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一邊掙脫王氏的手,一邊安慰道:“總算你不求我,我也要進林子去的,你不是說,出村隻有這一條路麽。”她輕輕歎了口氣,“不知當初是哪位高人收服了這妖孽,為什麽不索性結果了它,也免得這麽多人枉死。”

王氏隨口答道:“據說是位法力高強的老神仙,叫什麽……卓真人。”

“卓真人!”水影脫口驚呼。她想不到這事竟是由師傅而起,更想不到竟是如此的機緣巧合,當初被師傅降服的怪物,如今又讓自己遇到。

她怔了片刻,回頭對王氏道:“你放心,此事我管定了!”

王氏目送著水影遠去,看著她白色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淒寒的夜色中,心裏竟是莫名的堅定,相信這女子必能戰勝那噬人的怪物,還他們祥和安定的生活。

小徑的盡頭就是那片詭秘的森林,還隔著一段路,陰磣磣的腥風就已撲麵襲來。水影不禁有些忐忑,值得師傅出手的妖邪,必定非同尋常,她真的沒有必勝的把握。可事已至此,也不容她退怯。

林子裏一片漆黑,密密匝匝的大樹枝葉交纏,織成密不透風的大網,一絲星月的光芒也漏不進。水影掏出紫煙寒,一團柔和溫暖的光在她掌中亮起,淡淡的光暈恰好照亮了腳下的路。

水影捧著靈珠,緊握劍柄,全神戒備地前行。滿地厚厚堆積的枯枝敗葉間落雨般地簌簌作響,盡是大大小小的蠍子鑽進爬出,長著鋒利毒針的尾巴高高翹起,快速的穿梭。水影雖然不懼,身上也有些發麻。當日應生帶著芙蓉姐弟闖進這裏,就算沒有噬人的怪物,這潮水般不計其數的蠍子,也會讓他們葬身在這林中。想到此,水影心頭惻然,不禁歎了口氣。

仿佛是對她的回應,身後突兀地響起一聲冷笑。

“誰?”水影厲喝,在轉身的刹那劍已出鞘,光華流轉,森寒的劍芒掃過,攪起無數的枯葉,在空中碎裂成粉,紛紛揚揚地落下,群蠍倉皇逃竄,轉瞬間全部鑽入地下,一隻也不見了。

可惜這一劍落了空,沒有對手承接。水影轉身四顧,卻找不到那笑聲的主人,那聲音憑空而來,倏忽而去,也許早已隱沒在更深的黑暗中。水影無奈,隻好提著劍繼續前進,在流火散發出的淩厲劍氣之下,沿路的蠍子逃得幹淨。偌大的林子裏,隻有水影的腳步踏上枯葉的破裂聲,像輕微的呻吟。除了方才那聲冷笑,再無任何異樣的聲音,為什麽會這樣安靜?王氏所說的那種怪異淒厲的叫聲,難道隻是她的杜撰?

走著走著,水影的腳忽然絆到了什麽,低頭看去,腳下竟踩到了一截殘肢。

水影強忍著惡心,俯身拾起。那是一隻斷臂,皮膚是腐敗的灰白色,手指緊緊的攥握成拳,看來此人臨死前必是經過了激烈的掙紮。看著這隻手臂,水影心中的疑團更甚,這個疑問在聽王氏講述時就已形成。妖邪鬼魅一旦修煉成形,吃人就不再隻是為了充饑,而是要用人體的精華進行更深層的修煉,因此,道行高深的妖類會把人吃得幹幹淨淨,連一絲頭發都不會剩下,怎麽會留下血肉模糊的屍體!而且這段手臂上還有撕咬過的齒痕,這哪裏像妖邪所為,若是不知道的,定會以為是虎狼之類的野獸吃剩的殘屍。難道這個怪物吃人隻是為了果腹,並不要修煉麽?

水影苦笑著丟下斷臂,繼續往前走。無論是仙是妖,修煉都是最重要的,這是他們與凡人的最大區別。隻要吃飽,卻不修行的妖類還未聽說過,這樣不思進取的家夥,想必也很好對付。

最後這一段路,倒再無任何麻煩,前麵的樹木漸漸稀疏,黑暗也不再濃重,抬頭已能看到夜空裏閃閃亮亮的璀燦星辰。水影腳下加速,很快,詭異神秘的林子就已在身後,清新冷冽的風讓她精神一振,回頭望去,竟有些不敢相信,本以為將有場險惡的生死之搏,但那個怪物隻是笑了一聲,就讓自己如此輕易地走出了它的巢穴,這簡直不可思議。

走出了林子,水影的心情並未輕鬆,反而愈發沉重,勝利來得太輕易,後麵往往會有更棘手的麻煩。

東方的天際現出了魚肚白,將近黎明時分,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薄霧,凝在水影的頭發衣衫上,濕漉漉的。舉目望去,在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小小的茅屋,被霧氣籠罩著,朦朦朧朧,仿佛隻是虛幻的影像。

水影再望向四周,皆是空曠,再無一幢房舍。這間孤零零的小屋子是誰建的,為什麽要蓋在這裏?到底有沒有人住?水影還劍入鞘,藏珠入懷,走向那間古怪的茅屋。

離那屋子距離尚遠,水影又看到了一片碧綠的菜畦,有個人在地裏耕作,而且是個女子,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裙,背影婀娜纖細,宛如少女。但垂在肩上的長發,卻是如霜似雪的銀白。

水影站在她背後,怔怔地,不知該怎樣招呼她。那女子並未發覺身後有人,似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鋤下的青菜上。直到把整片菜地都鋤過了,她才擦了把汗,轉過身來。水影這才看見了她的臉。

水影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緊緊咬著嘴唇,才勉強把驚呼咽了下去。那女子的麵容竟比王氏更加蒼老,竟似已有六七十歲的年紀。她的皺紋、白發,和那輕盈嫋娜的體態,相映成一種極不和諧的詭異可怖。

她看到水影,神色間也閃過短暫的驚恐,然後迅速消失在滿麵的皺褶中。她開口,冰冷的聲音竟也是少女的清脆瑩潤:“你是什麽人?”

水影說不出話來,她實在分不清眼前的女子是老是少,是人是妖。更讓她恐慌的是,這女子的聲音,就是那個每日都響在她耳邊,痛在她心裏的聲音。雖然說話的語氣大有不同,但聲音的本質是完全一樣的。

女子默默地打量著水影,許久,她又問道:“你是從哪裏來的?”水影這才回過神來,張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好半天,才囁嚅出一句話:“我是水影……你是誰?”

那女子不理睬她,丟下鋤頭,轉身就走。水影也不知該怎樣,隻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快到那茅屋時,那女子猛地回身,瞪著水影,怒喝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我走了很長的路,能不能去你家裏歇歇腳,喝口水。”水影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蹩腳的借口。

“不行!”女子的拒絕斬釘截鐵,“我家從來不收留客人,你走吧。”

水影正進退兩難,茅屋裏忽然傳出了聲音,是少年的語聲,非常虛弱的輕聲喚著:“姐姐!”

女子的臉色頓時和緩下來,抬手理了理鬢邊的發絲,快步走向小屋,一邊推門進去,一邊柔聲應道:“啟明,姐姐回來了,你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啟明?”水影心念電轉,眼前驟然一亮,她連門都不敲,就闖了進去,大喊道:“你就是芙蓉?你們真的逃出來了?應生在那裏?”

屋裏沒有人說話,卻有兩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兩個人,是同樣的目光,驚疑,惶恐,還有暗夜般的蒼涼和悲傷。

這是一間徒有四壁的簡陋屋舍,僅有的家具是一張歪歪斜斜的木桌,木桌兩旁的地上是茅草鋪成的床。牆角放著斧頭和扁擔,還有一隻盛了半桶水的木桶。這些寒酸簡陋的物件,就是小屋的全部。

桌子左邊的草鋪上,躺著一個滿麵病容的少年,他半倚在白發女子的懷裏,倆人那樣緊密的依偎著,似乎將要溶進彼此的生命,讓人不由自主得想起一個悲哀的詞:相依為命。

流火異樣的震顫讓水影注意到了那個少年,他大約十六七歲的年紀,眉目很俊秀,可是太枯瘦虛弱,臉色慘白泛著淡淡的青色,眼眶深陷,本該是烏黑的瞳仁,在幽暗的光線下看去,竟隱約閃過暗紅色的光。水影按住鳴動不已的佩劍,滿腹狐疑的看著他,他看似確是人類,但為什麽有如此強烈的邪氣?

空氣在沉默中凝固了,許久,那女子才有了動作,她細心地扶少年躺下,然後慢慢走到水影麵前。麵無表情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從你的村子裏來。”水影舔舔嘴唇,艱澀地吐出一句話。

“這麽說,你是穿過那林子來的?”她打量著水影,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一字字地道:“你已經殺死了那個怪物?”

“我,我根本沒有見到它。”水影感到很難堪,立刻轉了話題,“我聽村裏人說了你們的事,原來你們平安地出來了,還在這裏安了家。應生呢,他在哪裏?”

“應生在哪裏?他在哪裏?”女子反複地低語,然後她笑了,是悲傷到極致後的慘笑,她緩緩地抬起手,從敞開著門指向遠方,“他就在那裏,在那片林子裏。不過,他很快就能回來,回到我的身邊。我一直在這裏等,等他回來!”她低下頭,發出低沉喑啞的呻吟,聽不清是哭是笑,還是斷續的低語。

“姐姐!”病榻上的少年掙紮著起身,搖晃踉蹌著來到她身邊,攬著她的肩,在她耳邊輕喚著:“姐姐,姐姐……”

水影呆呆地佇立著,無話可說,所有言語在芙蓉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就是啟明口中聲聲呼喚的:“姐姐!”這兩個字,意味著世上還有一個人,和她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