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冷的天氣,你一個人在林子裏幹什麽?”水影思量著,猶疑著,總算開口打破了沉默。

“誰說我是一個人?”他反問,“我還有烈風。這裏是它的家,我在這裏陪它,它喜歡我在這裏。”說著,他拍拍白虎的腦袋,得到的回應是烈風親昵的低吟,它乖乖地伏在地上,盡量讓冪浩靠得舒服,看得水影羨慕不已。

“可是,你總是不回家,你的鄰居們都很惦念你呢!”水影也坐下來。試著去摸烈風的耳朵,它霍然回頭,怒目而視,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水影連忙縮回手,正好看見冪浩眼裏一閃而過的嘲笑,不禁紅了臉。

“我沒有家,也沒有人惦記我。”冪浩淡淡地道,語氣裏沒有絲毫的傷感,事不關已的平靜。

“可是……”

“住口!”冪浩突然的大吼讓平靜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烈風也感到了他的憤怒,回頭緊盯著水影,發出威脅的低聲咆哮。冪浩站起身,狠狠地踩斷一根樹枝,對著水影大喊道:“你為什麽總是要管我的事?不管在哪裏,你都要管我的事!你害得我還不夠……”話在這裏嘎然而止,他背轉身,僵硬地麵向一棵樹。

水影默然,心裏飛快地轉過無數的念頭。原來他們果然是認識的,隻是自己忘記了,而他還記得。他的話又是什麽意思,自己管過他什麽事?又是怎麽害了他?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都想不起來,問他,想必也沒有回答。她歎口氣,起身便欲離開。走出了一段路,身後響起他的聲音,“你去哪兒?”

“去我要去的地方。”水影頭也不回。

“如果……我要你送我回家,你願意麽?”這是冪浩提出的奇怪要求。水影停下腳步,沉默。然後她轉身走向他,像是回歸逃不開、躲不過的宿命。

二人一虎一起走出了林子,外麵仍是風橫雪狂的惡劣天氣,卻再沒有怪異的旋風來阻攔她。她無聲地笑,看來,這一劫,果然是應在他身上了。

他們沉默地走著,天地間隻有風雪的咆哮怒吼,但誰也沒有瑟縮發抖。水影注意到,冪浩身上的衣衫,是非常單薄的。

回去的路很長,烈風一直緊緊地貼在冪浩身邊而行,寬大的腳掌踩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梅花般的腳印。

“烈風真的是你在林子裏揀到養大的麽?”水影側臉避開一大片隨風撲來的雪團,忽然問道。

“嗯。我揀到它的時候,它才剛出生,眼睛還沒睜開,就被母虎遺棄了。”冪浩輕輕地歎息,“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一直陪著我,已經八年了。”“八年!”水影驀地心動,她來到世間也是八年了,這相同的時間,隻是巧合麽?

走著走著,已到了他們要去的地方,那幾幢木屋就矗立在不遠處,透過雪霧,朦朧可見一扇窗戶裏映出的暈黃的燈光,水影認出那裏就是那位善良老婦的房子,這麽晚了,房裏還亮著燈,看來是她的兒子還未回來,這寒冷的雪夜裏,等待未歸的人,一定是非常心焦的。

“喏,那幢房子就是你的家吧?”水影指向左邊的一間木屋,那位大嬸告訴過她,那就是鄰裏們為冪浩重蓋的房子,“你回去罷,我也該走了。”

“站住!”水影剛轉過身,就聽到冪浩比風雪更加凜冽的聲音,幾乎是在命令,“要走,留下你的劍!”

原來是為了這個。水影冷笑,手在瞬間按在劍柄上,而流火寂靜異常,沒有一點戰前的鳴動,她微微一驚,語聲仍是鎮定,淡淡地道,“想要我的劍,憑什麽!”

“你為什麽不回頭看看我,就知道憑什麽了。”

水影的手緩緩握緊,蒼白的肌膚上浮起淡青的血脈,拔劍已是一觸即發的動作,她慢慢轉身,看向冪浩。他還站在那裏,但他已不是冪浩,那個人,是她熟悉的樣子,火紅的頭發,金紅的眸子……他冷笑,充滿譏誚的口吻也是那麽熟悉,“劍仙小姐,你不記得我了麽?”

“劍仙小姐!”是的,第一次遇見那個倔強的蚩尤少年時,他就是這樣叫她的,一樣譏誚的口吻,不屑的眼神。她怎麽會不記得,她永遠都會記得!驚詫、恐懼、歡喜……說不清的感覺排山倒海地壓來,水影踉蹌後退,雪地上留下淩亂的腳印,喉嚨裏似乎有什麽哽著,她幾次張口,才終於發出聲音,卻顫栗得就像隨時都會斷裂,她說:“流火,流火,怎麽……是你……”

“嗬,謝謝你還記得我。你一定沒想到吧,嚇成這個樣子。”他眯起眼看著她,攤開的手伸向她,“現在,不需要再問我憑什麽了罷?是不是可以把劍給我了?”

“你騙我!妖邪,不許變成流火的樣子!”水影猛省,是的,他不可能是流火,這隻是幻像,或者是妖邪魔怪變化的。她怒吼,反手拔劍,她要殺了這個變成流火騙她的家夥。

她的手用力,可是劍卻沒有出鞘。她怔住,再用力,流火依然在鞘中沉睡;再用力,還是沒有用,這隻北海星鯊皮製成的劍鞘此時竟固若金湯,牢牢地禁錮著她的劍。

“哈哈哈……”那個紅發金眸,酷似流火的男子看著水影的狼狽,笑得得意忘形,“劍仙小姐,你可以對任何人拔劍,但是對我不可以,或者說,是它不願意。”他一抬手,直指仍在鞘中的流火劍。

“為什麽?”水影怔忡地看著他,“你對我的劍用了什麽妖法?”

“妖法!”他哂笑,“還是給你說明白罷。我是流火,它也是流火,你怎麽能指望用它來殺我呢?比如說,你會自己殺自己麽?”“你是流火?你真的是流火?”水影看看手中的劍,再看看麵前的男子,非但不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

“哼,還不相信麽!”那人瞟著水影,“你不妨仔細回憶一下,那日,在問劍閣裏發生的情形。”

“那日,在問劍閣……”水影重複著他的話,一時恍惚……

那日,在問劍的最後時刻,流火終於回應了她,它在那一刻散發出那樣強烈的血色光芒,是她以後再未見過的。而在她伸手去取的瞬間,它突如其來的攻擊,若不是有坤靈替她抵擋,她一定已經死了。一個劍仙,竟被自己剛剛喚醒的佩劍殺死,這也許會成為震動三界五方的笑話,同時也會成為昆山劍仙不可洗雪的恥辱。即使她已經死了,亦會被同伴們怪罪怨恨,不管何時,提起她的名字時,必然都是鄙夷的口吻。

是的,她差點就成了一個荒唐的笑柄。於是,後來每每憶起當時的情形,憶起刺向胸口的金紅色劍鋒,雖然已時過境遷,還是會驚起一身冷汗,還有隱隱的心酸,為了流火對她的恨。

可是,此刻對著麵前的人,再想起當時,恍惚間,有一些疑團浮起在腦海,為什麽那一刹那間,強烈得讓人心驚的劍光以後再也不見?又為什麽當紫蘿劍和流火交鋒後,它的光芒又在刹那間寂滅如死!不過隻是彈指間的兩個瞬間,一把劍居然會有那樣天差地別的怪異變化。還有,方才在林中,冪浩出現的一刻,流火為什麽那樣劇烈的震顫?她可以體會到它顫栗中的意味,那的確就是歡喜。是什麽讓它歡喜,是因為冪浩,還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冪浩!

這些疑團是從未細想過的,現在一個個按順序在腦中排列,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謎團間層層展開,模糊的,都變得清晰;不解的,都變得可解。隻是,這許多的疑團應該隻有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到底是什麽呢?

“怎麽樣,想起來了麽?”帶著哂笑的催促刺激著水影的耳膜,將她拉回到現在的時刻。她抬頭,恰好和他的眼睛相對,他的臉上是久等後的不耐煩,“不知道是麽,要不要我提醒你?”水影茫然地望著他,他的模樣,他的氣息,的確是流火,幻像和變化都不會有如此真實的感覺。可是,如果他是流火,劍裏的靈魂又是誰呢;要是劍魂也是流火,那豈不就是……

“那是……”水影驚詫地張開嘴,就要喊出一個詞來。

他卻笑了,淡淡道:“看來你想起來了,在蚩尤族自亙古留下的傳說裏,有一種法術叫做——”

“裂魂,是裂魂!”水影終於叫了出來,“就在和紫蘿劍相擊的一刹,你用了裂魂術,把你的一半靈魂從劍裏逼了出去!”

“你說的沒錯!”他步步的逼近,湊在水影麵前,一字字地道:“‘用了裂魂術’,說起來倒輕鬆,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又多痛!”水影心虛地向後退縮,她當然可以想到那是怎麽可怕的痛苦,就是肢體的殘斷也痛楚難當,更何況,是生生地將自己的靈魂撕裂。她忽然地流下淚來,心裏是排山倒海的難過,他竟然寧願承受那樣的痛苦也不願做她的劍;原來她放棄了所有,犧牲了所有換來的,隻是一把沒有完整劍魂的殘劍。

風雪仍然肆虐咆哮,流出的淚立刻凍成了冰,凝在水影臉上。流火似乎有些不忍,他收回逼視她的目光,背轉身去,沉聲道:“既然你明白我的痛苦,就把劍給我罷。你是沒有選擇的,我在這裏等了你八年,就是要拿到這把劍,讓我的靈魂完整。”

“你……”水影看著他的背影,恍然,“原來冪浩早就死了,八年前,他家突遭的那場大火就是你。你殺死了他和他的父親,然後就住在他的身體裏。”

“你是在怪我不該殺人了?”流火冷冷地反問,“我要有個身體,不然這一半殘缺的靈魂該怎樣活下去?所以那孩子必須死,他們父子倆既是相依為命,冪浩都死了,他爹活著也是無趣。”他解釋著,忽然話鋒一轉,“再說,就算是我濫殺無辜又怎麽樣?我的族人們難道不是無辜,他們都死了,一個也沒活下,就連魂魄都萬劫不複,受著永無盡頭的苦。隻剩下我這半個孤魂野鬼在這裏煎熬等待,難道我不該有恨,不該報複?打回天界是不可能了,也就隻有把恨發泄在凡人身上。”“可是……”水影明知他不該如此,卻又無從反駁,想到那滅族之慘和裂魂之痛,換了自己,也會同樣的仇恨一切。“流火……”她走過去,想去撫他的肩,想給他一些安慰。

“什麽都不必再說了,說什麽也沒有用!”他霍然回身,目光灼灼地逼著水影,“把劍還給我。確切地說,是把‘我’還給我!就算沒有了從前的身體,至少,讓我的靈魂完整。”

“可是……”水影緊緊攥著那把不肯出鞘的劍,明知它已不屬於她了,仍是固執地不肯放手,“可是……就算我把劍還給你,你也取不出另一半靈魂,它已經和劍凝為一體了……”

“嗬,原來你根本不知道把劍魂和劍體分離的法門呀!”他輕蔑地冷笑,“用你的血作祭,就可以取出我的靈魂了。隻要用這把劍殺了你……明白了麽?”他淩厲的眸子忽然黯淡,低下頭去,嘴唇微微地翕動,似乎是無聲的歎息。

“哦,是這樣啊。”水影輕聲應道,語氣竟是出奇的平靜。她看著他,眉目間靜逸淡然,沒有驚慌,亦沒有怨恨,她伸出手,把劍遞給他,“那就,還給你罷!”

“你……”流火看著遞過來的劍,卻沒有抬手去接。事情不會如此簡單輕易,誰能夠這樣平靜的麵對死亡,不作任何掙紮。“為什麽不最後拚一下?你不是這樣束手待斃的性格。”

“以前不是,但是現在……”水影咽下喉間的哽噎,“本來就是我的錯,我太任性,隻知道我要你做我的劍,卻忘記了你是不是願意。我不顧不管,不聽任何人的勸告,才弄成了現在這個境地。既然做錯了,就該補償,這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他喃喃地道,伸手接劍,“好,水影,我會記住你的。”水影微笑,這話也是他說過的,在他生命終結的時候,現在又聽他說起,卻是在自己生命的終點。她抬頭,環顧四周,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一時竟辨不清方向。昆山在哪裏呢?離開太久,都有些忘記了;可是記得又如何,反正,是回不去了。好在紫煙寒還在身邊,而且,會永遠在她身邊了。

她悄悄拭去腮邊的冰淚,無聲的呢喃:“坤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