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的哀婉乞求似乎讓黑衣男子大吃一驚,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隨後,有冰雪消融的痕跡,他輕歎一聲,撚熄了指尖的火,第一次說出了溫暖憐惜的話:“可憐的小劍仙,不要哭了,我不再逼你忘記,也還給你劍。”

他抬手,將流火劍拋給水影,袍袖輕揚,滔滔的忘川消失無蹤,一絲水跡也未留下。

水影接劍在手,心裏重又找回了丟失多日的踏實感。她抬頭看他,淚痕未幹的眼裏殺意森森。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已來不及。劍已出鞘,金紅色的華麗光輝鋪展開來,籠罩了他的全身,寒星般的一道劍芒,直刺眉心。

“流光無痕”!是水影最得意的劍招,是必殺的絕技。隻要她使出,從沒有誰能從劍下生還。更何況他是坐著,退不可退,避不能避。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在劍下渲瀉,要他以死來償。

劍風淩厲地襲來,他沒有試圖躲閃,眼裏也不見絲毫驚慌,反而是一絲傷感的憐惜,他輕輕地歎息:“傻孩子!”

劍鋒離他眉心僅有一寸,水影忽然慘呼一聲,流火劍脫手,嗆然落地,她的身體如遭重撞,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後麵的石柱。黑衣人並未起身,隻是伸手向她淩空抓去,一股強大的吸力止住了她的墜落,將她拉了回來,落進他的懷抱。

水影完全被嚇住了,臉色慘白僵硬,圓睜睜的眼裏流溢著滿滿的驚恐,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木偶般任由他擺弄。

他亦無言,隻是輕輕拭去她嘴角滲出的血絲,掏出一粒碧綠的藥丸湊到她唇邊,水影木然地張口咽下。他把微涼的掌心蓋在她的額頭,溫熱的細流絲絲縷縷沁入她的身體,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水影才“啊”的叫出聲來。掙開他的手,努力支撐起搖搖晃晃的身體,盯著他的眼神仍是驚惶萬分,嘶聲喊道:“你到底是什麽怪物?”

“什麽怪物?”他低聲重複著,仿佛是自嘲,蒼白的麵容重又籠上一層寒霜,“我的確是個怪物!憑你也能殺得了我?若不是我早有預料,你在撥劍的一刻就已經魂飛魄散,萬劫不複了。”

水影詫異,剛才那銅牆鐵壁般的屏蔽,難道隻是他最低級的防禦?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承受不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她還是會死的,可是,他為什麽要救她?他誘她到這裏來,不就是要殺她嗎?

“你受傷了,需要調息靜養,這間殿後有空房,你去休息吧。”他似乎猜出了水影的疑惑,在她還未開口之前岔開話題。

水影絲毫不領情,俯身拾起佩劍,冷冷地看他:“你要殺就殺,不殺就放我走!”可是她的質問得不到回答,黑衣人以手支著額頭,眼簾低垂,竟似已睡著了。水影又站了半晌,仍是無人理睬的冷場,她無可奈何,狠狠一跺腳,向殿後走去。

大殿後麵果然有一間空房,床帳、桌椅、妝台一應俱全,雖是石屋,卻不覺陰寒。水影在妝台前坐下,精致的菱花鏡中映出了她疲憊倦怠的臉,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牽動嘴角,做出一個僵硬的苦笑。

“告訴我他到底是什麽人?”她求助於對麵的水影,一遍遍地問,得到的回答卻隻有在空氣中蔓延的緘默。

水影無奈地推鏡而起,在房內轉了幾圈,也未看出有何異樣。她隻好又在床邊坐下,把玩著失而複得的流火劍,雖然在那人麵前毫無作用,但有它在手,還是安心的。除了流火,她還有紫煙寒,和雀明贈予的三根琴弦,但是沒有一樣能助她逃脫眼前的夢魘。

她真的很累了,倚在床頭就昏沉沉睡去。奇怪的是,剛剛經曆的驚心動魄,死裏逃生,竟沒有重現在她的夢境裏,整整一夜,她的夢裏都蕩漾著坤靈清揚飄搖的簫音,婉轉地重複著同一支曲調,《鳳求凰》。這本是塵世中的音律,是男子對心儀女子的委婉傾訴。在昆山時,坤靈常常在她身邊吹起這首曲子,而她,則冷漠著麵容,裝作不懂。今天竟在夢裏聽到,她想告訴他,她懂的,一直都懂,可是,隻怕已沒有機會了。

這裏是深深的地下,看不到白晝黑夜的更替,水影醒來,睡去,睡去,醒來,也不知顛倒昏沉了多久,終於極不情願地徹底清醒。她起身下床,精神竟然很好,胸口的隱痛也完全消失。

水影慢慢踱回到那間大殿,黑衣人仍是獨自坐在那裏,仿佛從未離開過。

“喂,你一直坐在這兒嗎?是不是怕我逃走?”水影總算找到可以取笑他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如果我不在這兒,你就逃得了嗎?”他的口吻仍是戲謔尖銳,深深的眼裏卻蕩過一絲暖意。水影啞然,這片地下的迷宮錯綜複雜,隻要他不想讓她走,她就隻能困在這裏。他不殺她也不放她,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你究竟是什麽人?究竟要將我怎麽樣,求求你說明白好不好!”水影擋在他麵前,執拗地追問答案。

他不回答,卻認真地看著她,從頭到腳,一分一寸細細地看下來,深潭的眼眸平靜得無風無浪,點漆雙瞳倒映著兩個小小的人影,占據他全部的視線。

水影被他無遮無擋的目光盯得心虛,趕忙閃到一旁,避開他的注視。他忽然笑了,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水影,你知道嗎,平安集裏那些婦孺的死,都應該記在你的帳上。”

“什麽!”水影又驚又怒,幾乎暴跳起來,“那是你操縱月盈造孽作惡,與我什麽相幹?”“當然與你相幹,因為,平安集之劫,是我專為你而設的。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必入世曆劫,平安集的也就沒有那場苦難。”他欣賞著她的憤怒,悠悠地道。

“為什麽?”水影的思維一片混亂,似乎一切都是懵懵的未知。她緊盯著這神秘的黑衣男子,等待從他口中揭秘一個巨大的陰謀。

“那是我對你的試煉,看你夠不夠聰明,有沒有勇氣,是不是配得上,為我而死!”他淡淡地說來,竟是理所當然的坦然。

“讓我為你去死?還要看我是不是配得上?”水影重複著他的話,又氣又笑,這是荒唐的瘋子講的荒唐的笑話。水影狠狠地咬牙,一字字迸出:“你就那樣了不起嗎?你是誰?”“你為什麽不仔細看看我坐的這把椅子,或許你就會知道我是誰了。”他隻給出了一個提示,就閉起眼睛,靜默無語。

※※※

座椅是清雅瑩白的玉色,精致純淨,高潔地讓人不忍觸碰,隻怕玷汙了它的剔透無暇。水影盡管恨著黑衣人,卻不得不承認,這世上也許隻有他,才配得上坐這椅子。

水影繞著它打了個轉,也未看出什麽端倪,這座椅似乎是冰晶雕成,卻沒有彌散的寒氣。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剛剛觸到椅背,竟一聲驚呼,閃電般的縮回。隻覺徹骨的陰寒利針般刺進指尖,頃刻間遊走全身,她抱著肩,瑟瑟發抖,指尖卻毫無知覺,似乎已凍僵了。

水影聳然失色,這座椅究竟是何物所製,竟是如此奇寒?自己隻是微微碰觸,已被寒氣所襲,而這黑衣人整日坐在上麵,竟然安之若素,簡直不可思議。

“小劍仙,你想明白了嗎?”他並不睜眼,輕聲問道。

“這……”水影咬著嘴唇,沉吟著,恍惚地記起師傅曾經說過,在天地相交的極北邊,是一片苦寒之地,那裏沒有絲毫的生氣,大地、高山皆被冰雪層層包裹。在地下深逾千尺之處,埋藏著一種奇石,其陰寒之氣休說是凡人,就連天神也難以抵擋。師傅說那石中孕藏著威力巨大的封印,而這封印隻為了錮鎖一個人而生。

那時她年紀尚小,固執地纏著師傅問那人是誰,為什麽要用這寒冷的封印錮鎖他?師傅不回答,隻是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望著遠方出神,茫然的眼裏是深深的憂慮惶恐。

難道這座椅就是極北深寒地下那孕藏封印的至寒奇石?難道這黑衣人就是師傅所說的那個人?若是這樣,他就是被封印在這椅上的,他,到底是什麽人?

水影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慢慢地抬起頭來。一個巨大的影子正從黑衣人的身上輕緩地升起,印在高聳的殿頂上。那是一隻巨大的鳥,引頸展翅,羽翼流光溢彩的華美,那是,孔雀!

水影驚恐地盯著那個影子,步步退卻,一個踉蹌,正跌在他的腳下。“你為什麽這麽害怕?是不是已經猜出我是誰了。”他低頭笑看著她,她的恐慌映進他的眼裏,是一閃而過的悲哀。

“你……你是孔雀……明王!”水影拚命掙紮著站起,隻為了離他遠一些。

“有見識!我就是孔雀明王,在血池中化生的,佛界中的惡魔。”他用這樣的言語描述自己,臉上是睥睨天地的驕傲。

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極樂之地,眾佛皆是蓮花化生,普渡眾生,福澤廣布,降於天下萬物。唯有孔雀明王,竟從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負天詛地咒的厲氣,雖然被封為孔雀明王菩薩,卻作惡無數,噬人如麻,攪得天地大亂,下界民不聊生。偏偏他法力之高,竟無人能與之匹敵,最後隻有十三諸佛聯手,才將他製住,打入凡間,封印在塵世的某處,天地才重現安寧祥和。

盡管那場大戰已過了千萬年,但孔雀明王仍是被整個神界禁忌的名字,他是籠罩天地的可怕夢魘,永遠不能完全消散。他被鎮壓在何方何界,一直是個撲朔的迷,據說隻有佛祖一人知道。

水影做夢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惡魔竟然就是眼前人。難怪他有那樣通天徹天的法力,難怪她的劍對他毫無作用,他是讓三界五行談之色變的混世魔王,她隻是道行低微的昆山劍仙,怎麽有資格和他動手?沒有機會了,真的沒有機會了。在這之前她從未真正絕望過,但現在她心如死灰的告訴自己: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一絲腥甜從胸口翻起,溫熱的湧進嘴裏,殷紅的血奪口而出,流在灰蒙蒙的石板地上,格外刺眼。水影搖搖晃晃退向一根石柱,將身體緊緊地貼在柱子上,好像這樣能讓自己安全一點。

她顫栗著艱難開口,“你為什麽要殺我?”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孔雀明王殺人的原因從來隻有一個:他喜歡!鮮血和死亡的氣息會使他興奮愉悅!除此之外,不需要有別的緣由。

但是他開口了,一種難以覺察的悲憫與憐惜滲透在他的聲音裏,“水影,你是注定來解脫我的人,用你的血,還我自由。”“什麽?”水影雖然已徹底絕望,聞得此言仍禁不住驚詫。

“水影,你左手的掌心裏有一字排列的四顆朱砂痣,是不是?那是天煞星隕落時留下的印記。每八百年,鎮守東南西北四方天界的天煞星就要更替一次,舊星隕落,新星升起,但四顆星總是依次墜落,同時墜天的時刻萬載難逢,而你卻恰巧在這一刻出生。傳說天煞星本是親密無間的四兄弟,因為觸怒天神,而被罰四方分隔,再也無法相見。因此世人又稱其為天煞孤星。在天煞星隕落時出生的人身上都會留下印記,並且一生孤獨,俗世就稱命犯孤星。”

水影攤開左手,四顆痣殷紅醒目的鑲在掌心裏,就像四粒鮮豔玲瓏的櫻桃鋪在淡粉色的絲緞上,非常美麗,卻隱隱地操縱著她的生命,讓她坎坷寂寞,無所歸依。

他悠悠地接道:“我剛被封印在這裏時,就已算出,隻有在四星墜天的同時出生的女子才能解開我的束縛,我在這裏枯坐,等了一萬年,終於等到了你。”

“原來是這樣。”水影歎息,既然注定如此就認命吧,她閉目仰首:“既然如此,你殺吧!”

他的麵容忽然有微微的扭曲,黯然道:“你是心甘情願,還是無可奈何?”

“反正都是死,情願不情願有何區別?”水影冷笑,“你給我選擇的機會嗎?”

“就算生死不由你自己做主,願與不願你還可以選擇,我希望你是願意的。”

“我不願意!”水影淒厲地大喊:“你憑什麽要我為你去死?你是孔雀明王就有權力決定我的命運嗎?佛祖為什麽隻封印了你的身體?卻讓你的靈魂醒著,繼續害人!”

他似乎是被水影狂怒的咆哮嚇得一愣,沉默許久,他低聲道:“他何曾不願讓我永恒地墮入黑暗,可惜他無能為力。”他敲敲座下的椅子,清脆的錚鏘聲很是悅耳,“這雪雲石隻能禁錮我的身體,而在更深更冷的地方,也就是極北深寒的地心,埋藏著另一種威力更巨,卻無人知曉的至寶。那是盤古開天辟地之時,滴落在那裏的三滴汗水,化作冰魄,在地下封藏了億萬年,隻有此物才能封印我的靈魂。”

“冰魄!”水影喃喃念著,低頭想著什麽。

“怎麽?你想要去那裏取來冰魄,徹底封印我嗎?”他笑了:“不過也不是不可能哦,你認真想想,也許真的會有辦法。”他分明就是在嘲弄她的本領低微,她也無所謂,淡淡道:“不用多說了,你快點動手就是!”“如果我不殺你,隻是讓你留下來,你願意嗎?”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為什麽?”水影詫異。但不等他回答,她就決然的搖頭,“不管為什麽,我絕不會留下來,整日與你這樣的惡魔相對,雖生猶死,你還是殺了我吧。”

“惡魔。我真的是惡魔?”他低聲輕語,像是自問,又像是問人。“世人皆是喜善憎惡,但若沒有惡的醜陋,怎顯得出善的美好。正如人們因為害怕,才會崇拜光明。若沒有魔,哪來的佛?若沒有孔雀噬人的惡,怎會有佛祖渡人的善?諸佛皆從蓮座化生,清純明淨,不染塵埃。唯有我,孕育在血池中,我的血是天詛地咒的漆黑,我是天降的魔,用惡驅使世人潛心向佛。如今,諸佛受頂禮膜拜,香煙繚繞;我在這裏枯坐萬年,看著自己的影子說話。這就是懲惡揚善嗎?”

水影無言,這些問題不是她能想通的,她從來沒想過,那些高高在上,神通無窮的聖佛神祗,也會被命運擺布,又有誰能夠擺布他們的命運?難道在高寒的九天之上,竟籠罩著一隻無形的巨手,像捏泥人一般,隨意的捏造著視線下萬物眾生的命途!

她一言不發的走向殿後,經過他身邊時,她的腳步微頓,隨即加快,他低聲地喚:“水影!”她回頭,看到他深遂的眼眸裏流動的無盡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