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水影抬手,金紅的光芒一閃,然後隱沒在鞘裏。應生冷笑:“到底還是不敢殺我。看來,沒有人喜歡做妖怪!”話音未落,他黑魆魆的影子已消失在了叢林深處。

“應生,應生……”芙蓉淒厲的呼喚,瘋狂掙紮著,像隻負傷的獸,不顧一切要衝進他離去的方向。水影無奈,隻好點了她的穴道,才把她帶出了林子。

回到小屋,水影安置好昏睡中的芙蓉,才覺得筋疲力盡。才發現啟明一直立在窗前,默不作聲。“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啟明搖頭,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芙蓉的臉,許久,他忽然冒出一句話來,“你說,我和應生哥在姐姐心裏,誰的位置更重?”

水影無言,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但她知道啟明非常在乎這個答案,她思量著,斟酌著,然後小心翼翼地道:“你們在她心裏,是同樣重要的。”

啟明苦笑著搖頭,“不一樣的。姐姐曾經對我說過,娘臨終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反複叮囑姐姐一定要照顧我,保護我。所以,姐姐對我的好,一半原因是因為母親的囑托。而她愛應生哥,卻隻因為他是應生。”

水影反駁,“可是當初,她就是為了你。才不顧應生。才讓應生那樣恨她。”

“可是這些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想他,她無數次在夢中喊著他的名字哭醒。今天她終於見到他了,盡管他是那副樣子,盡管他那麽恨她,她仍然要跟他走。她不要我了,隻想跟他走。”啟明蜷縮在角落裏,低聲地抽泣。

“也許她是多愛應生一些,但是這十年裏,她一直都在你身邊。”水影輕撫著啟明的肩,“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對她而言,你和應生是同樣重要的。如果當時留在林子裏的人是你,她也會同樣的想念你,也會念著你的名字從夢裏哭醒。”

啟明舉袖擦去臉上的淚痕,有些赧然的笑,“是我太自私,我再也不會這麽想了。你不要告訴姐姐,不然她會很傷心的。”

這時正是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天際有一顆流星墜落,從窗口望去,正看見它悠長的尾光。啟明喃喃道:“人都說看見流星時,許下的願望就能實現,我隻願姐姐能夠幸福,我能夠永遠陪在姐姐身邊,守護著她。”

啟明帶著美麗的願望睡著了,水影靠著牆盤膝而坐。卻怎樣也無法平靜入定。芙蓉、啟明、應生,三個不幸的人重重壓在她的心上。他們沒有任何奢望,隻想要最普通的幸福,卻陷入了不可挽救的悲慘,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過錯!

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還有一個很大的疑問等她解決。最初的那隻蠍魔,怎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怨念?水影總覺得,這場悲慘的循環是因一個人而開始的。這個人是誰呢?

毫無頭緒地想了很久,水影恍惚睡去。她在夢裏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師傅。師傅還是老樣子,滄桑而沉默,獨自一人坐在天絕峰頂,眉頭緊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玉牌。

夢做到這裏就醒了。水影回憶著夢境,師傅的憂鬱,和他手中的玉牌。那玉牌她曾經見過,上麵有兩個師傅親手刻的字:婉兒!她問過師傅婉兒是誰,師傅不說話,眉皺得更緊,望著遙遙的遠方,眼裏有隱約的瑩光閃過。

突然,水影猛地站起,臉色蒼白,喘息急促。王氏說,收服最初那隻蠍魔的人就是卓真人,她的師傅。但師傅卻隻將它鎮在林裏,而沒有殺它。他對那些噬人作惡的妖孽,下手從不留情,為何這次卻是例外!難道師傅也知道那妖孽怨念太重,能將殺死它的人變作它的替身?

但師傅怎麽會知道,難道是那蠍魔自己告訴了他?它為何要告訴他,不會是怕死。它若是怕死,後來又怎會誘騙應生殺它。再說,它能集聚操控那樣強大可怕的怨念,就一定有著高深莫測的道行,當時師傅的修行尚不足千年,也許並不是它的對手。更何況,既然師傅連殺它都不太有把握,就更不可能鎮住它。修仙之人都知道,封印一個妖邪比殺它需要更高深的法力,或者是,對方根本就不抵抗……

天,在水影的焦灼憂慮中不知不覺地亮了,芙蓉早已醒來,睜著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瞪著屋頂。水影把啟明拉到門外,低聲道:“我有事要回村裏,你守著姐姐,一定不能讓她到林子裏去。”

要回村裏就必須經過林子。水影匆匆而行,心跳得很快,一向穩定的手微微地顫栗著。

“你怎麽又來了,有何見教?”應生又出現了,仍是在昨晚的地方,他倚著樹,用無謂的眼神斜睨著她。

“我要回村裏,找一件事的答案。”水影毫不隱瞞,因為應生是誠實的,她感激他的誠實。

“那些愚昧的人能給你什麽答案?”應生一臉不屑。然後他沉默著,像是在下決心,終於問道:“她怎麽樣了?”

“你想她會怎麽樣?傷心、痛苦、萬念俱灰,了無生意。這就是你的報複?這就是你想達到的效果。”水影一字字地質問。“我不信你不理解她,你明知道……”

“我理解!”啟明嘶聲咆哮,“我知道她必須保護啟明,他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母親唯一的遺願。但是理解是一回事,原諒又是一回事。你若是我,難道不恨?”

“我若是你,也會恨的。也許比你恨得更殘酷,因為我是女人。”水影說的是實話,“但是你不該傷害啟明,他是無辜的孩子,而且,芙蓉她……”

“我就是要讓她痛苦,讓她生不如死,”他獰笑著,麵孔扭曲得更加可怕,“她的寶貝弟弟撕咬著她,喝她的血。那樣的情景一定好看得很。”

“你何必要裝成這樣,”水影凝注著他,用洞悉的眼神,“你依然愛著芙蓉。否則昨夜你就不會告訴我實情,你很清楚,要是啟明完全變成了怪物,芙蓉將徹底崩潰,她會瘋,甚至會死。”

柔婉的語聲卻似一柄沉重的鐵錘,砸開了應生堅硬的偽裝,他不再傲慢,不再猙獰,深深地埋下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等待受罰的孩子。

“六年前我弄傷了啟明,把邪毒溶在他的血裏,讓他去折磨芙蓉。我每天都想像著她痛不欲生的樣子,卻沒有一點複仇的快感。”他抬起頭,血紅的眼裏閃著淚光,“你信不信,我真的很難過,很後悔,但是我沒有力量挽回。”“我信,我了解。”水影的手向前伸去,碰觸到他堅硬的皮膚。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撫慰一個妖邪;她更未想過,這些在概念裏十惡不赦的異類,也有痛苦、委屈和不得已。

“每月十五,月圓之夜,我的血就會沸騰,身體像要炸裂似的。隻有人的血肉才能抑製。我第一次吃人的時候,吃一口,吐一口,但我仍然不停的吃,我告訴自己,隻有吃人才能活著,才能報複那個背叛我,害我至此的女人。我一邊吃一邊哭,我的眼淚是血腥的紅色。”他深深的歎息,歎出心底的痛,“現在我仍然告訴自己,隻有吃人才能活著,才能讓啟明活著,讓芙蓉活著。幾天前,我吃了蔣明,他曾是我童年的玩伴。我把他拖進林子的時候,他拚命地掙紮著,驚恐的眼睛一直瞪著我,死都沒有閉上。他不認得我了,除了芙蓉,沒有人再認得我就是應生……”他蜷縮著,再無聲息。林子裏靜極了,就像應生心中悲傷到極致的靜謐,沒有淚水,沒有歎息,隻有如死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水影幽幽地道:“她當然認得你。她一直堅信你沒有死,一直在等著你。在她眼裏,不管你是什麽樣子,你都是應生。”“你知道嗎,昨晚,並不是我變成蠍魔以後第一次見她,”應生深深埋著頭,“十年來,她有很多次闖到這裏來,哭喊著讓我出來,讓我還給她應生,還給她啟明。每一次,我就躲在她身後,看著她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絕望。我就越來越恨自己。我還不了她,應生、啟明,還有對她的愛,我都還不了,再也還不了……”他突然跳起來,身影一閃,就隱沒不見了。可林子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他淒厲絕望的呼喊,“還不了,再也還不了……”

水影墜著沉重的心走出應生的囚籠,這裏也許還會成為他的墳墓。她忽然想起世人常說的一個詞:物是人非。簡單的四個字,狠毒犀利,刀鋒般決然。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哪怕結果如何的殘忍不堪,也沒有一個挽救的機會,再也回不去,還不了!

“水影姑娘,你真的出來了!我就說麽,你果然是有本事的人!”王氏欣喜的聲音驚醒水影,她抬起頭,眼裏一片茫然。

王氏絲毫未察覺她的頹然傷感,急急地追問著此行的結果,“那個怪物除掉了沒有?”

“除掉……沒有……”水影語無倫次,就是說清楚了,王氏也不會明白。她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對王氏狐疑的目光視而不見,問道:“這個村裏,有沒有對那蠍魔的事知道得更多的人?”

“對對對,古人不是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麽。”王氏又有了希望,繼續聒噪起來,“我們村裏有個活了一百三十歲的瞎老頭,別看他瞎,見識可廣了,古往今來,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我們都叫他‘周神仙’,我這就帶你找他去。”

她們來到村子南麵的一間破舊木屋前,王氏上去敲了敲門,高聲道:“周神仙,我帶水影姑娘來了,她想問問你那蠍魔的事情,你知道嗎?”半晌,屋裏才傳出一個翁聲翁氣的蒼老聲音,“知道一點。屋子太小,就別讓她進來了,在外邊問吧。”

王氏歉意地笑,壓低了語聲,“這老頭子脾氣太怪,誰也不讓進去,都是隔著門說話。”水影搖頭表示無妨,朗聲道:“老人家,你知道那蠍魔是從何時開始作怪的麽?”

“傳說那怪物本來是個人,還是個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屋裏的老者慢條斯理地說道:“她癡情於一個年青劍客,那劍客卻一心沉醉於劍道和仙道,雖也喜歡她,但終究不肯為她放棄理想。終於有一天,他拋棄了她,翻山涉水,訪道求仙去了。”

水影的心忽地一沉,舉袖拭去額上的汗。隻聽老人繼續接到,“那女子癡心不改,一路追隨著他,後來迷失了方向,陷落在那片林子裏。那林子叫蠍子林,是毒蠍聚集之地。她被群蠍所蜇,本是必死無疑的,但她對那男子癡心太重,愛得重必然恨得深,一個弱女子,竟憑著對負心人的恨克住了劇烈的蠍毒,後來又用這毒修煉成魔。她的怨念太熾,噬人無數,十惡不赦。在這一方橫行千年後,終於被一個雲遊至此的仙家收服了。”

她撐住門框,努力讓自己站穩,顫聲道:“你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嗎?”

“這個我不知。我隻知她深愛的那個劍客,姓卓!”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撥開層層迷霧,真相殘忍地凸現:年青的劍客就是後來的卓真人;那個成魔的女子,就是婉兒!

水影再無一言,慘白著臉,顫抖得像秋風中墜落枝頭的枯葉。王氏害怕起來,過來扶她,水影推開她,轉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