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的身體終於貼上了石壁,流火逼在麵前,再次舉起了炙焰刀,也許,這將是最後一次落下。

刀鋒劈落的光芒眩目如紅色的閃電,水影將要垂下的眼簾中忽然劃過一襲熟悉的青衫,輕盈地抱起她,流雲般飄遠,身後,炙焰刀劈在石壁上的錚鏘之聲清晰入耳。

“坤靈!”水影倚在那個懷抱裏輕聲地喚,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一定是坤靈,每次她遇到危險,救她的人總是坤靈。

飛過很長一段路,他落下,放開懷中的水影,她這才看清了那張俊朗明亮的麵容,明淨眼眸,淡淡笑意都一如往昔,無數在夢魂中出現的人終於又在眼前,輕撫著她的臉龐,喚她:“水影!”

“坤靈,帶我回昆山吧!”水影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難以自抑,依在他胸前啜泣,“連流火都那樣恨我,這世上隻有你會永遠對我好,帶我回家吧,好不好!”她仰起臉,固執地問:“好不好!”

“水影,你總是這樣任性,說要怎樣,就要怎樣,什麽時候能改?不過,也許你再也沒有機會改了。”坤靈的聲音依然輕柔,卻隱含著冰封的寒意,“你為什麽不問我,怎麽會到這裏來,我來幹什麽?”

“是啊,你來……幹什麽?”水影感覺懵懂混亂,幾乎無法集中思維,為什麽今天在這裏遇見的人,都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人?月盈、流火,還有坤靈,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在這裏等你,隻為了,要親手殺你!”坤靈帶著笑,語聲溫婉地一字字說出這狠絕的話,在水影耳中炸響作一聲聲驚天的雷,她搖搖欲墜,無力地向他伸出手,虛弱地囁嚅道,“為什麽?”

“因為你不知好歹,因為你一意孤行,因為你從來不在乎我對你的好!”坤靈的聲音漸漸激烈,眼神也冷酷得讓她心寒,“隻為了一把劍,你用了多少去換?不僅用你自己的,還有我的!可是你根本不在意連累了我,你以為理所應當,是不是!”

“不是……不是,坤靈,我不是!”水影大聲喊著,拚命地搖頭,像是要把自己從夢魘中搖醒。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來向她興師問罪?甚至是坤靈!她怎麽會不在乎他的好?她永遠都在乎,永遠都記得她欠了他的,她會還的!

冷笑凝在坤靈的嘴角,他的指尖微動,紫蘿劍嗆然出鞘,溫暖的光芒灑上對麵陰冷的石壁,他隨手挽出一個劍花,指向水影的咽喉,“你的流火劍呢?你為了它而陷在這裏,他反而要殺你,是不是很可笑?與其讓你死在別人手上,不如讓我來了結你,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劍光疾閃而過,水影隻覺頸邊一寒,直到溫熱殷紅的血緩緩流出,才帶出痛來,那麽深的痛,仿佛那一劍是從心上劃過。

水影掩著血淋淋的傷口,看著坤靈的眼裏仍是不信,“坤靈,你既是這樣恨我,為何又要幫我,為何要給我紫煙寒,為何說等我回去?這些,難道都不是真的?”

坤靈輕歎,眼底閃過決裂的光,“忘了吧!”他漠然地伸出手,“在我殺你之前,把紫煙寒還給我!”

水影她聽到胸膛裏的心碎裂的聲音,因為絕望,碎裂成哀豔的蓮花。就在那一瞬,月盈和流火又出現了,他們圍在她的兩側,眼裏滿溢著冰冷的恨。坤靈就在她的麵前,用劍抵著她的咽喉,向她索回紫煙寒。

徹底的絕望反而讓水影平靜,甚至連淚也沒有,她從懷中取出護在心口的靈珠,準備把它交還給原來的主人。

她的手向前伸去,碰觸到坤靈冰涼的手指,耳邊驀然響起一句堅定的誓言:“你要記得,我等你回來,等你還給我紫煙寒,不管等多久!”她的動作頓時僵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坤靈,坤靈躲閃般地垂下眼簾,抬手來拿她掌中的寶珠。

水影的手猛地收回,嘶聲大喊道:“你騙我!你根本不是坤靈!”她回頭望著身側的兩人,“假的,你們都是假的!”她怒吼著抬手握住抵在咽喉的劍鋒,鮮血立刻汩汩地湧出,她竟不覺得痛,用力一拗,紫蘿劍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坤靈手中隻有半截斷劍,劍尖卻握在水影手裏。

她揚手,殘劍犀利地穿過月盈的身體,一聲淒厲的慘呼後,一切重又歸於平靜,沒有人,沒有聲音,甚至連燈火也全部熄滅。水影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疼痛消失了,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在刹那間愈合。

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還伴著有節奏的掌聲,一個男子冷酷而傲岸的聲音遙遙傳來:“水影,歡迎你來到亂雲渡!”隨著這個聲音,正對著水影的那麵燃滿燈火的石壁赫然變成了兩扇巨大的鐵門,門上高懸著兩隻麒麟形狀的金環,門內正是那朗朗的聲音,“水影,你可以進來了!”沉重的鐵門忽然自動開啟,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響聲,好像已許久未打開過。水影鼓足所有的勇氣和力量,走向這個尋覓了太久的真相。

鐵門後又是漫長的石階,石階下是空闊的大殿,高高的殿頂正中懸著一個巨大的燭台,無數枝白色的巨燭明晃晃地燃燒著,將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晝。

大殿兩旁矗立著灰色的高大石柱,排列整齊,一直延伸過去。大殿的盡頭,一個人高高在上地端坐著,遙遙地看不清麵目,隻見他身上那襲如夜如墨的黑衣。

“是你嗎?”水影緩步走下階梯,冷冷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激起層層餘音的波瀾,“難怪你要引我到這裏來,原來你隻有在這裏,才是人形。”

“要是你想這麽說,也無不可。”那人不氣不惱,笑聲清朗,“水影,我真的小覷了你,沒想到你居然能看破我精心製造的魘境,真的很了不起,很讓我滿意。”

“你……”水影停住腳步,咬牙切齒地怒道:“你覺得很有趣嗎?你有什麽權利這樣傷害我!你居然……”

“居然讓流火和坤靈殺你,是不是?他們都是你喜歡的人,被他們所傷,比死還痛苦,是不是?”那人滿不在乎地笑,“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最後關頭看破這個夢魘的?你知道嗎,當時隻要你將紫煙寒放在坤靈手中,他的劍就會毫不留情地洞穿你的咽喉,這個魘境就是血淋淋的真實,殺死你的,就是你最心愛的人。完成它的關鍵就是你的性命,可惜啊,在最後一瞬,功虧一簣。”

“你……你簡直沒有人性!”水影怒斥著衝下長長的階梯,“你把流火還給我,否則……我就殺了你!”

“是嗎?”仿佛是聽到了非常有趣的笑話,那人仰首長笑,整個大殿裏回旋鼓蕩著他殊無喜悅的笑聲,荒漠般蒼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笑看著快要衝下石梯的憤怒的水影,手指微微一動。

水影的腳步定住了,還是最後的三級石階,但她下不去了。石階下的地麵上有一層積水,死黑色的,翻湧著汩汩的氣泡,蜿蜒著,一直流到離那人座椅很近的地方。水很淺,剛沒過腳踝,卻讓水影的臉驚恐得失了血色,因為,那是忘川的水啊!

人死之後,魂魄歸於陰司,在下次轉世之前,都要涉過忘川,到對岸重新投胎,再獲新生。而前世的所有記憶,已被忘川之水全部洗去。忘川的水,隻要沾上一滴,不論怎樣的刻骨銘心,難以忘懷,都將化作縹緲雲煙消失不見。隻留下一顆空白的心,等待填充新的記憶。

“水影,你為何還不過來?流火劍就在我手上,我不打算將它還你了,你快來殺我吧!”他戲謔地說著,舉起手中的劍向水影晃動。那美麗的金紅色立刻照亮了水影的眼,可她仍然一動不動在站在石階上,隻要她再走幾步,隻要她的腳碰觸到那黑色的水跡,就算那人把流火雙手奉送到她麵前,她也不會要了。

“你究竟是什麽人?怎麽能把忘川引到這裏來?”水影盯著那淺淺的墨色水流,又急又怒又無可奈何。

他傲然一笑,“區區忘川之水算得了什麽,天地萬物,六道五行,皆可為我所用!”水影暗暗心驚,臉上卻裝出不屑,“哼,大言不慚!我才不信這真是忘川,不過是看似真實的幻景罷了。除了這套把戲,你還會玩什麽?”隻是她口中說著不信,腳下卻分毫也未移動。

他的眼裏閃過古怪的笑意,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悠然道:“哦,那你倒是說說,這世上,什麽是幻景,什麽是真實?”“……”水影被這突如其來的古怪問題弄得措手不及,埋頭半晌無言。

“我來告訴你吧。所謂幻景,就是那些已經看透了,經曆了的事情;而所謂真實,就是那些尚且身處其中,還未來得及看清的事。不僅是法術,整個世事皆是如此。比如方才的魘境,現在想來自然是幻景,但在你經曆時,那些驚悚和痛楚都是無比真實的。再比如你與坤靈一起廝守過的漫長的昆山歲月,你現在想想,是否如幻夢一般縹緲?但當時的每一天,都是實實在在度過的。”他怔忡地出神,口中喃喃地說著話,說是為水影解釋,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水影仔細思量這番話,其中竟有無窮的滋味。隻是“廝守”二字,讓她羞澀難言,心中卻又是暗暗的歡喜,她漲紅了臉反駁道:“什麽廝守,胡說八道。我和坤靈隻有道友而已,我們都是清修之人,豈可像俗世男女那樣……那樣……”她紅著臉低下頭,至於那樣究竟是怎樣,再也不肯說出口。

“清修?清修很了不起嗎?”他冷笑,“清修之人,水漲起來了!”

地麵上的水果然漸漸漲了起來,很快就漫過了下麵兩級石階,向水影腳下逼來。水影連忙慌亂地向上層退去,一邊偷眼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用複雜又略帶譏諷的眼神。

忘川的漲速越來越快,漫長的階梯已退回大半,眼看離緊閉的鐵門越來越近,水影正一籌莫展,那黑衣人戲謔的語聲又響起:“清修的小劍仙,當心後麵。”水影慌亂回頭,卻見一股墨墨水流正從鐵門下的空隙漫進來,像一條黑色的蛇,扭曲著身體流下石階,兩股忘川呈前後夾擊之勢逼來,很快就將匯合一處,那時……

水影冷汗涔涔,嘴唇快速翕動著,默念著她知道的所有關於飛行的法術心訣,馭風、淩雲、蕩霜、回雪……可是統統沒有效果,她仍然僵立在石梯上,眼睜睜看著忘川向腳下漫來。

“沒有用。水影,在這裏,你那些淺薄的法力根本無用,再想些別的辦法吧,否則,就安靜下來,準備忘記。”他冷冷地笑,等待一場好戲上演。

水影再也無計可施,驚慌地左顧右盼,無意間抬頭,瞥見了殿頂上所懸的巨大燭台,眼前仿佛靈光閃過,她迅速的撕下一根腰帶,纖手輕揚,玉色緞帶綿綿地劃過空中,不偏不倚地掛在了燭台上,水影驚喜地輕呼一聲,抓緊腰帶,微一用力,身體便飛蕩起來,盈盈飄向對麵的空地。同一瞬間,忘川已淹沒了她方才所站的地方。

黑衣人出乎意料地一怔,眼裏有些讚賞,亦有些失望,“這辦法很聰明,但也很冒險,如果我現在襲擊你,你怎麽辦呢?”話音未落,水影已驚呼著從空中墜下,手中仍緊握著半截斷帶。疾速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下麵黑水中的氣泡劈啪爆裂的,像惡毒的詛咒。水影奮力翻身,然後狂喜地發現,在她左邊很近的距離,矗立著一根石柱。

斷帶堪堪地纏上了柱子,水影的身體再次騰起,終於落在了那片幹燥的空地上,踉蹌站穩。僅僅隻是彈指的刹那,對水影卻幾乎是生死的轉換,她撫著胸口,驚魂甫定地喘息。

“水影,你的運氣一向這樣好嗎?”直到譏誚的語聲在耳邊響起,水影才發現自己離那黑衣人已近在咫尺,她怒火中燒,一言不發,疾撲過去奪他掌中的流火劍。

那人微微側身,左手的指尖忽然閃過一團光亮,燃燒的炙熱撲麵而來,水影本能的退步避開。奇怪的是,空闊寒冷的大殿竟在這一瞬酷熱起來,四周灰色的石壁石柱也變成了炙烤的赤紅色。水影驚恐地瞪大眼睛,盯著在他指尖上燃燒著的一小簇火焰,美麗清爽的冰藍色,卻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強大熱力。

“水影,你認識這火焰嗎?”黑衣人凝視著指尖上的火苗,慢慢地將它湊近流火劍。

“不要啊!”水影嘶聲大喊著撲過去,卻被冰冷的喝聲鎮住:“向後退!”水影不敢妄動,隻好後退了一步。這怪異的藍色火焰她是見過的,這是西方佛界的聖地——玉墟山上所供奉的鑄天爐中的火焰。鑄天爐,相傳是伏羲女媧兩位天地始祖所造,爐中的冰藍火焰乃是從伏羲眼中煉出的至聖之火,自開爐之日起,經曆天地洪荒,萬物更疊,爐火從未熄滅。女媧補天所用的五色彩石,就是此爐煉出的。傳說這爐火無堅不摧,天地包容之物皆能溶化。

而今,這神秘的聖火竟在黑衣人的指尖灼灼綻放,水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究竟是什麽人?忘川之水,鑄天爐之火,他都能隨意操縱,這樣強大的法力,連天界眾神也難以企及,難道……

“水影,仙劍一旦重被溶化,劍內所屬的靈魂就會死去,灰飛煙滅,你可知嗎?”水影當然清楚這一點,而且,她還很清楚,他想幹什麽。她緊盯著他手上的火苗,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隻有默默地點頭。

“往後退!”他生硬地命令,“你不想讓流火的靈魂化作飛灰吧?這樣,你的罪孽就更重了。”水影艱難地挪動重如千斤的腳,再退一步。後麵一步之遙就是忘川。她顫栗著,前所未有的恐懼,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叫做忘記!

她看著麵前這個比魔鬼更可怕的人,她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他。他的麵容絲毫不像魔鬼,甚至比天神更加高貴清俊。瘦削的麵頰是毫無血色的蒼白,卻不似病態的憔悴,而是一種絕世的孤高冷傲。他的嘴唇很薄,每當那些殘酷惡意的話從齒間一字字迸出,唇角總是向上微斜,勾勒出一個冰封的冷笑。

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上,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藍,像夜晚的晴空,總有異樣的光彩在眼底流過。那雙眼睛就像波光瀲灩的湖泊,總引的人想在其中泛舟賞月,靜靜停泊。可是不知時候就會風浪大作,漩渦翻湧,將措手不及的人溺死在深不可測的湖底。或許,在他眼中閃光的,就是那些死者的亡靈。

就是這樣一個人,著一襲和眸子同樣顏色的長袍,端坐在一張晶瑩明澈,仿佛玉雕的椅上,居高臨下的姿態像天地的主宰。

他看著怔怔凝視自己的水影,嘴角又是冷冷笑意,“遺忘過去才能拋棄痛苦,才能開始新的生活。你是清修之人,保留那些無用的記憶做什麽?一顆空白幹淨的心更利於清修。水影,再退一步,否則……”未說完的話往往更具有威脅性,他指尖的美麗火焰燃得更豔,火舌慢慢地舔向流火的劍鞘。

大殿裏已炙熱如溶爐,水影額上卻一滴汗也沒有。她的麵容慘白如嚴冬的雪,顫抖著回頭望著後麵,不能再退了,她不能忘記,不能忘記她千辛萬苦來尋她的劍,不能忘記遠方有人在等她回家。師傅說她命犯孤星,注定寂寞。若真是那樣,至少還有回憶相伴,寂寞就不會太冷。

這倔強的女子終於崩潰了,漣漣的清淚滑下麵頰,她向他伸出一隻乞求的手,聲音顫栗得幾乎聽不清,“求你……不要毀了流火……不要讓我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