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很長,陽光很灸烈,兩個趕路的人很沉默。然後這沉默被歌聲打破,還是那首溫暖熟悉的歌。

“你不是說要幫我回憶麽,先從這首歌開始罷。”水影給唱歌的自己提出要求。

“這首歌是娘唱過的,她最喜歡抱著我,當然也是抱著你,唱這首歌了。”

“那,歌裏唱的是什麽,是催眠曲麽?”

小水影沒有回答她,隻是重唱了一遍,不再是隨意的低吟出調子,而是很清晰的唱出每一個字,“花兒在春天的懷裏開了,鳥兒在夏天的懷裏歌唱,風在秋天的懷裏吹過,雪在冬天的懷裏飄落。四季在天地的懷裏輪轉著,娃娃在媽媽的懷裏睡著了。”

像是暖暖的泉水流過,浸泡著水影僵冷倦怠的心,她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歎息,“為什麽要長大呢,如果永遠不長大,就能永遠依在娘的懷裏聽她唱歌,也就不會忘記。”

“你想麽?我帶你去看娘,好不好?”她轉過頭看她,眼神掠過一絲不被察覺的異樣。

“娘還活著麽?這怎麽可能,都已經過去幾百年了!”水影不禁悚然。而身邊那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狡黠的笑,露出雪白細碎的牙齒,像隻靈動的小獸。“跟我走就是了,我帶你去見娘。”

她很信任地讓她牽引著,走向遙遠的前方,那裏,依稀矗立著一座山峰的輪廓。“就是那裏麽。”水影指向遠方的山,然後看到自己在點頭。

從正午直走到傍晚,這才來到了山腳下,她們來的時候,明豔的夕陽正好隱去一線光芒,沉落在山的背後。晚霞也散去了,微涼的夜風吹起,像一隻溫柔的手,拂過她們的衣袂和發絲,順便也為她們拭去額上的汗珠。

“還要上山麽?”水影踏著一塊岩石仰望山頂,這是座荒涼的石山,光禿禿的,整座山都是岩石的鐵灰色,一根草的綠意也不見。山很高,也極陡,幾乎是垂直的拔地而起,沒有可以攀援而上的緩坡。這當然難不住她,大不了飛上去就是了,可是童年的她怎麽辦,她是不可能有力氣爬上山去的,但若是帶著她,就不能運用飛行術了。這倒真是個難題,水影思忖著,眉間緊蹙。

“你發什麽愁呀,不用上山的,至少現在不要。你快過來坐下,再等一會就能看到娘了。”女孩兒說著,向她招手,她過去,和她並肩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我們要等多久?”

“你不要急嘛,天快黑了,琉璃花也要開了。”她用唱歌似的宛轉調子念叨這幾句話,很是快樂的樣子。水影看著她,忽然很想抱抱她。但手還沒伸出,就打消了念頭,她不是一個陌路相逢的普通小孩,她就是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水影,想到這點的時候,夜風忽地轉冷,讓她激泠泠地打了個寒戰,某種不祥的預感和夜色一起升起,擴散漫延到她身體的每個毛孔。

天邊掛上了一彎朦朦淡淡的月芽,泛著瑩潤的冷凜光芒,星星隻有寥落的幾顆,零散地綴在夜空裏,閃爍明滅,像天上的螢火。天,已經黑了。

“喏,你看,快看啊。”一直托腮不語,像是在想心事的女孩子突然驚喜地大叫,抓著水影的衣袖用力拉扯,“琉璃花開了!”

“琉璃花……”水影抬眼望去,頓時詫異得忘記了言語。前麵,本是大片亂砂碎石,不可能有植物生長的。但現在,亂石中竟開出了一朵花,一朵——透明的花。

“那是——”水影的疑惑還未出口,那片砂石地忽然動了,像是地下有什麽東西正在向上拱,然後又是一朵花兒破土而出,透明的枝葉托著淡紫的蓓蕾,緩緩盛開,淡紫的花瓣鮮紅的蕊,在夜風裏搖曳生姿然後是第三朵、第四朵……荒蕪的亂石地在這夜裏泛濫成迷醉的花海。就像蛹破繭成蝶,無數朵花兒掙出地下,狂歡地綻放讓人目眩的美麗,它們是透明的,盡管姹紫嫣紅,但色彩也是透明的。清冷的月色投上花瓣,就會從另一麵映出,透明的花朵裏流光溢彩,冶豔而清幽,帶著入骨入髓的媚惑,似是多看一眼就會中毒,卻又舍不得不看。

“來。”女孩兒歡叫著跳下山石,抓起水影的袖子,“我們去那邊,就要看到娘了。”水影不說話,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竟似完全沒有意識,眼睛隻呆呆地望著前方。

“哎,看到了罷,這裏有好多種花兒呢。這是紫藤蘿,這是碧月蓮,這是緋絨草……”綠衫粉裙的小水影眯起眼睛,笑的得意而狡黠,她一朵朵地介紹著,如數家珍,手指在花間敲擊,叮叮當當的清脆似珍珠落入玉盤。這些花兒,竟真是琉璃質地,而非植物。可是,琉璃怎麽能開成花呢?

水影懵懂上前,也想撫摸那薄脆剔透的花瓣,卻被一把拉住。“別動,娘就要出來了!”

嬌糯的語聲還未落,這片花海忽然向兩邊分開,整齊的像訓練有素的士兵在列隊,刹那間,花海中央就騰出了一片可讓兩人並肩而立的空地。

黯淡的上弦月已至中天,留出的空地開始微微顫動,然後是劇烈的翻湧,看過了那麽多琉璃花破土的過程,水影並不驚異,一定是還有花兒要開出來。

地慢慢地裂開,縫隙越來越寬,咯咯的輕響聲中,有什麽東西從地下漸漸升起,那不是琉璃蓓蕾,而是——一口水晶棺。

女孩兒拍手歡笑,拖著呆如泥塑的水影飛奔過去,用力推開棺蓋,“看啊,她就是我們的娘!你看看她,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

水影怔怔看著安眠在晶棺中的女子,素衣白裙,安詳美麗,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口,嘴角一抹恬淡笑意,已凝固成永恒。水影顫栗著伸手入棺,撫著她的臉。已經忘記了曾經從她懷裏得到的疼愛,但她的樣子不會忘記,因為,她的美麗,在自己身上延續。淚落下來,一滴、兩滴……大片地浸濕了她的衣衫。

“娘!”水影哭喊著跪倒,荒蕪了滄海桑田的記憶,終於,又想起了這個溫暖的詞。

“你看,我把娘葬在一個多好的地方,有這麽多美麗的花兒陪著她,她就不會寂寞了。”小水影卻不悲傷,抱著膝坐在棺旁,笑吟吟地看著她。

“你,不,應該說是我,是怎麽把娘葬到這裏的?”水影被她的話提醒,拭著淚站起身來。琉璃花兒,水晶棺槨,這樣夢幻般的奇異葬禮,就算是帝王之尊也隻能想象,而不可及;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是怎麽辦到的?

“這些你不需要知道,”坐在晶棺旁的女孩扭頭避開她的目光,“你隻要記得娘是葬在這裏的,就好了。”

水影四下張望著,除了琉璃花盛開的這裏有璀燦的光芒閃動,其他的地方都在夜色裏連成黑魆魆的一片,在那些陰幽的暗影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可是,這裏又是什麽地方?這些琉璃花,是有人種的麽?這裏……”

“你好煩呢,”童年的她嘟著嘴站起來,“人家好心帶你來見娘,你不說謝我,還問東問西的,不理你了!”她說著,當真轉身而去,走出花叢時一回頭,眼前閃過詭異的笑,“但既然你問了,我也得告訴你呀。這裏,是西歧山;這些花兒還真是有人種的,這些花兒十年一開,開花的時候,這座山的主人是要出來賞花的哦。你可要小心!”說完話,小小的身影一閃,隱沒在黑夜裏不見了。

“賞花?”水影低聲重複著。這些美得妖異的琉璃花,原來是有主的。是什麽人,能將沒有生命的琉璃,種成活色生香的花兒?那種花的人,又在哪兒呢?

那些想不通的問題還糾纏著,抬頭時卻發現隻剩她一人了,“哎,水……”才喊出兩個字,她猛地刹住口,雖然不懷疑那個女孩子就是曾經的自己,但在這樣淒冷的夜裏,喊著自己的名字,尋找自己,感覺仍是滑稽而恐怖的。“你,你在哪兒?”她無奈地換了種叫法,“快出來呀,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沒有人回應她,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不再出現,似乎她的使命就是帶水影來到這裏,現在任務完成,她,就順理成章地退場了。

水影頹然地靠著母親的晶棺,瑟縮地抱緊雙肩。她真的走了,隻剩她一個人。寂寞衍生出的絕望層層漫延,逼著她有大哭一場的衝動。有種特別的變化她自己也不曾發覺,在世間曆劫的這些年,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卻從未像現在這樣軟弱和恐懼,一直支撐在心裏的堅強似乎已無聲崩塌,她找不到依靠,找不到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就像在滔滔大水中快要溺死的人,卻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痛苦中沉默了很久,她忽然想起了母親。對,她還有母親。母親的樣子就像是疲倦後的小憩,很快就會醒來,依然會微笑著擁她入懷,輕輕地唱歌。

“娘!”她轉身麵向晶棺,卻在瞬間怔住了,瞪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棺裏的人,這是母親麽?隻是片刻工夫,死去已久的屍體怎會竟變得如此蒼老?剛才還是滿頭青絲,肌膚晶瑩光滑,秀美的眉目間沒有一絲皺紋。而現在,她正俯身看著的,竟是一具老人的屍體,鶴發雞皮,幹癟,萎縮,瘦骨嶙嶙。

是什麽,讓死去多年的人如此迅速的衰老?“娘!”水影努力壓抑著驚愕恐慌,向棺裏的母親伸出手。可是,屍體仍在繼續衰敗,不可逆轉。那幹枯的肌體開始腐爛,皮肉裏爬出灰白的蛆蟲,然後,潰爛的腐肉脫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不!娘,不要啊……”水影崩潰地哭喊著,不停地念出所有她能想到的療傷治病的法咒術語,可是她麵對的,不是任何傷病,而是時間。時間流去,人自然要衰老,腐爛,最後隻剩白骨,若是更久,則化為塵土,這樣的輪轉誰能阻止!

“娘,娘!”水影所有的悲傷努力都是徒然,她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方才還青春美麗的母親,迅速被時間啃蝕成一具白骨,然後,朽壞的骨架散開,斷裂,漸漸的,晶棺裏止剩灰暗的骨塵。

“……”水影已哭不出聲音,她抓起滿把骨塵,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攥住。可是塵埃還是從指縫間滑落,風一吹,就散了,再也無處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