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哥哥形象的變化

大舅下車時,特意叮囑司機,要好好地把喬琳送回家。在跟他分開之前,喬琳很認真地糾正道:“雖然您對孫瑞陽挺了解的,但我還是要告訴您,要是生在古代,他是想當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的,而不是當一個陰險狡詐的軍師。”

大舅秘書捂著嘴笑了,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好像在說——這個有什麽重要的?大舅也尋思了片刻,繼而笑了:“不錯,我也覺得將軍更好一些。”

他們都不知道,她就喜歡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較真。不過他們也沒必要知道。從機場回家的那一段路,喬琳久違地心情舒暢,甚至終於感受到了座駕的高級。

她去看丈夫時,還開心地講了這段小插曲:“魏成林的車就已經夠舒服了,你舅舅的車比他的還要更寬敞,車裏可安靜了!下車的時候,那個司機還很紳士地給我打開了車門,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個豪門貴婦。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好多人的終極夢想就是開豪車,住豪宅,因為真的太舒服啦!”

哪怕她到了四五十歲,也會天真爛漫地講這些事吧!孫瑞陽很喜歡聽她說這些,盡管他渾身都插著管子,但他很努力地笑了笑。

“不過,舅舅的那輛車得花多少錢啊?算了,反正知道價格我也買不起。哦,他還給了我一個大紅包,我剛才數了數,整整一萬。我先存你住院費裏麵了,你不用擔心花錢,一定要養好了再出院!”

“對了,喬楠那家夥又給我轉了兩千塊錢。他倆最近又在倒騰房子,手頭有點兒緊。他說,他打賞我一筆飯錢。可我知道,他就是擔心我回國之後沒有經濟來源,怕我在你家受委屈。”喬琳得意洋洋地說道:“你別看他傻裏傻氣的,但他還是我哥,我最好的哥哥!”

孫瑞陽笑著點了點頭,好像在說——我知道,所以我不敢欺負你。喬琳握住他的手,說道:“所以你也得好起來,寶寶還需要你這樣的哥哥呢!”

每次她來探視,孫瑞陽一定會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讓她看到自己活下去的鬥誌。喬琳也會衝他比一個,她相信他一定能戰勝病魔。而且她不再哭哭啼啼了,微笑可比眼淚有力量多了。

那次探視過後,喬琳就回到自己家裏了,因為爸爸也要動手術了。唉,這個冬天怎麽這麽忙,她的親人都像趕集似地住院,可真是把她給忙壞了。

喬建軍可不想看到女兒愁眉苦臉的模樣,他拍著自己凹凸不平的腿,爽朗地說:“跟你老公相比,你老爸這手術根本就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就這個“不值一提”的小手術,卻讓三個孩子操碎了心,就連喬琳的姑姑也趕過來了。當然,喬木並不是特意從德國飛回來的,她是受國內某省作協的邀請,去大西北采風了。在活動結束後,她聽說二哥要動手術,便改了機票,飛到了港城,探望幾年未見的哥哥。

喬建軍跟

她說了好多次,自己的病情並沒有那麽嚴重,她大可不必這樣千裏迢迢地跑一趟。但是喬木老師同樣倔強,在他動手術前,便趕到醫院裏了。

老喬又拍打著右腿,感慨道:“為了我這條腿,你們可真是興師動眾,連你這個大作家都給驚動了,我都不知道說啥好。”

“二哥,你也別老說‘沒事’,都嚴重得走不了路了,還能說沒事麽?”

從姑姑接她去德國養傷算起,喬琳跟姑姑的緣分正好十年了,姑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可她居然一點都沒變,衣著還是那麽光鮮得體,光滑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喬琳真疑心她吃了防腐劑,跟她相比,爸爸可真是一個老頭了。

跟哥哥寒暄完,喬木打量了病室一番,連聲說道:“來之前我還想給你換最好的病房,沒想到你這裏的條件相當可以啊!”

老喬掩飾不住自豪,又將孩子們誇讚了一番。喬木也發自內心地高興:“你這三個孩子確實有出息,讓人羨慕!”

在那段時間,除了逢人就說孩子孝順,老喬又將喬楠的一樁小事掛在嘴邊:“辦完婚禮,在回家的飛機上,他就開始看書,因為那時他已經開學了……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天天過得跟高三一樣。聽文婧說,他在家吃飯都看書。兩個孩子,腿上坐一個,背上趴一個,他就那樣寫論文。每次去上課,都是在飛機高鐵上寫作業。每天就睡幾個小時,勸他休息他也不聽。”

別人隻知道他是個高智商的學霸,他也曾是個武力值頗高的軍人,他看起來毫不費力,能文能武,其實都是靠透支體力換來的。喬木說,真想把喬楠的成長經曆寫下來,來刺激一下那個他那個整天泡在遊戲裏的小表弟。

老喬還記得那個年幼的小外甥,喬木笑道:“今年九歲了,正是狗都嫌棄的年紀。中文翻來覆去也就會那幾句,看來在北京那一年白住了。我計劃近兩年再帶他回來一次,他身上流淌著一半中國人的血液,不能讓他忘了根。”

“那是,喬楠每次回來,我都帶他回家祭祖,他走得再遠,也不能忘了根在哪裏。”

這幾年過去了,喬木在國外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可喬家的變化卻是翻天覆地的。老喬很得意地拿出手機來,給她看喬楠那一雙可愛的兒女,還有喬璐家的三個孩子。

他著重介紹了小鈴鐺:“別看她不是親生的,可她比親生閨女更黏喬璐。那張嘴隨她爸爸,能說會道的,可討人喜歡了。”

喬木直誇小鈴鐺長得漂亮,也誇了喬璐一番:“喬璐聰明善良,吃了那麽多苦,現在總算苦盡甘來了。大哥大嫂在天有靈,肯定也會感到欣慰的——當然,他們最感激的人,肯定是你。”

喬琳在病房裏進進出出,隱約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或許是說到了老喬家最艱難的那段過往,姑姑還抹起了眼淚。喬琳聽她說道:“都

說長兄如父,在爹爹和大哥相繼去世之後,對我來說,你既是哥哥,也是父親。”

老喬手忙腳亂地為她擦眼淚,喬琳擔心姑姑尷尬,急忙退了出來。她呆坐在病房外麵,想起姑姑當年做的一個研究,大概是關於中國近現代小說中父親形象的變化過程。

比如說,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說裏,父親大多都是腐朽頑固的象征,父子之間的鬥爭往往是弗洛伊德定義的那種;而到了五六十年代,剛剛經曆了戰爭,父親往往是受難的象征。按照姑姑做的研究,那老喬應該屬於八十年代作家筆下的那種父親——沒什麽文化,土裏土氣,但勤勞質樸,甘願為家人付出一切。

喬琳聽了姑姑的話,又聯想起她寫的那篇論文,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很多畫麵。或許姑姑更應該寫一篇論文,那就是哥哥的形象變化吧!

在她年幼時,二哥遠走南方,到了一個她隻在地圖上見過的地方,光榮地參了軍。聽說他要上前線,她整日為他提心吊膽。她熱切地期待著他的來信,她驕傲地跟同學炫耀,那時二哥就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在曆經坎坷的那些年,二哥又成了她唯一的支柱。要交學費了,沒有生活費了,她第一反應肯定是找二哥。她的二哥能拿出那麽多錢來麽?無論二哥愁得夜不能寐,還是低三下四地跟別人借錢,這都不是她考慮的。反正在她眼中,二哥就是無所不能的,肯定能為她籌到錢。

再過幾年,她大學畢業,見識到了更廣闊的世界,她漸漸發覺了二哥的缺點——他幾乎一輩子都過著最普通的小市民生活,他的眼界隻能看穿這一條巷子。關於她的未來,他給不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他衣著簡樸,甚至有些土氣。他變得黏黏糊糊,話也說不好,隻會以過來人的身份給她講道理,讓她很厭煩。

於是,她談了一段奮不顧身的戀愛,不顧二哥阻攔,執意去了國外,一氣之下跟“沒見識”的二哥斷了聯係。在國外過了很多年,傷痕累累,到頭來發現,她能依靠一輩子的人,隻有二哥。

喬琳也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她上大學時,哥哥為她花了很多錢,也為她解決了很多煩惱。她知道哥哥升得很快,但是哥哥身邊肯定也有很壞的人,他肯定也受過很多挫折,在經濟狀況窘迫的那些年,在一點點填滿他那個小家的過程中,他肯定也沒少遭受別人的冷眼。

可哥哥從來不會跟她說這些,她拿著哥哥給的錢,無憂無慮地過著校園生活,也熟悉了各種時尚。可她過年的時候還嘲笑哥哥,嘲笑他分不清咖啡的種類,不懂得享受生活,他常年隻穿國家發給他的衣服,他隻會當個粗糙的野人,隻會鬧笑話讓嫂子生氣。

唉,要是早些讀到姑姑寫的論文,了解到哥哥默默無語的付出,她肯定就不會嘲笑他了。喬琳看著微信裏的轉賬記錄,心想,以後可要對哥哥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