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亮了,呼嘯了一夜的風雪漸漸地停息。兩個人影相對而立,沉寂的聽著彼此的呼吸,身上已覆滿了層層的雪,若是有早起的人恰巧路過,定會驚異於這兩個雪人的逼真。

一直伏在主人身邊閉目養神的烈風倒是有些不耐煩的,它弓著背站起,伸了個懶腰,然後開始圍著兩人慢悠悠地踱步,威嚴敵意的目光不時地掃過水影。

“你怎麽還不動手,在等什麽?”水影終於開口。

“我……在等天亮。”流火捧著劍,目光一直凝在隨風飛揚的明黃色劍穗上。

“天總是要亮的,又何必等!”水影輕笑,有淡淡的傷感。

流火被風吹得蒼白的臉泛起微紅,捧劍的手隱約顫抖,他並不是在等天亮,他是在等掌中的劍停止震顫,它的震顫讓他幾乎握不住它。

是同一個靈魂的分裂,休戚與共,感覺相通,他知道這是為什麽。“哼,還是舍不得她麽!”他麵上不動聲色,卻在心底冷笑,“就像當初一樣……”他霍然抬頭,狠狠地盯住麵前的女子。是的,天總會亮的,痛苦也總會忘記的。已經等了八年,決不能再等下去了。

水影不低頭,不閉目,安靜地看著他準備拔劍的手。死亡是一生一次的經曆,一定要看清它的過程,還有結局。

在這最後的時刻,她想著坤靈,等她回家的人,是要永遠地空等下去了。想起佇立在天絕峰頂的寂寞身影,心裏驀地一痛,這,也將是最後一次的心痛。

流火的手握住劍柄,拔劍!可是,劍鋒仍在鞘裏;再拔,依然是同樣的結果。

空氣在刹那間凍結,那把帶鞘的劍安之若素地躺在流火的掌心,不知是生了根,還是中了邪。

水影看著那張忽青忽白,陰鬱的讓人心寒的臉,咽下了那句已到嘴邊的“為什麽”。她相信他確是流火,卻又找不出能讓自己信服的合理解釋。

流火的臉色終於定格在了慘白,他慢慢抬起眼睛,眸子裏流溢的怨毒和憤怒像破空而來的刀鋒,牢牢地釘在水影臉上。這樣的眼神讓水影突然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懼,她瑟縮著後退,甚至恨不得立即落荒而逃。

許久,僵立如石化的蚩尤男子終於有了動作,他舉起劍狠狠地摔落,然後抬起手,犀利地指向水影,慘白僵硬的唇邊滲出寒如霜雪的冷笑,“嗬,我說怎麽會那麽大方地把劍給我,原來是這樣,存心想看一場笑話!很好笑是不是!滿意了是不是!”

“你……為什麽這麽說,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水影昏沉沉地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為自己申辯。

流火的憤怒無以複加,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水影,字句在齒縫間刺耳地磨擦,“不知道!哼,說得好,說得真好!你自己做過的事都不知道!那個該死的小鬼的靈魂被誰封在劍裏,你也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娃娃!”水影突然間猛省。是的,她怎麽忘記了,流火已不是唯一的劍靈,在她用娃娃溶化的身體補進劍身的裂縫時,同樣也封入了他的靈魂。於是,兩個靈魂在同一把劍裏堅持著不同的立場,彼此膠著,彼此牽製;於是,她和流火誰也無法拔出劍來。

這樣意想不到的局麵是有些滑稽的,水影卻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她一點點咽下滿口的苦澀,艱難地開口,“是我忘記了。原來,你也知道娃娃。”

“我怎麽會不知道,你經曆過的每一場劫難,我都知道!你可以忘記,我不可以忘!”流火怒意衝衝的語聲忽的低沉,他一把扯開胸前的衣襟,黯然道:“如果你也有過這樣的傷,這樣的痛,你也不會忘記。”

水影抬頭看去,竟“啊”的一聲驚呼出聲,滿麵盡是失措的驚恐。讓她如此倉皇的是映入眼裏的一道傷痕,長長的、自左向右斜劃在流火胸膛上的傷痕。那傷痕已經愈合,現在隻留下一條淡粉色的印記,但依然可以想見當初的深和痛,還有淋漓流下的殷紅的血。而且,水影一眼就看出,他胸前的傷,和流火劍身的裂痕如出一轍,那是,娃娃的琉璃劍留下的傷痕。

果然是“裂魂”啊!分裂為二的靈魂就算遠隔天涯,也能感應到彼此身受的一切,當其中的一半遭受傷害,另一半也會承擔同樣的傷痛;進一步說,如果其中的一半死了,另一半不管在那裏,也會在同時死亡,不可幸免。水影曾聽前輩說起過這種蚩尤族亙古相傳的法術,聽時隻以為是傳說而已,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慘烈的真實。

“你……還痛不痛?”許久,水影才鎮定了心神,顫抖著聲音問道。明知這是句廢話,可這也是她現在唯一能說的話。劍身上的裂痕已經補好,他胸膛上的傷口當然也已愈合。但是那種痛會深深地埋在心裏,很久、甚至永遠也不能痊愈。

流火掩上衣襟,倦怠地沉默著,似乎剛才的突變和咆哮已耗盡了他的力量。水影也不說話,她已無話可說。一半殘缺的靈魂在陌生的身體裏住了八年,寂寞了八年,隻為等另一半的到來;終於等來了,眼睜睜看著它就在身邊,卻取不出它,觸不到它。苦苦等來的結果竟是一場空,這會是怎樣沉重的打擊?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疲倦,也許,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水影明白他的感受,卻無從相勸,隻能沉默,她甚至不敢看他,黯然地垂下目光,看著地上的劍。金紅色的劍鞘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格外醒目,鞘裏的劍兀自在錚錚鳴動,一定是兩個劍靈在激烈交戰,不知到了最後的最後,是誰輸誰蠃,誰死是活?

“嗬,嗬嗬嗬……”一直緘默的流火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冷笑,也沒有歡喜的意味,隻是發出一種喑啞僵硬的聲音,一聲一聲,讓人毛骨悚然。水影一怔,試探地叫道:“流火——”他似乎聽到了她的呼喚,抬起頭,那張扭曲的臉卻讓水影打了個寒顫,他的臉色慘白如死,眸子卻是灼灼的紅,熾豔妖異,是火的顏色,也是血的顏色。

“我要殺了你!”他咧開嘴,露出那奇怪的笑容,對水影說,“我知道,不但是那該死的小鬼護著你,他也不願意你死,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你,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怎麽樣!”水影愣住,流火所說的“該死的小鬼”當然是娃娃,但“他”是誰?

流火的手上捏著一根紅色的草,細細長長的,紅色的莖,紅色的葉,株頂盛開著一朵紅色的小花。他慢慢地把玩著。嘴半咧成一個奇怪的弧度,笑得詭異,“水影,我要殺了你!既然劍不能用了,那就隻好請你嚐嚐蚩尤火了。嗬,可是很好的滋味哦。”

“蚩尤火!”水影驚呼,她瞪著他手中豔豔的草,不可名狀的恐慌。

那還是在她剛入道的時候,為了讓她增長見識,師傅經常會帶著她一起雲遊四方。有一次,他們行至一個叫做解州的地方,那裏的天不是藍色,而是殷殷的血紅,並且,在那片天空裏,駕不得雲,也不能施用任何口訣法咒。師傅就帶著她,走過了那片天空下的土地。

整個解州隻有一種顏色,就是紅;隻有一種感覺,就是熱。那裏天是紅的,地是紅的,漠漠的流沙是紅的,流沙上長出的草也是紅的。

那種草,就是現在流火手中拿著的,紅莖紅葉,開出紅色的小花,散發出強大的熱量。它們生長在四處蔓延的流沙上,像大片大片的火焰,無限擴散。

師傅告訴她,解州便是當年天界和火族蚩尤部決戰之處,軒轅黃帝就在此地擒殺了蚩尤,將他的靈魂封在塚內,徹底擊敗了蚩尤族,又在此地四周布滿了封印,禁止一切法力的運用。據說在那日,蚩尤的血流遍了整個解州,所到之處血凝成粒,就變成了流沙,流沙上就生出了這紅色的草,火焰般熱不可當。於是,當地人就叫那紅色流沙做“蚩尤血”,而那種草就喚做“蚩尤火”。

現在,蚩尤火就拿在流火手裏,那烈烈的顏色映在冰天雪地裏,份外刺目。流火的笑容更加張狂,他一揚手,豔紅的草在空中劃過絢爛的光芒,向水影迎麵打來,水影不敢伸手去接,忙向後急掠,那棵草幾乎是擦著她的衣襟落下,“呼”的一聲響,似乎是被點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

水影在紅草燃起的瞬間又後退幾步,然後怔怔地站住,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麽深的雪,這麽大的風,就是弄一大堆幹柴也未必能生起火來,一根小小的草,竟能燒得這麽猛烈,簡直是菲夷所思。

不等水影醒過來,第二棵蚩尤火又在她身邊落下,火焰轟然映紅了未亮的天際;緊接著是第三棵、第四棵……水影再想抽身後撤,卻已來不及。一共九個火團,呈九宮方位落下,堵死了她的每一條退路。

水影站在火焰圍成的九宮圓圈的中心,九堆烈焰的火舌高高燎起,封鎖了偌大一片天空,天上地下,她都已無路可退,她所學過的“避火訣”也不能與這蚩尤神火相抗衡,隻能稍稍抵擋住熱浪的侵襲。

於是,水影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撚起“避火訣”,站在火堆的包圍中,聽天由命,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透過前麵那片透明的紅色,她看到了流火,他狂笑著,抬手指向她,“水影,方才你不還是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把劍交給我,好像可以死得心甘情願,現在為什麽又要做無用的掙紮?”

水影不能說話,現在隻要梢有鬆泄,裂焰就會一齊卷過來,將她吞沒。剛才那樣輕易的把性命交給流火,是因為將要死在劍下,學劍之人,為劍而生,因劍而死,也是一種榮光。所以她不作任何掙紮。而這熊熊燃燒的火焰卻激起了她本能的恐懼,人對自己恐懼的東西,總是要作下意識的抵抗。

流火還在笑,歇斯底裏的張狂得意,他的麵容猙獰地扭曲著,眸子裏似乎也有烈焰在灼燒,身上散發著一種強大而邪惡的“氣”。看著他的樣子,雖然身在火中,水影仍然感到從心底升起的惡寒,毒蛇般在體內蜿蜒遊走,瞬間竟如墜冰窟,瑟瑟地顫抖。

看情形,流火已完全失去自控,不能取回劍靈的打擊讓他壓抑已久的怨念徹底爆發。蚩尤是火族,族人的性格中本就有著根深蒂固的暴厲之氣,更何況流火境遇慘痛,更是滿懷厲氣,現在完全地爆發,不敢想象將鬧到何種地步。

起風了,呼嘯的北風刮來,助了烈焰的勢,火舌呼喇喇竄起,水影身處的空地又小了一圈,盡管竭盡全力撚著避火訣,可怕的炙熱還是逼得她不能呼吸。

“罷了。也許天命如此,不管是如何的死法,殊途同歸,又何必再掙紮呢。”水影幾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這在這時,流火的笑聲忽然喑啞,變成了斷續的呻吟,他頹然地伏下身,雙手按住額頭,很是痛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