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向前急掠著,迎麵逼來的凜冽氣流讓她幾乎不能呼吸,但她絲毫不敢鬆懈,這一帶還是西歧山的地域,所過之處皆是茫茫的荒涼,寸草不生的死氣。好在天就要亮了,那些東西是見不得光的,太陽升起時,即使是僵屍王,也得躲入深深的地下。隻要她能堅持到天亮,就……

身後有呼嘯的風聲疾速逼近,那強大的邪氣讓她如墜冰窟,回頭望去,正對上一雙暗紅如業火的眸子。水影生生咽下嘴邊的驚呼,拚命加速。

前後的距離越來越近,心底的絕望越來越重,沉沉地墜著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了,放棄罷,放棄罷。”耳邊有個聲音用催眠的語調絮絮念著,瓦解了她最後的堅持。

“罷了,這裏就是終點,前麵已經沒有路了……”水影這樣對自己說,算是最後的解釋。現在是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但她已經沒有可能等到陽光了。

“滾開!”她淒厲大喊,出劍,刺向將與她並肩的屍王,他如她所願的急退閃避,然後她回手,翻轉劍刃,頸上頓覺透骨的寒意。原來,死亡的感覺是如此的冷。

一縷尖銳的風打在她的手腕上,流火錚然落地,水影頸上慢慢流下血來,劍鋒隻是劃破了肌膚,還不及切斷血脈。她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再看看緩步向她走來的黑衣人,怔怔的,不閃不退,不出聲,也不流淚。

“你真是有誌氣,寧死不降的烈性,我佩服。可你卻小看了我,我好歹也是一族之王,不是強人所難的無賴。”他站在她麵前,傲然地笑,“我是想要你,但不會強迫。這樣罷,我給你三個選擇,讓你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好不好?”

水影俯身拾起佩劍,拭去上麵點點血跡,劍是她的劍,血是她的血!酸楚翻湧上來,趁著收劍入鞘,她低下頭,悄悄地滴下淚來,黯然道:“你說罷!”

“第一,也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做我的……”

“住口!”水影眼裏的淚光凝成了冰,怒喝,“你休想,我寧可死……”

“休想,那我就不想。”屍王悻悻然皺了皺眉,“第二,就是讓我吸幹你的腦髓!你方才也見了那四個提燈的人偶,其實她們也很幸福,沒有思想,也就沒有痛苦。”說著,他上前一步,抬手按上她的肩。

水影忙抽身避開,眼前驀地閃過那幾個女子一片空茫的眼睛,她打了個冷戰,努力不讓聲音顫抖,“不是有三個選擇麽,快說第三個。”

屍王幹咳一聲,“和第三個相比,這兩個選擇都是天堂,你就從中挑一個決定罷。”

“剛才你說給我三個選擇,片刻工夫就扣除一個。什麽一族之王,不過是言而無信的小人。”水影冷笑著閉起眼睛,“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你想怎樣就怎樣罷,又何必這樣惺惺作態,讓我惡心!”

“你!”屍王暴怒,臉色忽青忽白,眸子是滴血的鮮紅,他猝然出手,狠狠扣住水影的雙肩。水影聽到骨骼在他手下格格作響,劇痛刹那間流遍全身,但她沉默,也沒有一點掙紮,慘白的臉上冷汗淋漓,卻木然地沒有表情。

屍王無奈地鬆開手,狠狠地瞪她,“第三,就是入西歧山腹,祭石蟒之魂!你願意麽?”

水影根本不懂他話中的意思,但這個條件聽似和他沒什麽關係,這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她點頭,“我願意!”

他也點頭,“真是個傻女人,你根本不知道將要麵對的是什麽。要不要我告訴你?或許你還有機會重新選擇。”

水影也怕決心會動搖,連忙斷喝,“我根本不想知道,不管麵對什麽,也比麵對你好得多!”

“嗬,說得好!”屍王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悲哀,“那就跟我走罷。用你做祭品,石蟒一定會滿意的……”

“怎麽樣?水影姑娘可想通了?”見他們回來,蘇夫人連忙起身迎上,含笑相問,兩人卻是一樣的沉默。屍王自顧自來到桌前,拿起酒壺,仰首一氣喝得幹淨,才回頭冷笑,“今年獻給西歧山的祭品,有了!”

“大王,您的意思是……”蘇冰隱去眼裏的歡喜,驚慌滿麵地扯住他的衣袖,“這,這,可不能啊……”

水影冷眼看她入情的表演,也懶得揭穿,隻希望快點離開,不再見她的虛偽麵孔。相比之下,屍王的真性情倒很可愛。“喂,這個祭品怎麽當法,你倒是說話呀!”她衝著黑袍男人的背影喊著。

“嗬,迫不及待麽?”他把酒壺重重摔在桌上,揚手一指,“就是現在,西歧山已經醒了!”

“山醒了?”水影重複著他的話,目光順著他的手向上看去……

傍晚時分她來到這裏,直到方才她從屍王手下脫身逃走,不遠處的西歧山都是無可攀登的險峻聳立。可現在看去,那山體竟變了形狀,一圈圈的盤繞疊加著,似柔軟無骨的蛇身,接近山頂的一段仍是挺拔,而山頂已變成了一顆巨大可怖的蛇頭,血口大張,獠牙如刀,正垂首向下俯視,一雙碩大無朋的眼裏射出綠瑩瑩的光芒,照亮了山下丈餘的範圍。

“那……那是什麽?”水影一向自負膽大,卻也嚇得慘然色變,不住後退。一雙纖纖柔荑在身後扶住了她,蘇夫人嬌媚的聲音響在耳邊,“姑娘受驚了。也難怪,你肯定想不到,西歧山居然是條活著的巨蟒。”

“開天辟地之始,黃帝一族強盛,為使族人福澤綿長,永享太平,黃帝曆經三十載,生死之戰百餘場,終於斬盡了世間所有巨怪惡獸。卻不知何故,唯獨未殺這條巨蟒,將它石化成山,鎮在此處。但每隔十年的某個晦月之夜,就是琉璃花兒盛開的夜裏,巨蟒就會蘇醒,直至天亮。然後再次沉沉睡去,睡過又一個十年。”屍王仰視著那龐然巨怪,語聲縹緲如風,“三千年前,我們僵屍族被眾神逐來此地,恰遇石蟒複蘇,那時的王者西歧就與它定下了契約:僵屍族會在每一次它蘇醒時供奉祭品,以換取它強大的地氣護佑全族。石蟒應允,從此這山就叫做西歧山,成了僵屍族的福地,而我們也如約的供奉它,三千年來從未間斷。”

他說著,轉身麵向水影,“今夜,你就是它的祭品,這是你自己選擇的,怪不得我!”

“我……”水影看著昂首吐舌的石蟒,那暗紅色的蛇信粗如繩索,足足伸出了幾丈遠。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時卻感到滅頂的恐慌,她囁嚅著,身子不自覺地向後退縮。

“哦,你若是後悔害怕,我們也不強迫你,反正祭品早就準備好了,整整一村子的人呢,孩子、大人、老人,足有百十口,夠山神大吃一頓了。”蘇夫人絞著手裏的絲帕,斜瞥著水影,“我們雖是見不得光的魔障,卻也懂得些佛法。佛理最高境界就是一個‘善’字,佛祖舍身喂虎,割肉飼鷹,皆是至善之舉。我還以為水影姑娘也有一副舍已度人的慈悲心腸。嗬,原來是我看走了眼!”

明知她是激將,水影還是不能置若罔聞,“若是我去做祭品,你們就放掉那些村民麽?”

“那當然。你是仙家啊,一人足以抵上那滿村之數。”蘇夫人眯起眼,笑得冶豔媚惑,“大王,您說是麽?”

屍王低低地哼了一聲,“你要是決定了,那就開始罷。”語聲未了,那黑沉沉地背影已朝著蘇醒的蛇山大步而去。水影咬著牙跟在他身後,蘇夫人走在最後,臉上的笑容凝固,目光似兩把犀利的劍,狠狠地釘住前麵的女子。

踏上西歧山,石蟒蜷曲的身體像層層盤上的階梯,水影緊攥著滿把的冷汗,腳下是堅硬的山石,但每一步下去,都能感覺到奇異的震動。她正忐忑,身後的蘇夫人忽地低語,“水影,你知道麽,你的每一步,都踩在石蟒的鱗片上,輕一點,別踩痛了它。你感覺到它的呼吸了麽?它的呼吸很不穩定,好像是在生氣,也許,是肚子餓了!”

強壓的恐懼被她幽縹陰森的語聲勾起,心跳越來越狂烈,幾乎就要從口中跳出,水影真的很想回身給她一耳光,然後奪路而逃,逃出這魘境似的魔障之地。可她沒有這個機會,即使有,逃也不是她的性格。

“冰兒,你少說幾句不行麽?”屍王也不回頭,拋回來一句話,冷冷地隱著怒意。蘇夫人幹笑了兩聲,真的停止了恐嚇的言語。三人繼續默然綴行,懷著各自的心事。

越往上走,離蛇頭越近,那龐然巨怪的麵目也越發猙獰,它轉過腦袋向著從它身上走來的三人,噝噝地微吐著信子,森然的巨眼看過來,將三人映成詭異的暗綠色。水影低頭看自己的手,閃著磷光的幽綠讓她驚惶而惡心,壯起膽子回頭,蘇夫人正衝她冷笑,瑩綠的臉像從地獄裏爬出的厲鬼,就連潔白如玉的牙齒也泛著幽光。

水影忙不迭回頭,用力太猛,頸上的傷口裂開,又流出血來,她惶惶地,竟不覺痛,血順著脖頸流下,竟也是綠色的。

他們已到了蛇頸處,再往前幾步,就邁進了蛇口。屍王停住了腳步,水影和蘇夫人依次排在他身後。剛站定,他忽然回身,一把扯住水影,拉到前麵。

“你幹什麽……”水影剛喊出口,他已鬆開了她。他的臉色肅穆而凝重,後退兩步,屈身單膝跪地,雙手交叉撫在胸前,低首垂目,恭聲道:“尊貴的蟒神,僵屍族最偉大的護佑者,我為您長眠的蘇醒帶來了慶賀的祭品,請您睜開神眼,過目這祭品,是否讓您滿意!”

水影很是不解他的意思,石蟒的眼睛圓圓地瞪著,比澡盆還大,難道這還不算睜開?她正想著,石蟒的額頭突然向兩邊裂開,露出一道很長的縫隙,似乎要將頭顱分成兩半,裂縫不斷地加長加深,然後慢慢地張開,裏麵伸出一隻漆黑的眼珠。蛇的獨眼看著她,好一會兒,視線從她臉上移下去,牢牢地盯在她的胸口。水影忽然感覺疼痛,那樣犀利的痛,就像是被一支箭射穿了心髒。

她立足不穩地搖晃著,昏昏沉沉,甚至不確定自己是生是死,身體似是正在被掏空,麻木地失去了知覺和重量,輕飄飄地,沒有著落。

石蟒總算在她崩潰之前收回了那隻魔眼,它轉向屍王,輕輕點了點頭。脫離了它的視線,心上的疼痛消失了,空蕩的身體也漸漸恢複了踏實的感覺。水影深深呼出一口氣,動動手指,確定自己還活著,卻聽見身邊屍王的低語:“水影,蟒神很滿意你,你可以進去了。”

“進去?”水影驚呼,抬頭看看石蟒正在張開的巨口,明白了屍王的意思。不知怎的,這時她反而沒有了恐懼,平靜地向著蛇口邁出一步。

“且慢。”蘇夫人忽然叫著從後麵上來,親密地摟住她的肩,很是不舍的樣子,“水影姑娘,我有句話要告訴你,也算是我們相識一場的紀念罷。”她抱住水影,幾乎把她攬在懷裏,櫻唇緊貼在她耳邊,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你……”不知她說了什麽,水影用力推開她,滿麵詫異。“你別不信,我可不是誆你的,”她為水影理好淩亂的鬢發,似是難舍難分的親昵,眼裏露出的笑卻怨毒而囂張,“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了,現在就撥劍呀,你不是很厲害的嗎?連大王都喜歡你,為什麽不在他麵前表演一下,也好讓他永遠都記得你啊!”她泛著瑩綠的臉貼近,柔聲細語,說著刻毒的挑釁。

“我沒有讓他喜歡我,我也不稀罕他喜歡我,我更沒心思演戲給你看!”水影又一次推開這個心計莫測的女人,自顧自走向石蟒的口中。蘇夫人沒有再追上來,她站在原地,狠狠盯著水影的背影,臉上青灰僵冷,眼裏射出血紅的光,竟是現出了僵屍的原形,慘白的嘴唇無聲翕動,似在念著惡咒。

水影站在蛇的下齶,隻要伸出手就能摸到那碩長的毒牙,那四根閃著寒光的牙,鋒銳尖利,每根都比她的劍長出四五倍。她忽然感覺自己原來是如此的渺小,麵對這龐然巨怪,她根本沒有勇氣撥劍,她引以為傲的流火劍,在它看來,不過是根毫無用處的針。

水影歎口氣,轉過身來,“我還有件事要問明白。那個把我引到這裏來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們安排的?她說她是童年的我,還給我看母親的遺體,那些,都是你們施的障眼法罷?”

“嗬,謝謝你把我們想得這麽厲害,可惜我們沒這本事。”蘇夫人遙望著正向東方天際沉落的黯淡月光,幽然道:“她就是你童年的時候,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母親的屍體,從年青美麗到白骨成灰,都是真實的,因為,時光倒轉了。其實我們反而要感謝你,隻有時光倒轉,我們這些已死去的亡魂才能擁有再次的生命。而讓這時光逆流的人,就是你自己。”

水影茫然,她聽不懂這些話,但她明白了一點,她真的是被自己出賣了。這個結論太過滑稽,她牽起僵硬的嘴角,證明自己無所謂,然後回頭就走,茫然邁進巨蟒的口中,像是跨過很高的門檻,進入一間寬闊的大廳。踩著蛇信走下去,身後,鋒利的長牙咯嚓一聲落下,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它腹中的祭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