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夜,月華凝霜,清風如水,溫潤的空氣裏,彌散著露水和花草的清新芬芳,深吸一口,甜美的氣息沁入心脾,是微醉的舒暢。夜很深了,所有的人都已沉入酣甜的夢境,萬籟俱寂,隻有夏蟲吟唱著單調的歌,反反複複,不知疲倦。樹搖影動,枝葉沙沙輕響,應和著小蟲悠長的鳴唱。

溫柔的夜色下,飄過一個白色的影子,流星般的驚豔,卻不是墜落的完美弧度,而是筆直地向著前方掠去,因為那不是流星,那是水影,在午夜的風裏飛行。

她喜歡這樣的飛行,在這樣隻聽見自己心跳的靜謐中展開生命。或許隻有此時,她才是真正的水影,從前的水影。縹緲輕忽的夜霧後麵,似乎隱約可見天絕峰的孤高挺拔,她眨眨眼,笑著搖頭,那隻是想念的幻像罷了。昆山、天絕峰、坤靈,都是她心中天遙地遠的思念,不知何日才能歸去,才能相見!

破曉,塵世的酣夢在晨曦的霞光裏慢慢蘇醒,路上開始有了行人,街市漸漸熙攘熱鬧起來,水影如常地走在人群裏,與她擦肩的人皆會好奇地回頭,以為遇上了一個雲遊的俠女。

江南,據說是世間最美的地方,水影在昆山時就不勝向往,如今真的身在其中,不覺恍惚。一路走來,果然是風景絕美,人物秀麗,與別處不可同日而語。

江南是曼妙的水鄉,水是這方土地的靈魂,很多人家都是傍水而居,依著小河,鄰著池塘,過著恬淡祥和的日子,有女子三三兩兩的聚在河邊洗衣洗菜,軟語呢噥,談笑嫣然。水影走過她們身邊時,竟不由心生一絲羨慕,其實凡人的生活也是別有情致的,至少不用像她這樣盲目地奔波,不知終點,沒有盡頭。

她暗自嗟歎,這般平和愜意的生活與她而言,隻是水月鏡花的奢望。現在她隻希望這是一段無劫的路,可以平安地走過,讓疲憊的身心有喘息休憩的機會。

一陣嘈雜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都是孩童的聲音,驚呼,哭喊,求救……亂亂地嚷成一片。水影一驚,忙循聲奔去。

那是一條水流很急的河,河邊圍著一群孩子,驚慌地七嘴八舌地叫嚷,拿著一根長竹竿,慢慢地伸向河裏,湍急的河流中,掙紮著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男孩子正拚命地劃著水,左手還緊緊地拉著一個小女孩,女孩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男孩子也已經筋疲力盡,離竹竿的距離尚遠,已開始慢慢地下沉。岸上的孩子急得哭起來,卻沒有人敢下水救援。

水影見此情景,也顧不得許多,飛身掠起,足尖輕輕地點過水麵,踏著飛濺的水花躍向河心,拉起兩個孩子,轉身飄回河岸。這突如其來的救援讓岸邊的孩子們霎時間鴉雀無聲,他們瞠目結舌地看著水影,竟忘了為獲救的同伴歡呼。

男孩隻是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那小女孩卻已奄奄一息,控盡了腹中的水,卻仍然沒有醒轉,清秀的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簾緊閉,鼻息微弱。

“小芸怎麽樣了?”男孩子咳嗽得直不起腰來,焦灼的目光卻還凝在昏迷中的女孩身上,“她不會……”他不敢再說下去,撲過來抱住了她,搖晃著,呼喊著,卻得不到回應。

“不會的,你不要胡思亂想。”水影安慰著男孩,自己卻也有些慌亂,她能感到女孩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一個人的壽數本是陰司的生死簿上定下的,也許這女孩命該早夭。但既然讓她遇到了,她就不能眼看著這幼小的生命這樣無辜的夭折。

摸出最後一顆碧靈丹,水影猶豫著,還是把藥丸放入女孩口中。稍緩工夫,那瘦小的身體有了些許暖意,氣息微微地起伏。“哥哥……”細若遊絲的兩個字呻吟著從她蒼白的唇間擠出,睫毛顫顫的,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芸……”少年抱緊死裏逃生的妹妹,不由得喜極而泣,受驚的女孩子更是哭成了淚人,旁邊的孩子們忙圍上來安慰哄勸,也止不住她的哭泣。

她哭了很久,少年看著漸近正午的日色,滿麵焦慮,輕輕拍著妹妹的背,無可奈何。“小芸乖,不要再哭了,該回家吃中飯了。你哭得眼睛腫成了桃,讓我怎麽跟娘交代!”

“我偏要哭,我偏要哭,我還要告訴爹我掉到水裏去了,是你讓我掉到水裏去的!”

“怎麽是我……”做哥哥的哭笑不得,又氣又怕,軟聲央求著妹妹,“小芸你不要告訴爹,等哥哥有了銀子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不好不好,每次你欺負了我都這樣說,但是從來沒跟我買過糖,這次我一定要告訴爹,讓爹狠狠打你!”女孩哭喊著狠狠地跺腳,驕橫得不依不饒。

少年不說話了,苦著臉,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已經看見了爹爹鐵青的臉和打下來的棍子。他的朋友們也都啞口無言,看來沒有人能勸說那憤怒的小丫頭回心轉意,保守秘密。

水影看得有趣,又很同情這個少年,她上前來,輕撫著女孩濕漉漉的頭發,柔聲道:“小妹妹,你可不能錯怪了哥哥,他為了救你,差點淹死,他是很疼愛你的。你要是告了狀,他真的挨了打,你也會難過的,是不是?”她掏出一錠銀子,放在小芸掌心裏,“這個給你買糖吃,不要再哭了,挺漂亮的女孩子,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小芸不接她的銀子,轉頭看著哥哥,少年連忙拉過妹妹的手,認真地望著水影,“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我們還沒有謝過,怎麽還能收你的銀子!”水影被他小大人似的樣子和口吻逗笑了,“姐姐救你們是應該的,謝什麽呢。不過以後不要再帶妹妹來這河邊玩了,太危險了。”

她把銀子塞給他,笑道:“給妹妹買糖吃,做哥哥的,總是說話不算數可不好啊。”

少年露出一絲羞澀的笑,低下頭輕輕地說:“謝謝。”然後他起身,拭去女孩臉上未幹的淚,“咱們回家吧,哥哥背你。”女孩伏在他背上,嬌嬌甜甜地嚷著:“哥,我要吃棕子糖。”“那你得保證,一定不告訴爹……”少年顯然還不放心,回過頭來叮囑著。

水影看著他們離去,心裏亦如吃了糖的甜蜜喜悅,是為這些孩子而歡喜。他們的世界是如此純淨,既使剛剛經曆過死亡的恐懼,陰雲散去後,天空立刻又是一片透明的蔚藍。

孩子們已走遠了,水影滿意地舒了口氣,沿著河堤慢慢走去。方才的慌張混亂,讓那群孩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芸身上,竟沒有人發現在河中救起兄妹倆的水影卻連衣袂都沒有沾濕,甚至連鞋子都是幹的。

當時情急的水影忘記了,下世曆劫的劍仙不到萬不得已時,是不能使用法力的,更何況是如此明顯的避水法。粗心的孩子們沒有發現,卻並不代表沒有人注意她的不同尋常。

又行一程,天已過午,水影貪看沿途精致美麗的景致,越發眷戀留連,若是如此匆匆走過,實在可惜。她想找個地方住下,在這旖旎風光裏休憩幾天。

她左顧右盼,尋覓著可以借宿的人家,路過的民居卻都是低矮窄小的木屋,不似能騰出空房來留客的樣子,去了也是讓主人為難。

前麵的路延伸出了小小的村鎮,像個喜歡玩捉迷藏的小孩子,頑皮的拐了幾個彎,悄然隱沒在一片蒼翠之中。水影有些猝不及防,望著滿目青翠欲滴的鮮嫩嫩的綠色怔怔出神,這綠色像一方汪洋,層層疊疊漫卷著,將她淹沒。頭頂灼熱的陽光被切割成瑣碎細小的光斑,支離破碎地灑落下來。

這一方令人驚詫的綠海,其實是一片竹林,棵棵挺拔,株株俊俏,密密匝匝的綠是唯一的色彩,似乎沒有盡頭,純美寧靜,勝似仙境。

水影亦驚亦喜,一時隻覺身在夢中,抬手撫摸著身邊青青的竹幹,光潤,挺拔,讓她的手指不自主的滑落,然後被突出的竹節擋住,竹節就像純色的翡翠腰環,一圈圈勾勒出竹的體態,美麗高潔,纖塵不染的幹淨。

水影撫著一棵棵的竹,指尖輕輕的碰觸,唯恐驚醒這明綠水碧的美麗夢鄉。每一片尖俏娟秀的葉子上都染著淡淡的輕嫋的芬芳,凝神細細地聽,耳邊就是嫩竹撥節的聲音,細細輕輕,鮮活美妙,歡唱著生命的成長,勝過世間所有的音樂。

水影慢慢走著,戀戀的不舍離去,如此的仙境在天界也是難尋的,要是能在此修行,才不枉做一回神仙呢。若是能回到昆山,一定要把這奇美的景致告訴坤靈,想象著坤靈驚詫豔羨的表情,水影得意的笑,她總算也有了可以向坤靈炫耀的資本,從前她總是他的聽眾,現在終於輪到她講給他聽了。

歡喜隻是短暫的片刻,小小的波瀾退去後,水影興味索然,甚至有些悲傷,這裏距昆山遙不可及,她的劫數還未盡,前途凶險多舛,她根本沒有把握平安歸去,向坤靈講述她的發現,看他的微笑在她的眼裏蕩漾。剛才的幻想根本不是現實,坤靈隻是在夢中吹簫的影子,再不能見了。

暮色將臨,水影走出了那片讓她歡喜讓她悲傷的茫茫的綠,她沒有心情轉身回望,徑自埋首前行。小路穿過竹林,延展向更遙遠的遠方,放眼望去,前途甚是荒涼,不見一戶人家。天色已晚,若是還找不到投宿之處,就隻好連夜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