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站在一條熙來攘往、人聲喧嘩的熱鬧街道上,茫然四顧。匆忙的人們從她身邊走過,不時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遲遲不肯移開,大多是男人的目光,驚豔、愛慕、曖昧,甚至猥褻,形形色色,在她身上打轉徘徊。

水影煩燥氣惱,又無可奈何,她逃不開那些灼灼的目光,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是昆山劍仙,他們隻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驚才絕豔,纖塵不染,至於她腰間那把火紅色的佩劍,隻是一種美麗的裝飾品而已,誰也不信這纖柔文秀的女子真的會用這把劍。

水影無奈地麵對塵世,滿眼滿耳都是喧囂和欲望,每一張麵孔都燥動不安,每一雙眼睛都複雜難測。她想念從前清幽安寧的生活,想念坤靈澄澈如水的眸子,歲月從他眼裏安靜的滑過,輕輕一晃就是百年的光陰,卻不會留下絲毫的痕跡,波瀾不興,無喜無悲,一切皆是自然。

來到塵世三月有餘了,她走過了很多路,遇見了很多事,但她所要經曆的劫難卻還未出現,麻煩倒有一些,卻都是強盜毛賊之類,無需撥劍便可解決,反讓她覺得索然無味,甚至有些期盼宣闐之劫的到來。

人間一年,天上一日。三個月,對水影來說是漫長的時間,但在仙界的昆山,不過隻是幾個時辰。現在該是午時了,坤靈在做什麽呢?是在天一閣修繕那些破損模糊的古書,還是在玉珠峰頂的茫茫雲霧間吹簫?

水影想著,笑角泛起淡淡的笑意,似乎又聽到了清越縹緲的簫聲。坤靈的簫吹得特別好,真的能引來鳳凰,那些上界的神鳥伴著簫音清吟高歌,聲徹九天。它們張開金色的羽翼,蕩開凝重的雲霧,那些散開的細小水滴在陽光的映照下,聚成一彎幻彩的虹橋,久久不散,鳳凰就在虹橋上起舞,舞到急時,金色的鳳凰和七彩的虹漸漸溶為一體,目眩神迷的美麗。

“姑娘,這麽大熱的天,要不要喝碗涼茶解解暑氣?”一個驟然響起的聲音將水影喚回現實。她抬頭,這才發現已經走出了那條喧嘩吵鬧的街,來到一條很荒僻的路上,路邊設著個毛竹搭成的小茶棚,一位皓首銀須的老者坐在茶棚裏,正含笑招呼她。

陽光是很熾烈,但水影卻不在意,寒暑不侵是仙家最基本的修為。隻是她不忍拂其美意,便進了茶棚,笑道:“老丈,來碗茶。”

老人從大銅壺裏倒了碗涼茶遞給她,打量著她纖塵不染的白衣和火紅的佩劍,疑惑地問:“姑娘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我……從京城來,要到……”水影語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該到哪裏去。怔了一會兒,她反問道:“請問老丈,若順著這條路走,前麵是什麽地方?”

“前麵?”老者突然悚然變色,“姑娘,前麵可不敢去,前麵沒有路的,是一片吃人的流沙!”

“吃人的流沙?”水影笑了,“老丈,我剛從一個很熱鬧的鎮子裏出來,這一帶人煙稠密,怎麽會有流沙?”

“我騙你作甚!”老者急了,口氣更加嚴肅。“五十年前,順著此路前行七十裏,是一個很大的鎮子,叫做‘平安集’。真是個富足平安的好地方,我們這裏常常和他們做生意,還通過親。誰知道一夜之間,通往鎮子的路變成了一望無際的黑色流沙,誰也無法過去。很多和那邊通親的人家,哭喊著要過去接回親人,結果都陷在沙裏,唉,都死了!”

“怎麽會這樣?”水影驚愕,“那平安集裏的人呢?”

老者歎息著搖頭,“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那裏的人。大家傳說,他們定是惹上了非常厲害的邪魔。肯定已經全部被殺光或吃掉了。”

水影怔了片刻,掏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麻煩老丈了。”然後起身出了茶棚,老人在身後高聲叮囑道:“姑娘,你可千萬別往前麵去,早些回頭吧!”

水影心裏一動,腳下稍頓,但隻是略一猶豫,隨即又加快了腳步。平淡了這麽久,總算有了些收獲,她豈能不去看個究竟?

荒僻的小路很快到了盡頭,出現眼前的,是一條平展寬闊的大道,路的兩旁,是錯落有致的農田和民居,雞鳴狗吠,炊煙嫋嫋,一派勃勃的生機,哪裏有什麽吃人的流沙!水影看著麵前的大路,又氣又笑,自己竟被那老者騙了,看來,仙人並不一定比凡人聰明。她停步,思量著是回去找那老頭算帳,還是往前去那平安集看看?然後,她選擇了後者。

兩個時辰後,水影在夕陽的餘暉下看到了一塊青色的石碑,上麵刻著三個蒼勁有力的血紅大字:平安集。

水影的白衣輕輕拂過界碑,她極想看看這個惹上了“邪魔”的地方是什麽樣的。離界碑不遠,長著一棵苦楝樹,樹身粗壯得需幾人合抱,鬱鬱蔥蔥,遮天蔽日,樹陰幾乎遮蓋了整個路口。這樣的一棵樹,怕是已經過了幾百個春秋。

水影站在樹下,仰視著巨大的樹冠,讚不絕口。有風吹過,隱隱地有哭聲隨風傳來,好像是很多人在哭,悲泣哽咽的是年輕女子,放聲大哭的是幼小孩童。水影四下望去,周圍卻空空蕩蕩,杳無人跡。哭聲仍在繼續,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難以捉摸的飄忽。

“難道這裏真有什麽異狀?”水影忖度著,轉頭去看來時的路,還是一馬平川的大道,沒有任何變化。可是流火在鞘中低吟,紫煙寒的顏色也變得黯淡,這兩件靈物都已感覺到了危險和不祥。水影暗暗後悔自己的莽撞,但既已到了這裏,就不能回頭,如果真是她命中的劫數,就算想逃,也無處可逃。

水影緊握著劍柄,一路小心翼翼。在掌燈時分,她走進了鎮子的中心,這鎮子果真很大,房屋鱗次櫛比,隻是大半的屋裏都是漆黑,隻有幾家的窗上透出燈光,水影敲響了其中一戶的房門。

“來了來了。這麽晚,是誰呀?”詢問的語聲伴著匆匆而來的腳步。“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打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看見水影,她似乎嚇了一跳,上下打量著她,怯怯地問道:“姑娘,你好像……不是鎮上的人?”

“嗯,我是從外邊來的,請問大嬸,我可以在你家裏借宿一晚嗎?”水影笑著問道。

“外邊?”那女人更是吃驚,她一把抓住水影,“你是說,你是從平安集外來的?”

“是的。”水影應著,用力掙脫女人的手,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或許,那老者沒有騙她,那條大路,隻是個專為她而設下的圈套。

“當家的,你快來看!平安集外來人了!”女人拉著她進了屋子,大喊著,聲音裏有著明顯的哽咽。

裏屋的門簾猛地掀開,一個男人跌撞著衝出來,“誰?誰是從平安集外來的人?”

“就是這位姑娘。”女人說著把水影推了過去。男人瞪圓了眼睛,盯著她看了她足有半盞茶的工夫,才沙啞著喉嚨問道:“你難道是神仙,一路飛來的?”

水影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釋,她的確是神仙,卻不是飛來的。好半天,她囁嚅道:“我是……從一條大路上走來的。”

“大路?”夫妻倆的吃驚和要求是水影意料之中的,兩人同時說出一句話:“姑娘可以領我們去看看那條路嗎?”

他們沒有看見路!他們的麵前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沙海,水影並沒有驚愕意外,她彎腰抓起一把沙粒,漆黑的顏色,如夜,如死亡。細致的沙輕輕從她的指縫間滑落,籟籟的聲音像是對她的嘲笑。

“姑娘,你……是怎麽走來的?”

水影無法回答女人的疑惑。默然片刻,她拈起“馭風訣”,飄身而起,如果這隻是片普通的沙海,就不可能困住她。

可是她隻飛出不到丈餘,身體突然猛然變得沉重,仿佛地麵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向下拉,她想起了老者的話,這是一片吃人的流沙。也許不止吃人,仙也照吃不誤。

她在間不容發的一瞬撥出了流火,插進沙地,然後用力向上挑起,沙礫如黑色的瀑布般茫茫散開,她的身體也借著這股力量再次騰起,淩空翻身,落在了那塊界碑旁邊。她喘息著收劍入鞘,冷汗已浸濕了衣裳。

“你好身手啊!”男人舉起袖子拭去額上的汗珠,驚魂甫定的臉上露出一絲讚歎的笑容,“五十年了,還從沒有人能從這片沙裏活著出來呢!”

“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水影雖然沒有陷進沙裏,但仍然有種被吞噬的恐懼。她緊緊鎖眉,心慌意亂。

“這片沙出現的時候我才三歲,”男人歎息道:“就連老人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是一夜之間,通往鎮外的路就沒有了……”

“路還在!”水影忽然打斷他的話,“我就是從那條路上過來的。這片流沙隻是幻像,製造它的人要誘我到這裏來,就暫時取消了幻像,現在又重新恢複了。”

夫妻倆麵麵相覷,那女人忽然曲膝跪下,聲淚俱下地哀求道:“姑娘,您肯定不是一般人,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們,救救平安集吧!”

水影趕忙扶起她,沉吟道:“這個鎮子與世隔絕之後,發生過什麽異常的事嗎?”

兩張麵孔上頓時流露出同樣的恐懼,沉默片刻,男人幹咳了一聲,低聲道:“從有了這片沙以後,每逢初一十五,鎮裏就會死人。”

女人拭著淚接道:“死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二十歲左右,剛做了母親的女人,和她們才滿一兩歲的嬰孩,而且都是男孩,造孽啊!”

“殺人者來去無蹤,從沒有人見過凶手的樣子。傳言皆說不是人所為,卻也不知是妖、是鬼,還是邪魔惡怪?現在死的是女人和孩子,將來呢?總會輪到我們。就算不被殺掉,也會餓死。平安集雖然地大田多,可是這樣朝不保夕,提心吊膽,誰有心思種地,再加上死的人越來越多,田地已經被墳塋占了一半!”男人慘笑著道:“平安集究竟得罪了何方神聖,為什麽要這樣慢慢地折磨我們!”

水影想起初進鎮子時聽到的那陣哭聲,難道就是那些死去的母子們的冤魂在慟哭?她不禁打了個冷戰,強作鎮定,笑道:“不管是什麽邪魔鬼怪,我絕不會讓他再繼續作惡,我一定能破了這個幻象,找回那條消失的路,你們放心吧!”

他們穿過苦楝樹的濃蔭返回鎮裏,水影又聽到了那悲傷的哭泣聲,起伏回蕩,若隱若現,若遠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