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生與死的距離
*寫在備忘錄裏的家書——之三
喬長官，女兒出生十多天了，從各方麵來看，她比她哥哥當年要強壯不少。家裏好幾個大人圍著她轉，她很有安全感。她真的太乖了，安靜得不想個剛出生的寶寶，醒了也不哭不鬧，最喜歡吐著小舌頭賣萌。
咱媽說，因為她是個小女孩，沒有咱兒子那麽皮，所以更好帶一些。
喬長官，要是你見到她，一定會一直把她抱在懷裏，舍不得放下。
咱媽放下了輔導班，過來陪我這麽多天，我很感動。其實我身體狀況還好，家裏也有保姆，還有好幾位朋友輪番照顧，但是咱媽還是留了下來，她說，她可不能白當這個奶奶。
爸媽總覺得虧欠我，跟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喬家對不住你”。真的沒有啦，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
你外派這一年，幾乎全是父母替我們養孩子，而且養得很好。爺爺做的飯很好吃，太姥姥給的狗狗很好玩，奶奶的學生把他當吉祥物寵著……我看，咱兒子完全不想回來了。
他在港城過得很好，可我還是時常流下淚來。我畢竟是他的媽媽，他走到哪裏，我都停止不了擔心。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哭著找我了，說明對我的依賴沒有那麽強了，我很傷心。
咱媽常說，把小司令養在身邊，常常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因為咱兒子跟你太像了。她還說，當年對你要求太嚴了，偏偏你又特別皮，挨了不少揍。小司令也很皮，在老家闖了不少禍，但是爸媽根本就舍不得打他，這就是傳說中的隔代親吧！
這樣也好，有小司令陪著，他們不至於太寂寞，也不至於心思全都栓在你身上。
咱媽還一個勁地開導我，讓我別跟你生氣。生氣倒談不上，怨氣倒是真有不少。尤其是剛生完孩子那幾天，我下決心一輩子都不理你了。但看到小女兒，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爸爸，又忍不住牽掛起來。
可能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隻要想起你，就是這兩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我幻想著一家四口團聚的那天，也不知道哪天會實現。
我還要給孩子喂奶，先這樣吧，晚安。
文文，雖然我知道你為什麽對我不冷不熱的，但是我裝作不知道。讓你一個人生孩子，我比你還要難受。我也沒什麽好辯解的，反正虧欠你的，就連下輩子也努力還給你。
近來睡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壓力太大。隻有聽著小木蘭的呢喃聲，才能睡一會兒。我讓你多發點兒視頻過來，你也沒給我發。我知道，我這個做父親的就能發幾條語音給她，作為懲罰，你每天隻給我發幾段視頻。說實在的，這個懲罰並不過分。
給你匯報個事情，昨天解救了一個過來拍紀錄片的團隊，其中一個女主持人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直到他們國家使館工作人員來接他們，她臉上才有了點血色。
你跟我說，你高中畢業時，還跑到中東去玩了一圈，差點兒遇上爆炸。你們這些女孩子啊，怎麽就不知道什麽是害怕呢？我整
天跟槍炮打交道，都時常感到心裏發毛，為什麽非有人不怕死地往最危險的地方鑽呢？
想起這些來，為你感到後怕。還好你當媽媽了，以後就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想去哪裏，還有我陪著你。
噢，要匯報的事差點兒忘了。昨天那個主持人妹子跟我要聯係方式來著，不過我沒給，根本不可能給，你千萬別想多了。
喬楠！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
我壓根都沒想過會有女人跟你要聯係方式，你不打自招，還讓我別想多了，我能不多想嗎？！
任期結束趕緊滾回來！
（幾個小時以後）
我還以為你天天冒著槍林彈雨，灰頭土臉，能見到的隻有黑人大頭兵呢。
原來你們那裏還有女人啊，還有機會讓你英雄救美。
看來喬長官在那裏過得挺滋潤的，還能享受到美女對你的崇拜。
不錯不錯，我也放心了。
文文，你別放心。你一放心，我就很恐慌。
這裏當然有女工作人員，還有女軍醫，不過除了工作，她們都跟我沒關係。
救人是職責所在，我可以跟你發毒誓，我心裏隻有你，別的女人我肯定不會多看。
我要忙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喬楠同誌，你還是很能經受住考驗的，我當然相信你。
跟你開個玩笑，別忘心裏去，要是有時間，今天視頻吧！
喬長官，你又失蹤兩天了，還是因為我跟你開玩笑，你生氣了？
我一直對你百分之百信任，千萬別想多了哈。
再給你發幾個小木蘭的視頻，她越來越有人樣了，咱媽每天抱著，都舍不得鬆手。
喬楠，你失聯五天了，給我回個信息唄！
果然不能衝你發火，一發火，準沒好事。
今天木蘭哭得厲害，我和咱媽都挺焦慮的，希望過會兒就好了吧！
也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文文，我挺好的，日常巡邏，花費了點時間而已。
讓你和咱媽受驚了，實在不應該，我站直了挨打，絕對不躲。
一回來就看到好多小木蘭，好喜歡，怎麽會有那麽可愛的小孩，她爸爸喜歡得老淚縱橫。
老婆大人辛苦了，咱媽也辛苦了。
還有，我從來沒覺得你衝我發過火。文文是天下最溫柔的妻子，偶爾衝我吼兩句，那也是在乎我，不是麽？我心裏美得很。
我先睡一會兒。不行，舍不得睡，再看閨女幾眼。
喬長官，生日快樂！生日蛋糕先攢著，等你回來再給你做。
還有，今天小木蘭滿月了，從早上起來就很開心，她也在為爸爸慶祝生日吧！
我沒有別的心願，隻希望你健康
平安，咱們一家早日團圓。
咱媽也要走了，她在這裏住了一個月，也該回家看看了。臨走之前想跟你視頻，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喬長官，那裏局勢很不好，你肯定沒功夫過生日。
這幾天的新聞看得我害怕，睡覺都能被嚇醒。你沒受傷吧？你的戰友們還好吧？
我求你早點兒回來吧，一家人在一起，才能平安過日子。
文文，這兩天我始終睡不著，我想你應該知道原因。
在好幾年前，我經曆過一次犧牲。那時我還很年輕，那位戰士比我小一些。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有就沒有了，連一點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給我們。
我們幾個剛到的幹部一臉茫然，甚至連眼淚都忘了流。幾個首長輪番嗬斥了我們一番，我總算清醒了——要通知家屬，準備追悼會，讓我們的戰友走得體麵一些。最重要的是，士氣不能垮，我得做好思想工作。
這樣的事情隻經曆過一次，就會滄桑好幾歲。當時的情景，我現在還記憶猶新。
回想起來，悲傷什麽的，那都是後來才感知到的。什麽時候呢？大概就是無意識地喊他的名字、而他再也不會喊“到”的時候吧！
再後來，我看過一篇軍旅作家寫的小說，裏麵記載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一次犧牲。那時，我們的邊境線上發生了很多事，在一次戰鬥中，一位班長犧牲了。作家跟戰友們一起，為那位班長換衣服，送他最後一程。
他們剛看到那位班長時，感覺他就是睡著了，除了腰上鼓鼓囊囊的，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是，當他們使盡全力，將他那一身舊軍裝脫下來之後，每個人都驚呆了。
那位班長肚子上扣著一個碗，而碗下麵，全都是他的腸子。
當時敵人使用的是國際上禁止的達 姆彈，子彈從背後穿過，在腹部炸開了一個大洞，你能想象有多慘烈嗎？
看到那篇小說時，我已從軍多年，經曆過幾次戰鬥，掛過幾次彩，可是一想到書中描寫的場麵，依然感到震撼。
在過去幾十年，無論是在哪條邊防線，無論是明著的交戰，還是那些看不見的戰線，哪裏都有我軍將士的犧牲。犧牲的方式有很多種，而我們要麵對的，往往是最慘烈的那幾種。
在我還是個很青澀的小幹部時，麵對犧牲，手足無措；如今我已從軍多年，依然不能坦然麵對。伴隨著死亡而來的，往往是仇恨，憤怒，不甘，唯獨沒有恐懼，隻想讓敵人血債血償，讓我們不再有犧牲。
可犧牲，卻時常如影隨形。
文文，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些，但是你作為我的家屬，應該了解到，死亡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如果那一天來臨，請告訴孩子們，爸爸對他們充滿愧疚，但是死得其所，請他們為爸爸感到驕傲。
好了，這些話就先不說了，我還活得好好的呢。再過一會兒，天就亮了。從未如此迫切地希望，今天的太陽，能成為這片瘡痍之地的和平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