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呼嘯著從水影臉上刮過,卻吹不幹她臉上縱橫的淚。在成仙之始,師傅就教導過她,大喜大悲都會耗損功力,流淚更是修仙的大忌,她一直謹尊師命,在最悲傷時也努力抑製流淚的衝動。而現在,讓她的淚水失控的人真是師傅。

當水影筋疲力盡地停下時,已身處蠍子林中。隻有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才能掩蓋她難言的苦楚悲傷。她抱住一株大樹,肆意地痛哭,應生可能就在附近看著她,但她不在乎讓他目睹她的狼狽。誰說仙一定比魔高貴!誰說仙一定是善,魔一定是惡!食肉喝血的魔竟是仙一手所造,這是不是很可笑!

她一直哭到發不出聲,流不出淚,才漸漸平靜下來。轉頭打量身處的地方。這裏似乎是林子的中心,最陰,最暗,蠍子最多,最適合發生悲慘的故事。

也許就是在這裏,那個癡情的美麗女子墮入魔道,萬劫不複,從此噬人如麻,一點點咀嚼著刻骨的恨,立下狠毒的怨咒。也許又是在這裏,千年之後,她麵對著曾經的愛人,他是前來斬魔除害的仙者,她是將要喪生劍下的魔障,她已丟失了恨他的心,明白地告訴他,不能殺我,否則你也將成魔,然後坦然承受漫長的封印。她受千年苦,而他因降魔安民之功,升至天界,成為正神。也許還是在這裏,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極好的替身,她引誘眼看愛人離自己而去的應生殺她,她將那可憐的男子拖入無邊苦海,換得解脫。將死前還告訴他,要記住被拋棄、背叛的恨,把這種恨傳遞下去。

一定是這樣的。但這些黑暗中的苦難悲慘師傅看不見,或者是裝作看不見。他高高在上,眼裏隻有光明。師傅曾經給她講述他修仙之路的不易,不知在他回憶那些坎坷艱難時,有沒有想起過婉兒;愛他成癡,以自己為祭,換他飛升騰達的婉兒!就算想起,可能也隻有一聲輕輕的歎息。千載苦,換一聲歎,值是不值!

可是不管怎樣,師傅畢竟是師傅,身為弟子,怎麽可以如此的猜疑詆毀恩師!水影拚命搖頭,想把這些大逆不道的念頭甩出腦海。

罪魁禍首該是這林子,她糾正自己的想法,若沒有這片林子,沒有這些毒蟲,就沒有後來的一切,沒有人成魔,沒有人被噬,沒有人生不如死的痛苦。

水影撥劍,斫向麵前的樹,大樹攔腰而折,搖晃著倒下,枝葉磨擦的聲音聽來像垂死的呻吟。她神經質地亢奮起來,似乎隻要砍光這片林子,就能洗去師傅的汙點,就能解救應生,就能讓他和芙蓉重獲幸福。

樹一棵接一棵的倒下,水影正要再次揮劍,一個寒冰般的語聲冷卻了她異樣的興奮,“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毀掉我的家!”她回頭,應生就在身後,臉色木然冰冷,似乎隱忍了許久,實在不得已,才出聲阻攔她的瘋狂。

水影像是剛從夢魘中被喚醒的人,茫然看著滿地狼藉的斷木,這是她的成果,絕無絲毫意義的成果。她嘶啞著喉嚨問道:“這是你的家?”

“這裏是我的家。除了這裏,我無家可歸。”應生用平靜如水的聲音,說出絕望如冰的話。

水影徹底清醒,羞愧灼灼地燒在臉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反複說著這句目前唯一能想起的話,躍過那些伏倒的樹,踉蹌的腳步像中箭的兔子。應生看著她逃走,那倉皇而決然的背影,是似曾相識的熟悉。

啟明一直在門口眺望,焦灼而急切。日影漸漸西沉,卻仍不見水影回來。身後幽暗的小屋連呼吸聲也聽不到。整整一天,姐姐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得如泥塑石雕。蒼然的皺紋更多、更密,蛛網一般纏裹著她的麵容,滿頭稀疏的銀絲也不梳起,淩亂地披散著。她僵坐在草榻上,虛弱枯槁,隻有胸口還在微弱的起伏,就算心已死了,仍是一具活屍。她茫然的眼像幹涸的深井,再也沒有一絲水分的滋潤,隻剩下兩個黑沉沉的洞口,牢牢盯著對麵的牆上,似乎要把牆壁望穿,望向他的方向。

天色越來越暗,終於完全黑下來,這黑暗淹沒了少年最後的希望。“她走了,”啟明無聲的冷笑,“她什麽也做不了,為何還要留在這裏。我和姐姐的生死,與她又有什麽關係?”

“啟明!”暗夜中奔來的白色身影並沒有棄他們不顧,她真的回來了。

“你受傷了嗎?”啟明問。她的麵容竟是和衣衫一樣的雪白,神色間,有隱約的驚惶痛楚。

“沒有。”水影撫著臉頰吱唔道,她在林外花了很長時間平複情緒,卻還是被看出了。她不敢看啟明,埋下頭低聲道:“你姐姐怎麽樣了?”

啟明側過身,語聲哽咽:“她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也不說話。一切生存的必須她全部拒絕。這樣下去,我不敢想她還能支撐多久!”

水影幾欲開口,但終未啟齒,她本是直言快語的爽利性格,此時心中卻暗藏了不敢言明的鬼胎。她猶豫許久,隻能輕輕地說一句:“我們進屋去吧。”

屋裏已是漆黑一片,啟明摸索著點燃油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亮起來,屋裏頓時有了淡淡暖意。芙蓉似乎是受到燈光的刺激,艱難的轉過頭,僵直的眼神捕捉到瑟縮心虛的水影,嚅動著幹烈的嘴唇,“你去見他了?”水影嚇了一跳,她幾乎不信那是芙蓉在說話。僅僅一夜時間,她的聲音竟變得如此蒼老喑啞,每個字,似乎都是從喉嚨裏強擠出來的,像粗糲的沙石,一粒粒在水影耳中摩擦,讓她寒冷、疼痛,還有無法壓抑的恐懼。

“我……”水影步步退去,狠狠地痛恨著自己,本該一走了之的,為什麽還要回來,就是要看著芙蓉徹底的毀滅嗎?

“芙蓉……我沒有辦法,我解不開他的怨念……一切隻能這樣下去了。我明天就走……不,我現在就走!”水影斷斷續續地說著,覺得自己就像個小醜,無能而殘忍,她不敢抬頭,無顏最後一次與他們麵對。

沒有指責,沒有哭泣,隻有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水影終於退到了門口,轉身奪路而逃。

“站住!”芙蓉口中吐出的兩個字釘住了她的腳,她站住,一步也動不了。

芙蓉起身,推開弟弟攙扶的手,蹣跚著,搖搖晃晃走過來,她枯瘦的手指撫過水影低垂的臉,是了解的溫柔,“你已盡了全力,何必自責?就是要走,也等到明天,好不好?”水影顫巍巍地抬頭,碰觸到她的目光,猛然一驚,那雙片刻之前還幹枯呆滯的眼晴,現在卻閃爍著盈盈的光彩,清澈美麗,含著沉靜溫柔的笑意。

“莫不是回光返照?”水影思忖著,顫顫地問:“你怎麽了?”

“我沒什麽,”她微笑著垂在額前的發絲撥到耳後,抬頭看著深藍的夜空,“我已有太久沒有看過星星了,從前在村裏,每逢晴朗的夜晚,我和應生就到村東頭那片麥田邊去看星星,閃爍的星辰,金黃的麥穗,輕柔的風,還有應生看著我的眼神……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芙蓉頓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說過我們就像是姐妹,那麽,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是不是?”“是。啟明他是我的弟弟。”

水影聽出她話語中有托孤的意味,雖然明知這承諾之後的艱難,她仍然毫不遲疑。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芙蓉安心。

“謝謝你。”芙蓉攬著她的肩,寧靜地微笑。

夜更深了,芙蓉和啟明都已睡著。水影躺在草榻上,看著芙蓉沉睡中的安詳,不禁心酸。她真想乘現在偷偷地溜走,既然她隻能灰溜溜地逃走,早逃總比晚逃好。

她這樣想著,可是身體卻異常的倦怠,眼皮沉重地下垂,掩蓋了她的視線,最後的朦朧中,隻見牆角的火盆裏正散出淡淡的煙氣。

“醒醒,快醒醒啊!”酣夢中的水影終於被搖晃和叫喊弄醒了,她用力睜開眼,眼前晃動的是啟明驚惶的臉,“姐姐不見了!”他大喊。

她一震,連忙起身,可是幾乎站不穩,身體沉重,頭暈目眩,她扶住桌子,驚疑道:“我怎麽會這樣?”

“姐姐在火炭裏加了燕尾草,這種草就像是迷藥,每次血毒發作後,她都會點這種草藥讓我睡覺。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比你早醒,但我醒來時,姐姐已經不見了。我想她一定是到林子裏去了……”啟明說著,拉起她就跑。

“等等,我的劍呢?”直到此時,水影才發現須臾不曾離身的流火已不在腰畔。榻上沒有,桌上不見。她與啟明對視,在彼此眼裏看到了同樣的恐慌。

月色已漸沉,但天還沒有亮。兩個人影在夜風裏飛奔,心中隻有一個共同的祈求:“但願還來得及!”

黑暗。林子裏永遠是黑暗的。林子的中心,很多樹已被水影砍去,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和兩個說話的聲音。

“你怎麽會來?你為什麽來?”

“我來殺你!”

“哼,你要殺我?殺了我以後呢?難道你沒有想到你和你那寶貝弟弟以後的悲慘!”

“我一定要殺你!”

“是嗎?那你就殺吧。”

“不能啊!”水影淒厲的嘶喊。她和啟明總算趕到了,總算還不晚。

“姐姐,你不能……”啟明的哀求被寶劍出鞘的清吟截斷,流火的劍光照亮了這裏,也照亮了芙蓉淩厲冰冷的麵容,“誰敢過來我就殺了誰,啟明,你也不例外!”

水影驚呆了。流火竟然被芙蓉撥出了鞘?這怎麽可能,她隻是個凡人,怎麽能有操縱仙劍的力量?可是事實就在眼前,不容她不信,流火正握在芙蓉的手中,劍光如電,威力如在她手中一樣。

或許是因為她們擁有相同的命運,命中的孤星雖然讓她們注定寂寞永遠,也賜予了她們非凡的力量。既然命運相同,也許在某個時刻,力量也是相同的。

芙蓉不再顧忌他們,轉身麵對一臉漠然無謂的蠍魔,輕喚道:“應生!”

劍鋒與呼喚同時刺進他的胸膛,烏黑的血濺出,落在她的臉上、身上,積怨的詛咒即將開始第二次輪轉,應生癡癡地看著她,“你……為什麽……”

她一寸寸撥出染血的劍鋒,淒然地笑:“應生,我想知道,恨的詛咒,是不是能用愛終結!”她轉腕,橫劍,向頸上刎去。刹那,仿佛是揉碎了萬朵桃花,滿目殷紅。

水影一把抓住狂吼著衝過去的啟明,轉頭閉目,熱淚從眼簾間汩汩流下。這是唯一的辦法。恨的詛咒,隻能用愛來解開。

“應生……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恨過我……是不是?你不討厭我變老……是不是?”“是。我不恨你……不在乎你的樣子,你永遠都是我的芙蓉……從前的芙蓉……”應生低頭吻著她蒼老的臉,就算換了時空,就算變了容顏,她也是他心頭永遠的愛,永遠的痛。

“應生,你說過要帶我回到江南去……看芙蓉花開……”她依在他懷裏,喘息越來越微弱,提起十年前未及實現的承諾,十年間無時無刻不在重溫的承諾。

“我帶你去……看芙蓉花……像你一樣美的芙蓉花……”應生用盡全力擁緊心愛的女子。他們的淚流在一起,他們的血溶在一起,他們的愛被血淚凝固在一起……

大樹糾纏交錯的枝葉突然向兩邊分開,露出一方曙光微明的天空,朦朧的晨曦照著一對長眠的人兒。俊朗的少年擁抱著美麗的女子,笑容凝在唇邊,是永恒的燦爛。這是他們從前的麵容,沉重的怨念終於化解,生命在結束的瞬間回到從前。他是應生,她是芙蓉,永不醒來,永不分離。

“啟明,你想哭,就哭吧!”水影轉向身後緘默如石的少年,他身上的邪氣已完全消失,但他最愛的姐姐永遠不在身邊了。

“我不哭!”他顫抖著,用力攥緊手掌,壓住喉間的哽咽,“姐姐終於幸福了,我為什麽要哭!”

在茅屋的旁邊,立起了一座新墳,很簡陋的墳墓,連墓碑也沒有,但這並不妨礙下麵沉睡的幸福,盡管這幸福來得太晚。

天上飄著蒙蒙細雨,濡濕了墳頭的黃土。啟明伸出手,覆在墳上,可是一雙手,能遮住幾根雨絲,能擋住多大的天?

“啟明,我要走了。以後你打算怎麽辦,還要住在這裏嗎?”水影再三遲疑著,還是開了口。

“不!”他的回答很堅決。

這樣的回答在水影意料之外,她以為啟明一定會在這裏定居,為姐姐守墓。

“那你要回到村裏去嗎?”“不!”還是否定的一個字。

水影想起對芙蓉的承諾,她不能背棄這個承諾。“那,你跟著我去雲遊四方吧,看看你喜歡在哪裏落腳。”

“不!”他似乎隻會說這一個字。

“那你要怎麽樣?”水影困惑的望著他倔強的臉,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淚。

“我哪裏也不去,我隻要守在這裏,永遠地守在這裏!我說過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永遠守護著姐姐!”他慢慢地說道,每一字都是不可更改的決心。

水影沉吟著,隔了很久,她才問道:“你真的這樣決定?真的不後悔?”他不回答,因為已無須回答。

水影默然。芙蓉已帶走了啟明的整個世界,她無法再為他重鑄一個世界,隻能成全他的堅定。她抬起手,撫過啟明的頭頂,肩膀,身體。啟明消失了,一棵挺拔蒼翠的白楊立在墓前,婆娑的樹冠恰好完全遮住了墳墓上空的一方天。

“啟明,你可以永遠守在這裏了,為姐姐擋風遮雨,守護她的幸福不被人打擾。”她撫著樹幹,柔聲叮囑。樹的枝葉輕輕搖動著,像是在向她致謝。

水影轉身而去,繼續她的征程。她一直走,不敢停步,不敢回頭。她知道身後是幅淒涼的景象,看到一定會流淚,霏霏的冷雨中,一棵孤零零的樹守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啟明曾對著流星許願,願姐姐幸福,願他能永遠守護她的幸福。現在,這願意真的實現了,卻是以這種方式。是悲,還是喜?

她流著淚笑了。是應該笑的,原來,世間真的有一種愛,可以超越一切極限,不被歲月消磨,不被死亡摧折。永遠盛開,永遠美麗,如芙蓉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