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軒轅頂,天際已泛起了微微的灰白,坤靈急匆匆地加快了腳步,水影幾乎是被他拖著走的。“坤靈,你幹什麽走得那麽快,天就要亮了,我們在這裏看看日出不好麽?”她用力掙開了他的手,忍不住抱怨。

坤靈抬頭看了看天色,一絲焦急從眼裏劃過,“可我還有事,你也該休息了,改天再說罷。”

水影看著他,很奇怪向來安詳淡定的坤靈竟然會這麽緊張,甚至像是恐慌,是什麽讓他這樣呢?她索性站住,低聲的嘀咕,“你有什麽事這麽忙啊,從前你不是很喜歡看日出的嘛?”

“我要修書呀。還有很多古本沒有修訂,天界昊博殿的管事已經催過好幾次了。”坤靈耐下心來解釋著,神色間仍是掩不住的焦急。

“哦,”這解釋很是合理,水影悶悶地應了一聲,“那好,你先回去修書罷,我還想到處走走,離開了這麽久,我要好好看看這裏,變了沒有。”

坤靈遲疑著,喉間似乎低吟了一句話,但水影沒有聽清。夜沉鬱的黑暗褪得很快,朦朧的亮色漸漸泛上來,“那,我先走了。”坤靈說著,不等她回答便匆匆而去,走出一段又停下來,回頭望著仍站在那裏的水影,“回碧煙閣的路你還記得罷?”

“放心了,”水影笑道:“我也才離開十年而已,不至於連路都忘了。”

坤靈笑得很勉強,他向她揮揮手,再不回頭地走了。他的背影顯得飄渺而又虛幻,像是將要溶化在這即將浮現的晨曦裏。水影遙遙望著,忽然莫名地恐慌。

水影再次踏上這方久違之地,細細走去,所有的地域景致似乎都沒有變化。試劍峰、玉漱軒,洗心亭……過去熟悉的地方都是舊時麵貌,就連草木花朵也依然如故。陽光冉冉的照耀著,催開的花兒上還沾著未開的清露,仿若美人麵頰上還未拭去的淚滴,清麗而嫵媚。

驚雲瀑依然是水聲如雷,白茫茫的寬闊水簾甚是壯觀,急流從高聳的崖壁層層墜下,瀉入崖底的深潭,飛珠濺玉,揚起的朵朵水花,是可愛俏皮的精靈。沁濕的空氣也是甜潤而清爽。

這裏,曾是水影最喜歡的地方,也常常拉著坤靈同來,他們喜歡在這裏練劍,清揚的劍光配著隆隆的水聲,別有一番氣勢和情致。

現在,水影獨自坐在驚雲瀑旁的一塊大石上,臉色殊無喜悅,任濺來的水花濕了頭發和衣衫,怔怔地出神。

昆山與她走前是一樣的,可是,這裏又確是有大變化,隻有一個,卻讓水影鎖眉困惑,百思不解:這裏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她一路走來,竟然一個人也未見到。昆山是仙家清修之所,自然不會是人聲鼎沸的喧鬧,可是也不至空寂到如此絕無人聲。

水影怔了一會兒,理了理濕漉漉的鬢發,起身離去。她決定一處處去找,也許,隻是眾人今天都沒有出門而已。

檀雲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見到她回來,定是非常歡喜的。可是水影叩門無應,推開虛掩的大門,隨風閣裏空蕩蕩的,不見檀雲。

其後她又去了凝霞閣,丹月閣,鸞夢閣……都是一樣的冷寂空蕩,鎮守此閣的人已不知去了何處。

昆山上下七十二位劍仙,水影已尋訪七十座守閣,卻不見一人。她靠著玉音閣門前的一棵綺蘿木,恍恍然的,似是魂無所依,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哪裏都沒有人呢?

對了,還有一個地方,是肯定有人的。水影忽然想起,立刻急匆匆趕去天一閣。坤靈應該在那裏,如果連他也不在,她真的不知身在何處。

走近天一閣,她竟不敢上前敲門,先貼著窗格向裏望。很奇怪的,所有的窗上,都圍著厚重的暗紅色的簾幕,她什麽也看不見。但是,這也標誌著,閣裏肯定有人。

她鼓起勇氣上前敲門,揚聲問道:“坤靈,你在麽?”

“嗯,我在。”隔了很久,在水影都以為坤靈不在閣裏的時候,裏麵傳出了他低啞模糊,而且有些虛弱的聲音。

“坤靈,你怎麽了?”水影急問著推門,天一閣厚重的玄鐵門卻是從裏麵鎖上的,在她的推力下紋絲不動。

“我沒事的。你也累了,回去休息罷。”坤靈並沒有給她開門,隻是淡淡地說了句話,語聲似是恢複了正常,聽不出有何異狀。

水影滿腹疑竇,但他既不願開門,她也不好再敲,隻能隔著門問他,“坤靈,這裏怎麽沒有人呢,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一個人也不見,檀雲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哦,上界有些事情,把他們都召去了,要在上界駐守一段時日。”

水影不出聲,默然轉著念頭。昆山是天界最基礎的防線,若是要將昆山的守備全部調回,必是出了迫在眉睫的重大險情。但她是剛從上界回來的,那裏祥和平定,並未見到有任何的險象異樣。

她正思量著上方此舉的用意,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倏地漲紅了臉,手扶在門上,幾次欲言又止,猶疑著,像是自語的輕聲道:“那麽,這山上現在隻有你我兩個人了。”

“好像是這樣的。”許久,坤靈才應了聲,然後,閣裏就是靜默,再無聲息。

水影無奈,想著他一定是在古卷書海之間埋首疾書,坤靈是認真的人,不喜歡做事的時候被打擾。她歎了口氣,手指從鐵門上滑落,轉身怏怏而去。

從天一閣向北,穿過怡心別院,再向前約半裏路,就是她的碧煙閣了。遠遠望見那美麗的玉色尖聳穹頂,她停下來,怔怔生出莫名的惶恐。“近鄉情更怯”原來不隻是世人的無奈,歸來,竟比離開更需要勇氣。

好一會兒,她才催促著自己移動腳步,走過這最後一段歸程。

碧煙閣的門是關著的,但沒有鎖,她輕輕一推,“吱吱咯咯”的輕響,門開了,明麗的晨光肆無忌憚地湧入了空寂已久的房間,空氣裏的灰塵被陽光映照得無處躲藏,蒙蒙地懸在半空,每一粒灰塵都是透明的,形成一個拱形的迷離光暈。

水影倚在門上愣了片刻,才慢慢走進,這裏,當初離開時本沒有想到還能回來,即使現在已經歸來,竟也猶疑著,不敢肯定是真是幻。

她走著,看著。碧煙閣還是她走時的樣子,但不是無人料理的荒蕪。桌上是纖塵不染的清淨,琉璃盞裏的燈油是加滿的,沙漏裏簌簌流淌著永不停息的時間,那棵她心愛的闕寒草依然欣欣地生長著,還結了三粒花蕾,而且其中一粒竟已漸成人形。水影捧起來,仔細端詳著,不禁又驚又喜。看來再過些時日,水藍色的花朵綻開,她就可以看到那傳說中的闕寒草精靈了。

闕寒草是極品的仙草,也是極其嬌嫩而苛刻的。它本就是長在西極的闕寒海邊,因此每隔十日,必須引來千裏之外的闕寒海水給它灌溉,每月初一、十五的子夜時分,還要帶它到天絕峰頂上去曬月光,汲取天地之靈,月華之精。

即使如此的精心侍奉,它每百年一開的花兒裏,也不一定會有闕寒草精靈。那在花朵盛開時,躺在鵝黃色花蕊上微笑的精致人兒,都是美麗的女孩子,有明亮的眼睛,由花朵的色彩注定眸子的顏色;晶瑩如月芒的肌膚,發絲間綴著點點閃爍的星辰,小小的唇鮮豔圓潤,像闕寒海底的紅珊瑚。她們生著比雲蝶的翅膀還要單薄輕靈的雙翼,卻可以飛到最高最冷的天之極,傳說隻要是被她們注視輕吻過的人,都會得到最完美的幸福。

正是因了這個傳說,種養闕寒草的人很多,花兒裏開出精靈的卻為數寥寥。水影從未見過,隻知道當結出人形花蕾時,就標誌著蓓蕾裏孕育著神奇的精靈。水影已經守過了三個花期,也經過了三次失望,想不到終於看到了精致玲瓏,如嬰兒般的花蕾。

一定是坤靈,為她看管碧煙閣,照料這闕寒草,竟有了如此珍稀的結果。水影捧著隕陶罐,左看右看,不忍釋手。無限的歡喜也夾著一絲淡淡的妒嫉,坤靈無論做什麽,都要比她好,連種花都這麽拿手,早知道是這樣,不如開始就把闕寒草交給他來照料,也許早就得到精靈的祝福了。

水影總算戀戀地放下陶罐,走進裏間,簡樸空曠的房間,還是一麵鏡台一張床的舊日陳設。她麵對著明淨無塵的鏡台,已有許久沒有這樣認真的看著自己了,鏡中映出的臉略略帶些憔悴,眼睛依然明亮,卻已被劃下了風霜的痕跡。她輕撫著鏡中的自己,苦笑,塵世的光陰原來如此脆弱不經,才十年呢,就已經印下了滄桑。

她的手指劃過鏡麵,掠過那張讓她感慨的麵容,然後轉身走到床邊,她躺下,放縱地舒展開倦怠緊張的身心。真是舒服啊,她滿意地歎息,這些年來在無數的地方投宿過,旅店、寺廟、人家,甚至是荒郊,無論在哪裏,身體躺下了,心卻仍是懸著,找不到一份安寧的支點。隻有現在,才是完全的、全身心的休憩,不用再想著未知的危險,和明天的路。這樣純粹簡單的舒適,沒離開之前,天天如此,卻毫不知味。

水影閉起眼睛,微笑著勾勒她想要的未來,曾經幾乎錯失的幸福,以後要牢牢地握在掌心。

想著想著,笑容慢慢凝固。所有的艱險都過去了,應該不會再有什麽波折,可是為什麽總覺得有些不對呢?昆山上居然隻有她和坤靈兩個人,而坤靈又總是怪怪的,甚至對她很冷淡,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陌生,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不可解的疑團一個個湧起,壓得她呼吸困難。水影翻了個身,也換了種思路,既然現在隻有坤靈和她在這空蕩蕩的山上,他的古怪和對她的冷淡,都是為了避嫌罷。

水影相信是這樣,隻是覺得好笑,坤靈什麽時候變得和世間那些老夫子們一樣迂腐了?他們之間,又有什麽嫌好避呢?

沉重的困意襲上來,思緒變得模糊而虛幻,在沉入夢鄉之間,水影朦朧地想,等大家都回來了,坤靈就會和從前一樣了罷?

天一閣,重重的暗紅色簾帷後麵,一團幽暗的光影微微地晃動,伴著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