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天將降大任

自從兒子去省城比賽,陳芸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雖然幾年前就拿到了“病愈”的診斷報告,但曾長在兒子心髒上的那個小孔,一直都是她最大的夢魘。

她無數次想去陪兒子,奈何家裏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女兒,根本走不開。她讓丈夫去省城,孫教授很淡定地說“咱兒子連這點自立能力都沒有?”,便氣定神閑地做研究了。

兒子從小體弱多病,孫家夫妻除了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以外,其他方麵並沒有額外地關照他,甚至比其他人家要求得更嚴格一些。從孫瑞陽小時候起,隻要是在假期開學會,孫教授都會帶上他,但是行李要他自己打包,哪怕孫瑞陽隻有五六歲的時候,也是自己收拾行李。一次、兩次帶得一塌糊塗,但是從第三次開始,他就會動腦筋,什麽該帶,什麽不該帶;外出點餐,孫教授也懶得開口,讓兒子自己看著點。兒子點什麽,他就吃什麽,哪怕難吃到死他都不會抱怨。就算在國外,小瑞陽磕磕巴巴地說不清楚,又羞於跟老外交流,孫教授也絕不插手,不催促,耐心地等兒子點完。

正是在這種環境中成長,孫瑞陽才能眼界開闊,思想獨立,有超強的思維能力,並且不依賴父母。他去省城參加考試,也拒絕了父母的陪伴,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決賽那天,陳芸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警察局的,一個是奧數負責老師。警察那個電話還好,當奧數老師說孫瑞陽的健康出狀況時,陳芸腦子嗡嗡作響,連最壞的情形都想到了。她不敢猶豫,把寶寶放到吉祥餛飩館,連夜開車去了省城。

跟她同時去省城的還有魏成林的媽媽趙豔芬,不過兩個女人完全沒交流,也不知道在省城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們一個開車,一個坐火車,都是為了在省城的兒子赴湯蹈火。

孫瑞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堅持完考試的,連考試內容也想不起來了。他隱約記得,有一個題是要求範圍,他好像求了值。這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其他的題他也答得一塌糊塗。考完之後,老師要帶他去醫院,他不想去,蹣跚回了賓館。

或許是病痛已經麻木了,他感覺不到多難受。在毫無規律的心髒跳動中,總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回蕩——

拿不了一等獎了。

今生唯一一次機會,也是最後一次機會,再也拿不了一等獎了。

期盼了整整十二年的機會,就這樣溜走了。

黑暗中,他沒有開燈,這樣就沒人能看到他的悲傷了。

半睡半醒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媽媽的聲音也一並傳了進來:“陽陽,媽媽來了,你給媽媽開開門啊!”

媽媽怎麽來了?孫瑞陽看了下時間,正好是午夜十二點。他很想鑽進媽媽懷裏大哭一場,但又不希望媽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在這種矛盾中,他還是給媽媽打開了門。出現在陳芸麵前的,是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龐,嘴角還掛著一抹傷痕。

陳芸當即就心碎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沒事的,媽。”

“你的心髒怎麽樣,快跟媽媽去醫院做個檢查!”

孫瑞陽疲憊不堪地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清楚,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也不行,你想嚇死媽媽嗎?聽到老師說你身體狀況不好,我站都站不穩,你怎麽就一點都不體諒媽媽……”

“媽!!!”孫瑞陽罕見地發了脾氣,陳芸一下子嚇呆了。孫瑞陽自知失態,他難過地拉起媽媽的手,強笑道:“我累了。”

“好好,那就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再去醫院!”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黑暗中,孫瑞陽眼角泛著淚光:“我想回家。”

“那咱們就回家。”兒子難得任性一回,陳芸什麽都能答應:“車就在樓下,咱們現在就回去。”

車?媽媽開車來的?

媽媽兩個月前剛拿了駕照,開車時手忙腳亂。甚至有一次在大街上,麵對洶湧的車流,她嚇得不敢開,把副駕駛座上的爸爸趕下車去,她從駕駛座上爬到了副駕駛座位,讓爸爸開車。那一幕,孫瑞陽和寶寶笑得前仰後合,終生難忘。

可是開車開成這樣的媽媽,竟然開過喧鬧的市區,開過恐怖的高速,一踩油門,就開到了省城?

孫瑞陽立在了原地,走在前麵的陳芸回過頭來,問道:“快走啊,怎麽不走了?”

孫瑞陽從背後抱住媽媽,強忍眼淚,笑道:“沒事啦,媽,睡一覺再回去吧!”

孫瑞陽一夜無眠,第二天沒吃什麽東西,也不肯去醫院,就是懶懶地倒在車上。或許是因為救子心切,陳芸忘掉了恐懼,這一路上開得很穩。在服務區通了幾個電話,她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解清楚了。

說實話,她很想逮著魏成林狠揍一頓,尤其是看到兒子蔫蔫地躺在車上時。可她也為兒子感到驕傲,沒想到一向病弱的他,居然會那麽勇敢,那麽講義氣。

其實兒子這次見義勇為讓她後怕得很,但是聽到別人的稱讚時,她又特別欣慰。某支隊的刑警對孫瑞陽一頓猛誇:“如果他不說,我們壓根就不知道,這個跟毒.販子鬥智鬥勇的高中生,居然是來參加奧數的。學習那麽棒,還那麽聰明勇敢,以後一定能成為棟梁之才!”末了他們還說道:“案情還在審理,結案之後,一定會給他們每個人都請功,不論是瑞陽同學,還是那幾個軍校學員。”

陳芸拜托他們千萬不要泄露兒子的個人信息,以防漏網之魚發起報複。警察很有經驗,告訴她不用擔心。了解完情況後,陳芸發了好長時間的呆——教育兒子要見義勇為,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她見過很多家長,在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會細細叮囑孩子凡事不要出頭,一定要長個心眼,能躲則躲,千萬不要往自己身上攬事。同為家長,陳芸不知道這種做法到底對不對,但從她十幾年的教學經驗來看,她漸漸相信,隻有有擔當、有勇氣的孩子才能成大器吧!

她希望兒子會成大器,所以她不後悔自己對他的教導,他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如此便好。

孫瑞陽回到港城後依然閉門不出,寶寶偷偷溜進他的房間,竟然被他吼了出來。寶寶又氣又惱,哭聲震天響。陳芸既要哄小女兒,又要照顧兒子的情緒,無異於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而這禍端的源頭就是魏成林,她無法不怨恨他。

魏成林還在省城沒回來,她也沒法追究,隻能想辦法開導兒子。孫教授也難得待在家裏,但是沒法跟兒子溝通。陳芸急得直哭:“他連醫院都不肯去,又這樣不吃不喝,你說,該怎麽辦啊?”

孫凡秀摟著妻子,說道:“隻剩下一個辦法了……讓喬琳來家裏一趟吧!”

孫瑞陽在**躺累了,便開始整理書,從他買的第一本奧數練習題開始堆起,一直堆到最近的一本,毫不誇張地說,那些書可以堆到他的胸膛。他收藏這些書,就是為了做一個記錄,他做夢都想把奧數的獎牌放在上麵,以後給自己的孩子看——書山有路勤為徑,你要像你爹這麽努力,時間總不會辜負你。

然而現在想來,這個夢想簡直就是個笑話,他又想哭又想笑,用盡全身力氣,將這摞書推得到處都是。

他的暴行引得門外一陣震顫,他沒有精力去想別人,他甚至忘了,這麽多年來他最為擅長的兩樣品德——克製、忍耐。他隻想為所欲為,想發瘋想怒吼,想跟這個世界大幹一架。

門外,等他的動靜消失了,喬琳才重新趴在了地上,默默寫著作業。她的對麵趴著寶寶,寶寶在看圖畫書。

看了一會兒,寶寶笑嘻嘻地說:“姐姐,你真像一隻小狗。”

喬琳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也像,汪汪汪!”

寶寶笑得更開心:“姐姐,我們為什麽要趴在這裏啊?”

喬琳故作神秘地說道:“你哥哥不希望別人去打擾他,所以我就在這裏守門,不讓任何人進去!”

“哦~”寶寶恍然大悟,拖著長長的奶音。她向來最喜歡琳琳姐,因為大人都是裝出小朋友的樣子來跟她玩,隻有琳琳姐,能真正像個孩子一樣跟自己玩。

陳芸遠遠地看著,眼裏泛著淚花,喃喃道:“但願喬琳能勸得動他!”

在地上趴了很久,寶寶睡著了,被陳芸給抱走了。喬琳的胳膊都被壓麻了,得不停地換姿勢。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著最大的耐心,不急不躁地寫著作業,不去打擾孫瑞陽。

門“吱呀”一聲開了,孫瑞陽冷著一張臉出現在門後麵。喬琳慌忙站起來,不安地問道:“我吵到你了?”

“沒有。”孫瑞陽無力問道:“你在門口幹嘛?”

“噢,我聽陳姨說你不想見人,我就在這裏看著,不讓任何人去打擾你,來的人全被我擋回去了。我數數啊,孫叔叔來了兩次,陳姨來了四次,寶寶在這裏睡著了……全被我給攔下來了,怎麽樣,我厲害吧?”喬琳吐著舌頭,大眼睛閃閃發亮,像等著誇獎的小狗。

孫瑞陽噗嗤一聲笑了,卻又有些淚目:“還沒供暖,地上不冷嗎?”

“不冷!”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都沒有說話。喬琳兀自忐忑,不知自己是不是弄巧成拙。誰知孫瑞陽突然抱住她,哽咽道:“對不起……答應要跟你分果子吃的,可我沒能把果子摘回來。”

喬琳嚇了一跳,但是她沒有掙紮,反而很溫柔地說:“我知道,我也沒有拿健美操的冠軍啊!”

她又說道:“我沒拿過的東西還有很多。我從來沒拿過年級第一,沒參加過任何競賽,數學連135分都沒考過;我很多地方都沒有去過,活了這麽大隻出過一次省;我甚至沒有MP4,隻有一個MP3……你還要繼續跟我比慘嗎?”

孫瑞陽鬆開她,凝視著她的眼睛。不知為何,忍了那麽多天的淚水,終於肆無忌憚地流淌了下來。

喬琳用手背擦去他的淚水,接著說道:“孫秀才,我一直以為你是吉祥路最有見識的,可是到現在才發現,你不過跟我一樣,在小小的港城,咱們都是井底之蛙。”

“此話怎講?”

“以前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拿健美操的省冠軍,可當我收到馬先生的名片時,我才發現,我比自己想得要厲害一些,我可以做更大的夢,站上更大的舞台。你也一樣,在港城這個小圈子裏,你能看到的隻是奧數的省冠軍,或者全國冠軍;可你不知道,你真的很厲害,在我眼裏,你無所不能。不光是數學,就是英語、作文隨便單拎出一個來,都可以在全國拿大獎。你在它們身上同樣傾注了那麽多精力,為什麽你隻盯著奧數,不給它們一個機會呢?”

猶如醍醐灌頂,孫瑞陽驚訝地看著那雙葡萄般的大眼睛,心想,這還是我認識的喬琳嗎?

“姥姥常說,不要心灰意冷,老天爺是在準備給你一個更大的獎賞。”喬琳的目光格外堅定:“用孟子的話說,就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你付出那麽多,老天爺暫時沒給你回應,一定是給你攢了一個更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