌,也跪在了地上。喬建軍很快磕完頭,看著女兒哭笑不得:“女孩子不用磕頭的。”

“我知道啊,可我也想給爺爺奶奶磕個頭。”

上完墳,父女倆收拾好東西,準備下山,搭車回港城。忙活了一大早上,才是上午十一點多,太陽升到頭頂,照得人暖洋洋的。

“琳琳還記得奶奶嗎?”

“嗯。”喬琳將手插進兜裏,回頭看了爺爺奶奶的墳墓一眼,說道:“我小時候在奶奶家闖過禍。大奶奶家裏做門匾,放在院裏晾幹,我一下子就撲上去了。結果那一身衣服全毀了,大奶奶的門匾也弄壞了。奶奶一個勁兒跟大奶奶道歉,哥哥把我拽回姥姥家了。”

“你小時候闖的禍一點兒都不比你哥少,很多時候還是你哥幫你兜著。”

“嗯,那次哥哥還跟大奶奶說,是他的不是,他沒有教好我,如果怪就怪他。我也不記得自己說啥了,隻記得哭了。”回想起童年趣事,喬琳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喬建軍默不作聲,看起來有點傷感。喬琳見狀,便親昵地挽起他的胳膊,撒嬌道:“我還記得奶奶門梁上掛著一個筐子,裏麵有糖,還有點心。我每次去奶奶家,她都爬到炕上,把筐子勾下來,給我拿好吃的。我吃得很開心,奶奶就坐在我旁邊笑。她總說自己牙口不好,不能吃甜的,所以都是我吃的。”

喬建軍靜靜聽著,小女兒描述的奶奶,他再熟悉不過了。無論對孩子,還是對孫子,老人家的做法都是如出一轍。

寒冷的北風吹過遼闊的田野,冰凍的河水反射著耀眼的光。喬建軍站在山頂上,看著腳下的故鄉,一時間神思恍惚,思緒亂飛——

明明昨天還是個孩子啊,怎麽一眨眼,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昨天還在父母身邊嬉笑,怎麽今天就半弓著腰,給他們上墳來了?

歸鄉,歸鄉!每次歸鄉,都是提醒自己老了一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