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字話音未落,劍鋒就到了水影的胸口,幾乎不見他出劍的動作,水影大驚,她想不到他的劍竟然如此快,她聽到蘇夫人驚慌暴喝,“娃娃,住手!”但娃娃的劍沒有停,她根本無力後退閃避,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挺劍相迎。

銀白和金紅交錯,是冰與火的較量,一陣刺耳刺心的磨擦聲尖銳的響過,娃娃的劍劃過流火,從劍鋒直至劍柄,劃開一道深深的裂痕,流火劇烈的震顫著,劍光簌的黯淡,似乎在刹那間喪失了所有的靈性。

水影看著重傷的佩劍,沒有動,沒有叫,沒有眼淚,隻有痛,席天卷地而來,痛得失去了一切的知覺。黑暗襲來前的最後一個情景,是蘇夫人的手狠狠落在娃娃臉上,而娃娃正看著她,眼裏,是漆黑的絕望。

水影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裏有沉重的悲傷,濃烈的血腥,她一直在跑,一直在哭,卻不知為什麽跑,為什麽哭,也不知是在追逐,還是在逃避,她跑得筋疲力盡,哭得筋疲力盡,可是她醒不來,或者是她不敢醒來,夢境雖然痛苦,現實卻更加殘酷。

夢裏的奔跑哭泣終於到了盡頭,明亮的晨曦照在水影臉上,曬幹了斑駁的淚痕。水影的眼睛閉著,心灰如死,她抬起手,想擋住在她睫毛上舞蹈的陽光,卻牽起肩上鑽心的痛,這痛讓她清醒,她呻吟著,慢慢睜開眼。

她身處的所在是一間寬綽的廳,比昨晚所見的飯廳還要大,空蕩蕩的,徒有四壁。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她靠著一麵牆半躺半坐,身邊丟著一把劍,灰暗暗的,劍身上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縫。水影驚恐地回憶那個漫長的夢境,在夢裏,流火死了,坤靈死了,隻剩下她,不停地跑,不停地哭。

那是個夢!也許不隻是夢!

她顫抖著伸手去拿流火,正在死去的流火。仙劍一旦受到重創,劍裏的靈魂將在三日內死去,除非能得到很好的修補,才能保住劍魂。

補劍是不可能的,她隻希望可以握著它,太沉重的打擊讓她麻木,沒有恨,沒有怨,隻要能握住它就好了。

隻可惜就連這卑微的願望也是奢求。她的手在離流火隻有一寸的地方停住,再難前移分毫。輕輕一動就會牽動肩上的狂痛,她回頭,隻見兩根黑黝黝的鎖鏈,穿過她的肩,釘進牆裏。

水影看著她的劍,難過得流不出淚來。它就要死了,她卻不能握住它,隻差一寸,那樣微不足道的距離,她都無法企及。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目睹自己的無能,卻麻木地忘記了絕望。

緊閉著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倚著門,探頭進來,靈動狡黠的眼睛在水影身上瞟過,格格嬌笑,“呦,水影姑娘,你醒了怎麽也不喚我進來伺候,做了個好夢吧?姑娘且稍候,我去請夫人來。”水影不答她的話,也不在乎她的輕蔑嘲諷,現在她什麽都不在乎,也沒有力氣在乎。

竹影去了片刻,門外響起了蘇夫人的腳步和笑語,她推門進來,依然是明眸皓齒,巧笑倩兮,無懈可擊的美麗。伴在她左右的,還是竹影和娃娃,竹影仍然笑得可愛,娃娃依然陰鬱沉默。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乎昨晚隻是酒醉後的一場夢魘。如果不是劍身上那道深重的裂痕,如果不是她被刺穿雙肩鎖在牆上,她真的會以為夢魘已經過去,一切如常。

“姑娘累了,睡了整整一天呢,現在可歇息好了。”蘇夫人站在她麵前,殷切地關問。

水影閉上眼睛,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沒有心情說笑,請夫人直接說正事吧!”

蘇夫人掩口輕笑,“這倒真是我的不是,我若與姑娘易地處之,現在也一樣沒有說笑的心情。但不知你想聽我說什麽正事呢?”她微微皺眉,思量片刻,嫣然道:“不如我先考考你,你現在可知我是誰嗎?”

水影也不睜眼,淡淡道:“你應該就是當年西歧山中的僵屍王,西岐一戰,盡斬三千僵屍,唯獨逃了屍王,這麽多年來皆不見蹤跡,想不到竟然躲在這裏。”

蘇夫人臉色微變,隨即冷笑,“水影姑娘果然見識不凡,說得頭頭是道。不過還是有兩點出入,第一,屍王在逃出西岐山後不久就因傷重而亡,我,是他的王妃;第二,西岐一戰,你們劍仙雖是大獲全勝,但僵屍也並非全軍覆滅,當年逃出的,除我之外,還有二十五個,隻可惜,昨夜被你殺了十五個。”

水影不語。千年前西岐僵屍作亂,吃光了方圓八百裏內的所有黎民,天帝震怒,欽點昆山劍仙前往剿滅。激戰七日七夜後,幸不辱命,盡斬僵屍,蕩平了西歧山,天帝大喜,親自褒獎。這一戰從此成為劍仙的驕傲,像水影這樣的年青後輩,早就從前輩口中聽得倒背如流,隻恨自己生不逢時,錯過了那樣輝煌的戰役。水影當然也曾如此抱恨過,卻不曾想到過,自己會在千年後的現在,遭遇西歧一役的殘局,以階下囚的身份,和僵屍王妃重提舊事,可笑而又可怕。

蘇夫人繼續說著,語聲怨毒陰冷,“水影,你夠厲害,你將是死在這裏的第三十位劍仙,有十五個僵屍為你殉葬,不但夠本,而且是大賺呢!”

水影睜開眼,震驚地瞪著蘇夫人,“你說什麽,第三十位……劍仙?”

蘇夫人得意忘形地笑:“是想不到,還是不相信?在你之前,已經有二十九位劍仙在這裏送了性命,哼,看似高深莫則,其實不堪一擊,隻有你是例外,我一定會讓你死得很特別。”

“你說謊,你怎麽可能殺死那麽多劍仙!你……你拿出證據來!”水影又驚又怒,嘶聲大喊。她當然不能相信她的話,當年西歧大戰,劍仙以一百敵三千,隻不過折了十人,就大獲全勝。現在這蘇王妃卻說出這樣的話,除了吹噓,根本不會有別的可能和解釋。

“你要證據嗎?”蘇王妃伏下身,她的臉近在水影眼前,“我就是證據。你看看我,仔細看看我,你想要的證據就在我的臉上、身上、骨子裏,無處不在。”她說著,越湊越近。

水影突然感到莫名的惶恐,可身後是冰冷的牆壁,沒有容她閃避的空間,她努力不讓驚慌暴露在她的眼前,平定著聲音道:“我不想猜謎,我隻要證據!”

“哼,猜不出嗎?我可以提醒你,”蘇夫人伸出纖纖的手,指尖掠過水影額前淩亂的發,“你應該還記得這雙手,昨天你還盯著看呢,還說起了它從前的主人,我以為你已有所察覺,原來,是我高估了你。”

水影瞠目結舌,驚呼噎在喉嚨裏,叫不出,咽不下。蘇夫人輕柔如水的語聲在她耳中一字字炸成巨響,她看著那雙曾經屬於如心的手,腕上的一點豔紅,映在她眼裏,竟是汩汩的血流!許久許久,水影終於掙紮著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你……”

“我?我怎樣?”蘇夫人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笑:“知道嗎,你那二十九位劍仙同伴都在這裏,想不想見他們?”她不等水影回答,轉身,走向對麵的牆,抬手擊在石牆正中的一塊磚上,厚重的石牆迅速向兩邊滑開,無聲無息。

水影抬頭望去,刹那間驚得失去了呼吸,目光被無形的箭射穿,牢牢釘在裂開的牆上。竟似身處風雪漫天的嚴冬,一盆冰水當頭澆下,酷寒刺心透骨,凝成千年不化的堅冰。

牆是空心的,分開後露出其中的夾層,一具具白骨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泛著慘碧的磷光。每具屍骨旁都嵌著一把劍,有些完好無損,有些殘缺斷裂,不管是整是殘,皆是同樣的灰黯慘淡,這些劍和它們的主人一樣,早已失去了生命和鋒芒,已是死氣沉沉的凡鐵。

蘇夫人沿著牆走去,手指劃過每一具屍骸和鏽劍,幸福的神情像是在清點財富。“怎麽樣,你還能認出他們嗎?”她回頭,優雅地看著很快也將列入其中的水影。

水影無聲,隻有淚潸然落下。她當然認不出這些年陳日久的屍骨,但她認得劍。斷虹、破天、回風、沉星,這四把劍和佩劍的人曾是昆山不朽的傳說,然後它們隨主人入世曆劫,從此杳杳無蹤。不僅是這四人,千年來,下凡曆劫的劍仙從無一人歸來,原來他們都陷落在了此處,都成了嵌入牆壁的白骨。

水影顫巍巍地移動目光,她找到了如心的佩劍“忘情”,那麽,僵立在“忘情”旁邊的,少了雙手的慘白骸骨,就是如心了。水影努力地想,想著當時厄運臨頭時,如心是怎樣的恐懼絕望。她是膽怯柔弱,無爭無求的女子,際遇卻如此淒慘,連全屍也不能保全。

蘇夫人欣賞夠了她的戰利品,心滿意足地按動機關,牆壁合攏,隔絕了水影的目光。“恨我嗎?用力地恨,我喜歡被人恨!”蘇夫人把玩著自己的指尖,得意的炫耀,“這麵牆裏有十一位女子劍仙,我把她們每個人最美麗的部分都留下了,除了這雙手,還有頭發、臉龐、身體、四肢……是她們的死亡積累我的美麗。”她笑得無比妖豔,“水影,我要你的眼睛!”

水影像是沒有聽見這可怕的要求,她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緘默如石的小人兒,咬牙切齒地冷笑,“原來如此,難怪他那副可憐相裝得天衣無縫,原來已經煉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你錯了。隻有你是娃娃帶來的,至於他們,都是中了‘溶血竹’的毒,自己送上門來的。”蘇夫人為娃娃辯解,“就是你在路上經過的那片竹林,那是個過分美麗的陷阱,經過那片竹林,溶血之毒就會引導你們到這裏來,因為這裏種滿了溶血竹。而‘醉東風’能把毒性迅速加深,如此一來,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劍仙,就都變成了筋酥骨軟的瞌睡蟲,沉在夢裏,任我宰割。就算還有些能勉強揮劍的厲害角色,也決不是娃娃的對手,白白地毀了劍,多可惜!”

蘇夫人溫柔地看著水影,“就算沒有娃娃帶路,你自己也會來的,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多此一舉。”她的解釋抹平了所有的疑團,也讓水影徹底的絕望。這個惡毒的女人實在高明,設下無懈可擊的美麗圈套,坐等獵物上門,入彀者無一幸免,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得意忘形,張狂妖媚。

蘇夫人的手按在水影肩上,殘忍地笑,“水影,我喜歡你的眼睛,有了你的眼睛,我的美麗就再絕無瑕疵。不過在你成瞎子之前,我會安排一場好戲給你看,算是對你殺我族人的報答!”她攤開左手,一顆紫色珍珠在掌心中滴溜溜打轉。“紫煙寒!”水影大叫,伸手來搶,卻被她輕輕躲過。

“我看過你的夢,這顆珍珠就是夢裏的男子相送的吧?一定曾是他的貼身之物,”她控製著珍珠在手心裏劃出奇異的圖案,“這珍珠是通靈的寶物,若是我現在把它碾碎,他即使遠隔千山也能感到它的死亡和你的危險,他一定會來救你,然後……”她看著水影煞白的臉,得意地笑,“然後,他也會變成我的階下囚,對他,將有特別的安排哦,我會吸幹他的腦髓,讓他做我的情人,你說好不好?”

“還給我!”水影帶著哭腔大叫。蘇夫人並不理會,繼續憧憬著一場好戲,紫煙寒撚在指間,稍稍用力,就是粉碎。“我會讓你看清楚,你夢裏的人變成僵屍是什麽樣子?僵屍在你們眼裏一向是肮髒低級的怪物,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變成那樣,一定是幾生幾世都無法忘記的刻骨銘心!”

“還給我!”水影清澈的眼裏滿是血絲,瘋狂地向她撲去,肩上的鐵鏈拉得筆直,細細的血流浸透了衣衫,染紅了鐵鏈,滴落在地,凝成殷殷的腥豔。湧出的巨痛撕裂著她的身體,她的聲音,“求求你,不要讓坤靈來,不要把他變成僵屍。我給你我的眼睛,你還要什麽,我都給你!”她猛地收回手,雙指如鉤,剜向自己的眼睛。她不要看到將要發生的事,不要看到紫煙寒碎成粉末,不要看到坤靈變成僵屍。寧可死也不要看到。

蘇夫人踏前一步,拉開水影的手,將她摔回牆角。纖長的手指扼住她的脖子,臉色是鐵青的猙獰,她的嘴唇湊在水影耳邊,字字如刀,“你的眼睛現在已是我的了,我想要時會自己動手。至於坤靈,我也要定了。這出戲是專為你演的,你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我並沒有給你選擇的權利!”

她放開手,筋疲力竭的水影順著牆壁軟軟滑下,在牆上擦出兩道刺目的血痕。蘇夫人又恢複了居高臨下的優雅姿態,施施然轉身而去,在門口回頭,冷冷地拋下一句話,“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坤靈了,不過我還得重新布置一番,他似乎沒有你這樣容易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