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何必這麽傷心呢,她都死了幾百年了,怎麽可能不老,不腐朽化塵?”輕輕的笑語不知從何處響起,帶著蔑然和譏誚,冷冷地,在夜空回蕩。

“誰!”水影驀地從傷痛中驚醒,厲聲喝問。這聲音不是方才離去的女孩,宛轉嬌媚,應該是個成年的女子。難道,就是女孩臨走前所說的種花人麽?

“水影姑娘,你已經不記得我了麽?嗬,真是貴人多忘人呢。自從‘竹心別院’一別,我可是天天都在想念你,今天你居然肯賞光駕臨西歧山,我們自然會好好地盡一番地主之誼,不然,怎麽對得起你!”甜美的語聲悠悠然說著得體的客套話,每一字裏卻暗藏著冰冷的殺機。

“西歧山,這裏是西歧山!”水影聳然失聲,她聽出了那個聲音,記得那個地方,竹心別院,那是一場驚魂的夢魘。說話的女人,就是蘇冰,蘇夫人,是僵屍王妃,而這裏,就是她的老巢。

水影忽然想起,那女孩在消失前也告訴過她這裏是西歧山,但那時她心情恍惚,根本沒有聽清。看似不經意的錯失遺漏,卻可能要以生命來做代價的。

“現在才想到麽,可惜,已經晚了。”語聲淡淡,像是穩操勝券。雖然不見人影,但水影想起了說話的人用絲帕掩著嘴角輕笑的模樣,那是個傾國傾城的美豔女子,隻可惜,她的美貌是很多的死亡拚湊起來的。

那個女子是早已死去了的,竟又在這裏說話,但水影絲毫也無訝異,這一天裏,她遇到太多的怪事,連幾百年前的自己都能出現;去世幾百年的母親都在她麵前從青春美麗,轉瞬化為飛灰;那麽死去的人為什麽不能複生呢?

女子的語聲不再響起,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聲音,奇怪而含糊的,“嗬嗬,嗬嗬……”像是病人被痰堵住了喉嚨,在用力地咳喘。

這聲音竟像是會傳染,第一聲還未停止,第二聲已接上,接著是十聲、百聲,不一刻,遠遠近近,漫山遍野,皆是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和重重的黑影,接踵摩肩的擁擠著,搖搖晃晃,步履蹣跚,慢慢地向琉璃花地聚集而來,越來越近!

恐懼映上了水影失色的臉,旋即轉成赴死的決然,她背靠已空的晶棺,眼裏凝起冷凜的殺意,鎮定的手緩緩按上了劍柄,收攏、握緊,一觸即發。

嗬嗬的呻吟和腳步在離花從三尺遠近的地方停下,呈完滿的圓形包圍了花叢,琉璃花不時折射出的明亮光芒,甚至可以照到那無數隻正在揮舞的慘白手臂,照亮無數雙緊盯這裏的血紅眼睛,照亮無數張渴望饕餮的大嘴,那些嘴裏翻出森然的雪白獠牙,烏黑的舌頭吃力地卷動著,發出唯一的音節,“嗬嗬,嗬嗬……”

水影身陷重圍,卻仍是鎮定如常,而四麵襲來的濃重邪氣逼得流火在鞘中錚錚鳴響,劇烈地震顫著,幾乎要自行越鞘而出。水影按住憤怒激昂的佩劍,現在還不到出劍的時候,花叢外的那些東西也不配讓她出劍,且任它們囂張,等待主角的登場。這裏是西歧山,是僵屍魑魅聚集之地,今夜,這些惡心的東西傾巢而出,不會沒有領導者。

正思忖著,就有光照了過來,是朦朧的淡橘色的光,幽柔而溫暖。應該是精致的輕紗燈籠映出的,這樣曼妙的光暈,似乎不適合出現在這僵屍集會的荒山,但那熒光閃閃地亮著,一共四盞,迤邐向這邊而來。

燈光漸近,一行奇怪的隊伍悠然地走近了這個僵持圈。挑燈走在前麵的,是四個美麗的少女,烏黑長發,雪白衣裙,掌著橘色紗燈,光暈正映在她們臉上,水影一眼望去。卻立刻轉過頭,不敢再看,也不忍心看。那些女孩子的眼睛大睜著,眼裏竟然沒有瞳仁,白茫茫的一片。她們,是被僵屍吸幹腦髓的活死人,隻比木偶多一口氣。

跟在持燈人偶身後的,是兩頂精致的紫羅小轎,每頂由四個強壯的僵屍抬著,正疾步走來。

“落轎!”略前一點的轎子裏傳出甜美的語聲,兩頂轎子應聲放下。那聲音是熟悉的,水影冷笑,“蘇夫人,原來你無論在哪裏,都喜歡裝出一副貴婦人的派頭,有什麽用呢,再怎麽裝,骨子裏也是惡心的東西!”

“喲,水影姑娘怎麽這樣說話,知道你來了,我和大王心急火燎地趕來看你,哪裏怠慢了,惱得姑娘出口傷人!”從轎裏出來的綠衫女子一邊去打旁邊小轎的簾幕,一邊笑著回水影的話。

水影也沒心思和她鬥嘴,索性默然。遙看著她殷切地從轎裏扶出一個披著黑袍的男人,隔得遠,看不清麵容,但強大的邪氣撲麵而來,壓得她幾乎窒息,那個男人,無疑就是西歧僵屍王。

水影退後兩步,愣愣地望著他,她恍惚記得僵屍王早在千年前的一場大戰裏就已經死了,現在竟然就隔著花叢看著他。而且,他的強大,她絕不是對手。

水影看著他,再看看他身旁的女人,哭笑不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場時間的混亂,過去的,都回來了;死去的,都複活了。而她被莫名的卷進來,生死難料,凶多吉少。

水影在這裏茫然傷感,那邊卻已經擺好了桌椅,布上了酒菜,僵屍王攜著王妃,款款落座。蘇王妃持壺斟滿屍王的玉杯,“大王請滿飲此杯,待妾身安排出好戲與大王欣賞下酒。”

“好,好!”大笑聲中,屍王已飲盡了杯中酒,期待地催促,“是什麽好戲呀,愛妃快點拿出來,讓本王開開眼。”

“大王就是性急,什麽都等不得!”王妃抬頭望了望天,然後拍拍手,“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們開始罷。”

隨著吩咐,一直呆在圈外的大群僵屍蜂擁著衝過來,喑啞地吼著,手臂在空中揮舞,滿身腐敗的惡臭,水影急退兩步,強壓住翻湧上來的惡心,向著外邊看熱鬧的女人厲喝,“你要幹什麽,不想讓它們死,就快讓它們退下!”

蘇夫人竟是一愣,然後靠在屍王肩上,咯咯嬌笑,“水影姑娘,你也太不講理了,今夜是十年一次的琉璃花開,他們是來聚餐的,你占了他們的地方不說,還這麽凶,你娘從來沒教過你做人要講理麽?”

一句話觸到了水影心裏的痛處,她恨恨咬著嘴唇,正要撥劍,一批僵屍已衝進了花從,當真折下一枝枝琉璃花兒,塞進嘴裏,咯嚓咯嚓大嚼。

“我種下這些花兒,就是為了他們呀,他們每隔十年吃上一次,身體才不會腐壞。”蘇夫人看著放懷飽餐的群屍,目光溫柔慈愛,轉而瞟向水影時,語聲驟然陰寒,“不過,我忘了告訴你,他們雖然是來吃花兒的,不過僵屍的胃口很好,總是見到什麽就吃什麽,你呆呆地站在那兒,他們不會看不見的……”

她還在說著話,一條灰白粗壯的手臂已挾著腥風,直向水影抓來。她腳步微錯,閃身避開,而那僵屍呆滯的眼睛死盯著她,一抓不中,索性合身撲上。水影惟有撥劍,金光閃過,攔腰而斬,腥臭的血雨漫天灑下,染上了晶瑩剔透的花兒。

血腥讓群屍興奮起來,嗬嗬的嘶吼聲中,它們一擁而上,搶食同伴的血肉。水影眼看著它們吃著同類,驚怖難言。

兩截殘屍吃光後,更多的手臂伸向水影,水影隻能揮劍,不停地揮劍。劍光和血光交織成一張詭豔淒厲的網,密密地糾纏在她眼前。她想吐,想喊,想奪路而逃,但她不能停下,稍一鬆懈都可能會被吞噬。

僵屍是所有魔物中最低級的,它們不懂得任何術法,但它們不知痛,不知死,隻憑著一股悍勇之氣橫衝直撞。也就是這股氣勢使它們極難對付,除非一劍斃命,否則即使是受到重創,隻要有口氣在,還是會不顧一切地衝上來。

這樣慘烈的廝殺不知持續了多久,水影握劍的手已開始顫抖,有幾次,刺出的劍鋒微偏,而僵屍趁這空檔欺上,她使盡解數才堪堪閃開,饒是這樣,衣衫已被抓破好幾處,僵屍的指爪是有毒的,隻要被抓傷一點就在劫難逃了,可她已是筋疲力盡,而僵屍的數量卻有增無減。照這樣下去,真的堅持不了多久了!

“大王,你看這出戲怎麽樣?”蘇夫人舉起杯淺淺啜了一口,臉頰生暈,巧笑嫣然。

“精彩,真精彩。本王跟你打賭,那丫頭至多再撐一柱香的工夫,就是孩兒們的口中食了。”

“哼,大王高估她了,一柱香?恐怕一柱香後她連骨頭都不剩了!”蘇夫人冷笑著放下玉杯,輕輕的拍手。“啪,啪,啪”,清脆的三擊掌。

聽到掌聲,僵屍們一怔,然後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是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地撲上來,它們三個一組地散開,將水影層層包圍,然後一擁而上……

流火猛地向空中挑起,金紅劍芒似灼灼的陽光鋪灑下來,橫斜著斬向四麵的僵屍。這是師傅秘授的絕技,因為威力太大,在傳她時,師傅就反複告誡,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能用。水影謹尊師命,從未動用過這狠絕的劍招,但此時若是再不用,恐怕就再沒有機會用了!

僵屍們哀號著倒下,趁下一批尚不及替補的瞬間,水影騰身撲出了花叢,撲向那兩個正在飲酒說笑的看客。勝負的變化來得太快,這兩人似乎還沒有反應,僵屍王端一杯酒仰頭飲下。而在他仰頭的一瞬,淩厲的劍鋒破空而來,直刺他的咽喉。

水影暗自狂喜,這個巧合的瞬間是天賜予她的,這一劍,是必殺的!

然而劍鋒在離目標僅僅一寸的地方停住,再也無法推進。因為,有兩根蒼白的手指挾住了它。

水影就這樣僵住,無法進也不能退,眼睜睜看他的喉嚨微動,咽下口中的酒,然後慢條斯理的放下酒杯。身邊美豔的婦人連忙為她斟滿,她的笑容依然,似乎根本不在乎水影的猝然發難。

“你的‘天羅劍’隻練到五成火候,若是再進兩成,我也不能如此輕易得手。”屍王悠然說著,灰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不過以你的修為,又是女子之身,能練成這樣,也很難得了。”

水影心中的驚恐翻江倒海,她以為必殺的一劍被他輕描淡寫的阻止,他隨口就能說出她的劍法和所練的程度。她太高估了自己,卻低估了對手。她咬牙用力,劍鋒卻紋絲不動,像是凝固在兩座鐵山之間。

“嗬,你別白費力了,除非大王自己放手。”蘇夫人揮揮手,正要衝過來的屍群止步,喏喏退下。“姑娘也累了,不如坐下來喝杯酒,敘敘舊。”

水影冷笑,“我們之間,有什麽舊好敘?”她說著話,左手突然駢指點出,疾如閃電,直指屍王的眉心。

黑袍男人嗬嗬大笑,方才持杯的手,已擒住了水影的左腕,“這小丫頭倒是不拘泥,知道手指也能當劍來用。聰明,可惜速度太慢!”

水影咬碎了牙也是無奈,任她怎麽掙紮,既抽不出劍,也掙不開手。屍王的眸子漆黑中泛著血紅,像暗夜裏的火光。他笑吟吟看著水影因用力而漲紅的臉,“你這樣的女子還真是少見呢,我喜歡,不如你就做了我的侍妾罷。”他轉向蘇夫人,“冰兒,你說可好,你不會吃醋罷?”

“大王說哪裏話,妾身若能和水影姑娘同侍君側,歡喜還來不及,怎麽會吃醋!”她的眼波瞟著水影,用翠色絲帕半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風情萬種。

水影狠狠地把嘴唇咬出了血,恨不得現在天上就劈下雷來,把這些僵屍魑魅全部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夜空晴朗,雲淡風輕,天似乎沒有幫她的意思。水影幾乎絕望,隻能轉頭躲開他灼灼的凝注,卻瞥見了桌上的一把小刀。這把刀是蘇夫人用來切香橙的,此刻,她正把剝出的橙瓣送進屍王口中,兩人卿卿我我,渾沒把她放在眼裏。

她握著劍柄的手陡然鬆開,屍王剛覺掌中一輕,短刀就挾著撕裂的風,猛砍向他握著她左腕的手,他猝不及防,隻得放手,水影用力擲出短刀,刺向他的胸膛,同時回手奪劍。等屍王打落將至胸口的刀鋒,水影已在丈餘之外。手中劍光連閃,斬落了幾個僵屍的頭,腳尖猛地踢開一個擋路的家夥,身形已借著一蹬之力,飄得更遠。

“嗬,這女子倒是有勇有謀,資質極佳,若是有機會再修行千年,恐怕我真的不是對手!”屍王望著那個紙鳶般輕靈飄遠的身影,撫掌讚歎。

“哦,原來大王是怕了。我還真是佩服她,能讓您怕的女人,了不起呢!”蘇冰不屑地垂下眼簾,冷冷地譏誚。

“怕?我為何怕?至少,現在的她,還不值得我怕。”

“那,您莫非是想放她走,讓她有機會修行到讓您怕的程度?您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憐香惜玉,宅心仁厚?”

“冰兒,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刻薄?”屍王笑著撫她的臉,“她既已來了,我為何要放她走!”

“既不怕她又不讓她走,那您還不快追,要是佳人真的逃之夭夭,豈非是暴殮天物!就是您自己不在乎,妾身也要替您惋惜的。”蘇夫人說著半真半假的話,推著斜倚在靠椅中的屍王。

“哈哈哈,你說的對,”屍王長身而起,抖開沉鬱如夜的黑色披風,“要是讓她逃了,可真是一場空歡喜。”

蘇夫人看著他化作旋風追去,眼神在瞬間變得怨毒。“啵”的一聲,玉杯在她指間粉碎,她拋去掌心的玉屑,恨恨的冷笑,“你就算追上了,隻怕也是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