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方才還是曙色微熹,轉眼已將近正午。芙蓉從弟弟肩上抬起頭,冷冷地命令這個不速之客:“話已說盡,你也該走了!”

“我……你們需要什麽幫助,我會盡力的……”水影一句話還沒說完,芙蓉已衝過來,用力把她推出門去。那扇破舊的木門在她麵前“砰”地關上,閂死。芙蓉在屋裏厲聲道:“我隻要你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要來管我們的事!”

水影愣在原地。她沒有權力抱怨那個痛失愛人的可憐女子,但也不願就此罷手離開,她總覺得這姐弟二人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

她繞到房後,在牆角坐下,等待著自己都無法預知的事情發生。太陽正沿著一根隱形的線努力向上爬,終於爬到了最高處,是正午了。

“啟明,啟明,你不能……你看著我,你鎮靜一點,抱緊我!啊……”慘痛的呼號又在水影耳邊響起,還是那樣的心痛,隻是這次格外的清晰,因為,她們的距離如此的近。

水影身形一閃,已來到了門口,門仍是閂著的,卻怎能擋住她。但在她進去之前,卻怎麽也想不到門裏是一番怎樣的情景。

芙蓉緊緊地抱住啟明,她的肩上流著血,啟明正貪婪地吸吮著,他的樣子變得夢魘般猙獰,獠牙露在紫黑色的唇外,嘴角咧開,似乎在獰笑。瞳孔是滴血的殷紅,惡狠狠地瞪著驚呆的水影。

“妖邪!”水影斷喝,流火劍一聲清越的龍吟,挾著凜凜的風刺向他的咽喉。

“不要……”芙蓉呻吟道。身子微側,擋在了劍前。電光火石之間,水影硬生生頓住離芙蓉的背脊不足半寸的劍鋒,她拭去驚出的冷汗,喝道:“閃開!”

吸過了血的啟明已沉沉睡去,麵容也恢複如常,若不是嘴角還染著一絲血跡,水影她不信方才那一幕竟是現實。芙蓉的肩仍在流血,但她依然扶著啟明躺下,給他蓋好被褥,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和傷口的痛。

“我願意讓他喝我的血,這關你什麽事!”她轉身看著水影手中的劍,是厭惡的表情,“你憑什麽要管我的事?”

“他是妖邪,早晚要禍害世人,我一定要殺了他!”水影挺劍指向啟明,降妖除魔是劍仙的職責,既然已發現了他的真麵目,豈能容他再活在世間。

“那好,你殺吧!”芙蓉歎了口氣,竟真的起身,閃到了一旁。

水影看著啟明熟睡的臉龐,強壓下心頭的不忍,剛要舉劍,腦後掠過一股急勁的風,她側身閃過,鋒利的斧頭幾乎緊貼著她的衣衫劈下,毫不留情。

劈下這一斧的,是芙蓉。她雙手緊握著斧頭,蒼老的麵容扭曲著,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你敢碰啟明,我就殺了你!”

水影歎了口氣,輕輕一揮手,芙蓉的武器脫手飛出,落在了門外。她吃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眼裏的光絕望而瘋狂。她猛地撲上來,一把抓住流火,任劍鋒深深地切入手掌,竟似不覺痛,她跪倒在水影麵前,幹涸的眼裏盈滿淚水,“求求你不要殺啟明,他不是妖怪,是我害了他……我……隻有他了……”

水影看著這鶴發雞皮的女子,看著她不顧一切的瘋狂,完全被震住了,就算啟明真是十惡不赦的邪魔,她也不能在芙蓉麵前殺他,她已經失去太多了,她隻有他了!

“我不殺他。你放手,快放手啊!”水影叫著,掰開那雙緊握劍鋒的手,手指已經全斷了。和掌心隻連著細細一絲皮肉,軟軟地耷拉著,血肉模糊。水影趕忙拿出碧靈丹,給她止血療傷,芙蓉呆呆地坐著,任憑擺弄,眼睛卻隻看著錯睡中的弟弟。

碧靈丹果然是神藥,不一會兒,割斷的筋脈重新長好,傷口也完全平複。水影舀了些桶裏的水,洗去她掌心的血跡,可是,還有幾點血跡是永遠洗不去的,那是四顆朱砂痣,刺眼的紅。

水影撫摸著她的掌心,心裏是難以言說的複雜滋味。難怪她隔著千萬裏也能聽到她的聲音,感到她的痛苦。原來,她們竟有著相同的命運,或者說,曾經相同。她們都是在四星墮天之時降生的女子,命犯孤星,就注定了永恒的寂寞。她和她,本應該是姐妹吧。水影努力地回憶成仙之前的自己的生活,卻怎麽也想不起。但肯定也是一無所有,否則也不會走上艱苦的修行之路。她是幸運的,終於有機會擺脫了孤星的宿命。而芙蓉卻始終是個凡人,生生世世的輪轉,總是寂寞和痛苦。她所擁有過的一切,都像沙粒從指間滑落,最終一無所有。

水影抬手撫著她滄桑的麵頰,心痛不已。她十八歲時逃離了村子,現在才過了十年,她隻有二十八歲,正是風韻猶存的成熟年紀,怎麽會衰老至此?

水影抱住芙蓉,抱住她失散太久的姐妹,有暖流從心底湧起,是那樣熟悉的感覺。“芙蓉,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會幫你的,我一定能幫你的!”

“應生說要帶我走,他要帶我回江南,看芙蓉花開。他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芙蓉喃喃地說著,嘴角綻開一絲幸福的笑意,隨即凝固成化石,“他帶著我和啟明進了林子,他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妖怪,隻是好事者瞎編出來唬人的。應生很聰明,從來沒有做錯過事,隻是這一次他錯了,錯得可怕。”

“那個怪物是什麽樣子的?”水影問道。一邊解開她的衣襟,給她身上的傷口敷藥,她的身體已是慘不忍睹,處處是陳舊的深深淺淺的傷痕,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

“那裏太黑了,我看不清它的樣子。但我想它是蠍子,那林子裏到處都是蠍子,好多好多。”芙蓉顫栗著,聲音抖得像是隨時都可能斷裂。“啟明嚇得連哭都忘了,我抓著他的手,心想我真的是掃帚星,應生和啟明都要被我害死了。應生手裏握著一把刀,可是刀怎麽能對付得了那個怪物,他就撲過去,一下子抱住了它,大叫著讓我們快走,快走!我不要離開他,沒有他,我哪裏也不去。可是啟明在我身邊,他還那麽小,我不能讓他和我們一起死。於是,我拉著啟明從他的身邊跑過,連頭都沒有回。隻有一回頭,我就沒有力氣再走了。”

水影默想著那個慘烈的場麵,應生,一個平凡的男子,卻有著非凡的勇氣,是為了他心愛的人。“你們為什麽住在林子附近,啟明怎麽會變成這樣的?”

“應生會回來的,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要是我走遠了,他就找不到我了。”芙蓉夢囈般的低語,“我等了十年,沒有等到應生,卻害了啟明,他被那個怪物咬傷了,他的血裏有毒,發作的時候,他就會變成那樣,就要喝血,我讓他喝我的血,是我害了他,這是報應。”

昏睡中的啟明動了一下,低低地呻吟著。芙蓉緊張地抓住水影的手,“啟明就要醒了,你千萬不要告訴他。他一直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水影反問,“就算他完全不記得血毒發作時自己做過的事,那你身上的傷,怎麽能瞞得過他?”

“那些被他咬過的傷口,總是過一兩個時辰就能愈合的。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他被咬傷時才十歲,當時什麽事也沒有,直到第二年,他血裏的毒才開始發作。”

“我什麽也不說。”水影歎息,起身盛了杯水,將一顆碧靈丹化在水裏,“等他醒來,你讓他喝了這杯水,可以暫時壓住他體內的毒。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出辦法救他。”

那一夜,啟明沒有再發病,他睡得很沉。水影和芙蓉擠在那張窄小的草榻上,她們都沒有睡著,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沉默,她們的手握在一起,很緊很緊。

第二天,啟明似乎精神很好,他取過扁擔和水桶,準備去挑水。水影正站在門口出神,啟明與她擦肩,低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水影抬頭看他,隨即會意,轉身對芙蓉道:“我去這附近走走。”

他們綴行著來到井邊,啟明丟下扁擔,坦然地看著水影,道:“你殺了我吧!”

“什麽?”水影一驚,立刻恍然,“你是知道的?”

啟明點頭,“我一直裝作不知道,姐姐就不會太自責。她已經習慣了把所有的不幸都歸罪在自己身上。其實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是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女人!你信不信?”

水影艱難咽下湧進眼眶的淚水,勉強笑道:“我當然信,沒有人比她更好!”

“我心裏很清楚,自從被那東西咬傷以後,我就不再是人了。這幾年,我身體裏的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一天,我都在折磨著姐姐,讓她流血,讓她痛苦,你看看她的樣子,能相信她曾經是那樣美麗的女人嗎?你殺了我吧,不然,我怕……”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水影明白他在懼怕什麽。她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若是真的愛姐姐,就要努力地活下去,除了你,她已一無所有。如果你不在了,她會怎麽樣?”

水影雖然不忍問,想了想還是說道,“你怎麽會被咬傷的?”

“那是我們住在這裏的第四年,有一天,我也不知是怎麽了,竟鬼使神差地進了林子,就好像那裏有人在召喚我似的。剛進去,就有陣陰森森的風朝我刮過來,脖子上就滴下血來,一點也不痛,隻是有些麻。”啟明說著解開衣領,蒼白的皮膚上印著道灰色的疤痕,怪異的扭曲著,像一條蠢蠢欲動的蜈蚣。

他暗沉沉的眸子看著林子的方向,“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徹底地變成了怪物,我就衝進林子裏去,殺掉那東西,為應生哥報仇,然後我要到村子裏去,吃掉所有的人。這一切,都是他們造成的,他們容不下我姐姐,罵她,欺負她,還不許應生哥喜歡她。要不是這樣,應生哥也不會要帶著我們鋌而走險,也就不會有後來……我一定要把村裏的人都殺掉,吃光……”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臉色變得青灰,眼裏又有紅光透出。水影伸手按住他的脈搏,取出一顆藥丸塞進他口中,低喝道:“不要再想這樣殘忍的事,會引發體內的邪氣。那些村民雖然愚昧,但罪不致死,再說,你姐姐一定不願意你有這樣血腥的念頭。你快閉上眼睛,平靜,什麽都不要想。”

好一會兒,啟明狂亂的脈搏才漸漸平穩,臉色和瞳孔也恢複正常的顏色。水影鬆了口氣,幫他打上井水,催促道:“你快點回去吧,姐姐會著急的。我一定能除去那個妖物,然後,我會讓全村人都過來,鄭重地向你姐姐道歉,把你們接回去。”

啟明笑了,陽光將這淡淡的笑容鍍上金色,他明澈的眼底是完全的信賴,“我相信你,我和姐姐等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