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漸漸散去,陽光的金箭刺破最後一絲朦朧,照亮了嶄新的黎明。水影在風吹竹葉的沙沙輕吟中醒來,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這樣甜靜的睡眠,已經許久未有過了。

她揉著惺忪的眼,確定著身處的所在。這是一座小巧別致的樓閣,陳設精雅,窗上的紗是淡淡的綠,風吹過,似拂動一縷渺渺的輕煙。不想可知,窗外的景色必是大片修長挺拔的翠色盈盈的竹,不然,這裏怎麽叫做“竹韻閣”呢。

水影又見到娃娃,是在“竹意廳”,在為她而設的宴席上。他乖巧地坐在蘇夫人的身旁,幹幹淨淨,玉雪可愛,托著腮,垂著眼瞼,不知在想什麽。聽到丫鬟通報,他才抬起眼睛,看著進來的水影,漆黑的瞳仁裏藏著看不出,讀不懂的心思。

蘇夫人撫著他的頭發。催促道:“還不快給水影姑娘磕頭,謝過救命之恩。”

娃娃垂下頭,動也不動。水影曉得他的古怪,也不願見蘇夫人為難,連忙笑著圓場,“急人所難本就是做人的本份,何必謝來謝去的,夫人若是這樣,反讓我不自在了。”

蘇夫人也知道勸不動兒子,歎道:“娃娃真是讓我嬌縱壞了,以後必當嚴加管教。”她端起一杯酒,盈盈起身,“這杯酒,權當我代犬子相敬,請水影姑娘滿飲此杯。”

水影忙也端起了麵前的酒杯,翡翠杯玲瓏剔透,杯中的酒純白似乳汁,濃香馥鬱,未及入口,已有三分醺然酒意。舉杯一飲而盡,隻覺甘美純厚,回味無盡,不禁脫口讚了聲,“好酒。”

蘇夫人見她飲下此杯,眼裏有狂喜的光一閃而過,她親自執壺,又斟滿了水影的杯,欣然一笑:“這酒本是廚下自釀的,也沒什麽特別,隻是性烈,釀酒的廚子取名‘醉東風’,既然姑娘喜歡,就請多飲幾杯。”水影又飲一杯,頭已有些暈沉起來,她輕輕推開蘇夫人又要斟酒的手,笑道:“這酒果然好烈,難怪連東風都醉了。我不能再飲,失了態,恐怕不好。”

蘇夫人並不強勸,收回執壺的手,美豔的笑容純酒般漾開,“失態怕什麽,人呢,誰沒醉過幾回。醉了就去睡,不過是夢一場。來日方長,改天我陪姑娘好好喝幾杯,醉一次,看看會做個什麽夢,美夢呢,還是噩夢!”

水影真的有些醉了,沒有聽清她意味深長的話,連宴是如何散的都不太記得,隻是娃娃那雙看著她的深深的眸子,卻清晰地似刻在心頭一般。她在睡去之前模糊地想著:這個娃娃,真的隻是個娃娃嗎?

“醉東風”真是奇妙的酒,醉鄉中是很幸福的夢境,水影笑著醒來,並不覺宿醉的頭痛,身體如墜雲霧,綿綿的沒有絲毫力氣,是從未有過的,極度舒適的慵懶,讓她徹底的鬆馳和忘卻,甚至連流火喑啞的低鳴都沒有聽到。

水影又躺了很久,方才懶洋洋地起身,推開門,夕陽已殘,天色將晚,滿目的蒼翠漸漸沉入暮靄,濃鬱的暗影越來越深。水影倚著粉牆,遙遙地望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向她走來。

“娃娃。”水影招呼著迎上去,這個嬌縱任性的孩子似乎有著某種非凡之處,讓她好奇,希望了解這個不像娃娃的娃娃。

“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娃娃的口氣像是命令,粉白透紅的可愛臉龐不見笑容,也沒有孩童的天真稚嫩,嚴肅得像塊木板,說完話就轉身而去,赤著的腳丫踏出“啪嗒啪嗒”的單調節奏,頭也不回,算定了水影會跟來。

他沒有算錯。水影一麵氣惱著他的無禮,一麵抗不過自己的好奇,猜測著,猶疑著,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他的腳步,穿過重重園林,層層竹海,輾轉曲折,她不知他要去那兒,她不問,知道問了也沒有答案。當夜的墨色越來越深,天幕上亮起了第一顆星,娃娃終於站住了。

“這裏好不好?”他轉過身來問,水影驚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這個總是沉默陰鬱的娃娃,原來也可以笑得這樣燦爛真稚,純然清澄。

“這裏……”水影環顧著周遭,欲言又止。讓娃娃如此欣喜的地方竟是一大片的荒蕪,這塊土地就像是從偌大的園林中分離出的,光禿禿的,而且似乎是刻意的荒廢,連雜草都沒有一根。

娃娃席地而坐,很有耐心地等待著水影的回答。水影想不通娃娃為什麽會喜歡這樣的荒涼,更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帶她到這裏來,但她不願掃他的興,總算斟酌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讚美,“這裏很好,很安靜。”

娃娃看出她的勉強,扭過頭去,冷冷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裏,你以為那些竹林才是美景,其實……”他深吸一口氣,反問水影,“你不覺得我家的竹子太多了嗎?隻有這裏,是唯一幹淨的地方。”

水影愕然。娃娃的話像一記重錘,猛地砸進她昏沉沉的心裏。是的,這座“竹心別院”,就像是一片汪洋的竹海,美得異樣,多得異樣。蘇夫人種下這麽多竹,難道隻是因為喜歡?

“娃娃,你帶我到這裏來,隻是想說這個嗎?”水影疑惑著,卻不動聲色。

“還有一句話。”娃娃黯淡憂鬱的眼睛忽然灼灼的閃亮,像兩顆近在咫尺的星,他一瞬不瞬的凝視讓水影慌亂,說出的話更是奇怪難解:“你可以,叫我英羅嗎?”

“英羅?”水影詫異地重複,他點頭,滿臉的幸福像是個被母親呼喚的乖巧小孩,“是的,請你這樣叫我。在隻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

水影無言,他亦無言,這樣的靜默持續許久,半彎的月亮已漸近中天,他抬頭望去,臉色微微一變,起身道:“時候快到了,我們回去吧。”

水影想問他是什麽時候快到了,一轉念又止了口。她牽起他的手,細滑嬌嫩的小手握在她的掌心,冰涼安靜,像一尾溫順的小魚。

他們又回到暗沉沉的竹海,四麵八方皆是風拂竹葉的沙沙輕響,像是催眠的淺吟低唱,水影清明的心神重又陷入昏昏然的慵懶倦怠,腳步也虛浮得似踩了雲霧。娃娃忽然停下,掙脫開她的手,問道:“你什麽時候走?”

“我……”水影隻覺困倦,甚至無法集中思維,她眼神遊離的看著娃娃,“我為什麽要走?”娃娃張嘴,卻無言,狠狠一跺腳,狂奔而去。水影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揚聲喊道:“英羅!”

將要隱沒的小小身影像被施了定身術,僵硬地立在原地,聽到水影清朗的聲音穿越風吟竹音,“英羅,你為什麽要我這樣叫你?”……

“姑娘醒了嗎?夫人有請。”輕輕的叩門聲伴著竹影甜美的語聲,一派安祥恬和。水影仍陷在近似昏迷的沉睡中,心要醒來,眼卻睜不開,無窮無盡的累壓過來,壓得她一直往下沉,沉入深深的海底,那夢中的海亦是綠色的,是竹的綠,綠得有些猙獰。

“姑娘可歇息得好,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不要客氣才是。”“竹意廳”裏,蘇夫人伴著水影閑談品茶,殷切周到,無微不至。

“哦,還好,有勞夫人費心。”水影隨口應著,眼睛隻凝在蘇夫人臉上,這是她第一次與蘇夫人這樣接近,可以這樣細致入微的看她。蘇夫人依然是絕代風華的美麗女子,但認真看來,她的美竟似有些奇異,好像是把本應屬於很多人的美麗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若是把她的美麗分拆開來看,那臉龐、眉目、身材、神韻,竟然都有些似曾相識。

“水影姑娘,你為何這樣看我?”蘇夫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赧然輕笑著低下頭,悄悄隱去了眼中的一絲怒意。

水影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是我失態了。我也走過很多地方,從未見過夫人這般容貌風韻的女子,夫人之美,幾乎不像世間之人。”

蘇夫人用一塊翠色的帕子掩了口,輕輕的笑,“姑娘真是會說話,妾身已經老了,那配得上你這樣的誇獎。我倒是羨慕水影姑娘,有一雙這麽漂亮的眼睛。妾身要是有你這雙眼睛,也就心滿意足了。”

水影一愣,忽然想起那個甜言巧笑的小丫鬟也讚賞過她的眼睛,還說夫人一定會喜歡的,如今蘇夫人也如此說,這話裏究竟有著怎樣的深意?再仔細看蘇夫人的眼睛,果然已有微微的老態和黯淡,讓她美麗的容顏顯出些許疲憊。

一個著鵝黃輕衫的俏麗丫鬟托著茶過來,蘇夫人起身,接過茶盅奉與水影,笑道:“姑娘請用茶。”

水影忙也起身,口中稱謝,雙手去接那盞茶。指尖剛碰到茶杯,她的動作忽然定住了,目光怔怔地盯著蘇夫人的左手,那隻纖柔秀美的手,在腕骨上有一塊指甲大小的淡紅色印痕,像一抹淡淡的血跡,印在玉雪的肌膚上,是別樣的美。水影清楚的記得,如心的左手上,也有一塊如此的印記,幾乎是一模一樣。如心曾是她情同姐妹的知交好友,百年前入世曆劫,一去不返。

“水影姑娘。”蘇夫人輕咳一聲,提醒著她的失神。水影知覺,連忙接過茶盞,眼睛還是不肯離開她的手。蘇夫人欠身歸座,輕盈抖落衣袖,恰好蓋住了左手。

水影無奈地收回目光,她卻笑問:“姑娘方才在想什麽,那樣出神?”

“方才看見夫人腕上的印痕,想起我的一位好友,恰巧也有一塊如此的胎記,恰巧也在左腕。”水影喝了口茶,看著蘇夫人說道。

“世間竟有這樣巧的事?”蘇夫人眉目間漾著欣然喜悅,輕撫著腕上的印記,“真的是難得,若是我見到你那位好友,定要與她結為姐妹。”

水影沒有接她的話,放下茶盞,沉吟道:“我已在府上討擾了兩日,多蒙照顧,感激不盡,我還有事要辦,現在就向夫人辭行了。”

“姑娘說哪裏話,什麽是討擾?這麽大的宅院,一直都是我和娃娃相依度日,何等冷清寂寞,姑娘來了,一起說笑談天,真是多年未有的樂事。姑娘為何急著要走,就是有事,也不急在一時,再多住幾日又有何妨。”蘇夫人一臉的懇切,誠意挽留。看著水影沉默無語,她悵然歎息,柔聲求道:“姑娘若實在要走,我也不能強人所難,能否再住一天,我安排下去,明日為姑娘設宴餞行。”

話已至此,水影也不願薄她情麵,隻好應了下來。蘇夫人殷切地送她出了竹意廳,一起下了樓,外麵豔陽高照,娃娃正站在一叢翠竹下,看見她們出來,他就走過來,臉色僵硬得像冰,冷冷地向水影道:“你怎麽還不走?”

“娃娃,你怎麽能這樣說話!”蘇夫人喝斥道,怒意隱隱,然後向水影陪笑解釋,“這孩子性情古怪……”

娃娃今日果然古怪,竟然打斷了母親的話,言詞更加犀利刻薄,“你還打算在我家賴多久?別以為以恩人自居就可以在我家裏白吃白住,就算你不救我,我自己也能從那洞裏出來……”

“住口!”蘇夫人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摑在娃娃臉上,厲喝道:“真是越來越沒教養,還不快向水影姑娘道歉,然後回書房思過,今日不許你踏出房門一步!”娃娃白皙的臉頰留下清晰的指印,立刻腫脹起來,他卻根本無所謂,沒有掩麵落淚,甚至沒有看向母親的怒容,仍然狠狠地瞪著水影,眸子冷冽深黑,“我勸你立刻就走,否則不要後悔!”他一字一字說完,轉身飛奔而去。

“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蘇夫人氣得發怔,忙又向水影道歉,“姑娘別生他的氣……”水影沒有絲毫氣惱之色,淡淡一笑道,“夫人看我像氣量狹窄的人嗎?若是連孩子話也認真計較,豈非連孩子都不如了。”

“那就好,姑娘真是大人大量。”蘇夫人的臉色和緩下來,是如釋重負的輕鬆,“姑娘請先回房休息,明日我定讓娃娃向你賠禮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