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天天過去,坤靈從沒有陪水影看過日出,他終日都在天一閣修書,重幕低垂,門戶緊鎖,隻有當殘照落盡暮色四合,才能見他走出天一閣。

水影卻沒有再質疑困惑過,不是因為絕對的信任,而是整個白天,她都在夢鄉裏沉溺,根本不知道坤靈是怎麽樣的。

這似乎是一種怪異的循環,每個晚上,和坤靈一起在天絕峰看流星墜落,白日則在夢裏和明王相見,周而複始。這樣奇怪的生活讓她不安,甚至痛恨自己。這分明就是背叛,為何她的夢裏從來沒有坤靈,而全部都被明王占據。夢裏隻有他一言不發的哀傷注視,日漸深重,讓她無法承受。

水影背負著深深的自責,她努力不讓自己入睡,沒有夢,就不見明王。可是沉重的倦意卻是無法抵擋的。或許,是因為那些流星。

其實,水影並不願每晚都上天絕峰去,那些流星,還有那片湖都讓她感到不安,尤其是流星墜落的瞬間,絕無例外的會有透骨的寒氣襲進她體內,而且越來越強烈,幾乎將她冰封,隨之而來的疲倦也愈發沉重地將她拖進更加難醒的夢裏,去麵對明王。

這些痛苦她默默忍受著,從不向坤靈說起。因為他喜歡天絕峰上的夜,喜歡看流星的隕落,喜歡站在崖邊,俯視深穀下的天目湖有些星芒的碎片落入湖裏,湮滅淡淡的光華,隨波流逝。他越來越少說話,常常整夜地望著湖水怔怔出神,隻有下峰時才會對她微笑,淡定的神情變得堅定決然。

水影一直在他身邊,默默,隻是有時會驚心地發覺,坤靈臉上那隱忍的哀傷,竟與明王別無二致。

“水影,明天,就是你回來的第四十九天了。”夜將盡了,下峰時,坤靈忽然地對她說。

“哦,那又怎樣?”水影已是困倦至極,像是隻要閉上眼睛,就將陷入永恒的長眠。她勉強拖著腳步跟在坤靈身邊,根本沒聽清他的話,隻是隨口應著。

坤靈轉身,“明天,是最後一天了。”他說著,忽然托起她的臉,“水影,你總要作出決定。”

“啊?”水影猝然一驚,托在她下頜的手指是冰涼而堅定的,帶著些強硬的決然,讓她恍惚的意識驟然清醒,她隻能仰視,而無法低下頭去回避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他的眼神失去了平靜,燃燒著暗色的火焰,熾烈且義無反顧,讓她不敢看。

“決定,什麽呀?”她緊張得口吃,想推開他的手,可是行動卻不聽使喚,是不敢,不願,還是不忍?

“沒什麽。”一聲喑啞的輕歎,像是拂過的風,坤靈眼裏的火熄滅了,他鬆開手,徑自下峰去了,忘了水影還留在身後。

望著迅速隱沒不見的熟悉背影,水影忽然想哭,惶惶地,隻覺這一別,就是永訣。

水影獨自走下崎嶇冗長的山間小徑,身邊第一次沒了陪伴。腳步益發拖得沉重,好容易才挨到峰下。靠著一塊嶙峋的山石,想著坤靈不管不顧的離開,一定是生氣了。

她想去天一閣,向他問清楚到底要決定什麽?她不想讓他生氣,不想被他拋下,隻能一個人走。

這樣想著,寒冷和疲倦卻讓她無法行動。天一閣處地偏僻遙遠,要越過奇險的玉蓮台才能到。而她現在虛弱的體力僅夠支撐回碧煙閣。

推開了碧煙閣的門,水影已是精疲力盡。倚在桌邊休息,正瞥見那棵綴著花蕾的闕寒草,其中玲瓏的人形蓓蕾已經微微地綻開了,她驚喜地捧過細看,忽然想起今晚正是滿月之期,要帶闕寒草去峰頂淋浴月光。到明天,水藍色花朵盛開,她就能見到那傳說中的花之精靈了。

放下花兒,她禁不住歎息。坤靈為什麽會生氣呢?他們何時才能象從前那樣,沒有隔閡和距離。真的很想再聽他吹簫,絲絲縷縑的輕嫋纏綿,引來彩鳳,醉了微風。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懂得他藏在樂符裏的心意。

現在她很想告訴他,可惜他已經不吹簫了。水影的指尖輕撫過花蕾,滿是期待,闕寒草的精靈會帶給她幸福的,等花兒開了,一切都會是從前的樣子。

深深的睡意襲來,眼簾不自覺的闔上,入夢前最後的模糊意識裏,她感覺流火在鞘裏錚鳴。

在夢裏,還是與明王相視。異樣的是,明王的眼神不再憂傷,冷靜而安定。他向她伸出手,他說:“水影,你握住我的手!”

“為什麽?”即使在夢裏,她仍是驚異。

“快,握住我的手!”他不解釋,急促地命令,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水影像是被這命令震懾,她伸出手,走向遙遙向對的明王。似乎有個聲音在心底喃喃,“握住他的手,就安全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水影腳下縮短,很近了,她已能看清他唇邊的恬淡笑意,是鼓勵,也是期盼。她看著明王的手,那是可以通天徹地,把握一切、摧毀一切的手。握住了,就安全了。

正要再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掠過坤靈的臉。腳步在瞬間定住,她看著自己伸向明王的手,茫然自問:“我在幹什麽?”

“水影,握住我的手!快啊,已經沒有時間了!”是什麽讓明王如此的焦急?他催促著,他們的指尖還差一寸就能相觸了,隻差一寸……

水影沒有補上這短暫的距離,她看著明王,除了坤靈,他是唯一讓她心動的男子,可是,他們的手,注定不能相握。

她垂下伸展著的手臂,決然地說:“不!”

這個斬釘截鐵的字擊中了明王,他慢慢地收回手,笑容慘淡,“隻差一寸啊。水影,這就是你與我的距離,如此的近,但我終是碰不到你!這一寸的阻隔,就是坤靈麽?”

“是!”水影驀然心酸,但她直言,毫不回避。

“我明白了。”他低下頭,語聲驕傲而傷感,“我曾是展翅九萬裏的孔雀,可是這一寸的距離,我卻無力抵達。水影,原諒我,我有心,但是無力!”

水影看著他,驚異得忘記了言語。明王的眼裏,竟流下兩滴淚,在臉上,緩緩滑落。

那是,為她而流的淚麽?明王,竟然為她而流淚?

明王淡淡地笑,他揮手,道:“去罷!”

立刻的,亂雲渡、明王,全部從她眼前消失,她能看到的,隻有無底無邊的黑暗。

“啊!”水影驚醒,看看身邊,才發現自己居然倚在桌邊就睡著了。她忍不住地回顧著那個夢境,明王的淚,是為她流的麽?

“哎呀,是不是的,又有什麽關係!”她討厭自己如此的遊移不定,像個壞女人的樣子。抬頭才發現天已將黑了,坤靈在等她,但願他已經不生氣了。她定了定神,把明王壓在心裏,捧著闕寒草,打開了房門。

“坤靈,你怎麽在這裏?”她望著那個打開門就見到的人,脫口驚呼。

“在這裏等你啊。”坤靈笑看著她,明淨安祥,那樣熟悉的笑容,是他原來的樣子。

“這花兒就快開了呀。”聽到他說話,她才慌忙收回癡癡凝視的目光,低下頭去掩飾臉紅,“嗯,這花兒,今晚帶到峰上去曬月光,明天就開了。”她說著,眼睛瞥到了他手中的洞簫,驚詫道:“你不是,已經不吹簫了麽?”

“可是,今晚我想吹給你聽的。水影,你想聽麽?”

“當然想聽。”水影連連點頭,隕陶罐裏的闕寒草正在夜風裏娉婷起舞,這真是神奇的花兒,還沒有開,就已經彌散了幸福的味道。

天絕峰已籠在了一片圓潤的清輝裏,天淨如水,皓月朗朗,真是個讓人禁不住心生歡喜的好天氣。但願今晚不要再有流星。她搖頭,甩掉那微微的不快。找了塊極好的地方放下闕寒草。另一邊,清越的簫音已起,第一聲,就讓她的心狂跳得不能自己,這首曲子,竟是秋水寒。

初聽得這首簫曲的時候,她才剛剛得道。有了劍仙的身份,初來這世外仙山,看哪裏都是新鮮,卻又是膽怯怕羞的,除了師傅,不怕和旁人說話。一天,她帶了劍去洗心亭練,還未到,就聽見了陣陣簫音。明徹清朗,高渺幽淡,她聽著,眼前竟是一片秋水長天的壯闊和蕭寒,雁南飛,葉飄零,寒水東流,一去不歸。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水影都固執得認為,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坤靈更善吹簫。

一曲終了,她竟已不知覺地站在了吹簫人的麵前。那是個年青的男子,清秀俊朗的眉目間隱著淡淡清愁,一襲青衫,磊落飄逸。修長的手指交纏著,握著一支玉色的洞簫。看到她突然出現,他有微微的驚詫,然後笑了,似秋日溫潤了寒水的恬靜安然,他問:“你是誰?”

“我是水影。”她老老實實地回答,隻說了這一句,臉已是通紅。

他看著她的羞澀,用了解的眼神,他說:“我是坤靈。”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遠得水影已記不清日子,但她永遠記得當時的情形,和這首曲子。原來,坤靈也記得。

也許,在那一刻,那一眼,她就已愛上了坤靈,隻是,她並未察覺。

撫著發燒的麵頰從懷想中醒來,才聽出曲子已經換了,是一首,傷別離。那嗚咽哽哽的樂律似一根針,直刺進心底,很疼很疼。

水影一驚,起身來到他身邊,“坤靈,你為什麽要吹這首曲子?”

“怎麽,不好聽麽?”樂聲中止,他回頭看她。

“你吹什麽都好,隻是不要這個,我聽了害怕。”

“人生在世,別離是在所難免之事,有什麽好怕的呢。不過你既不想聽,就免了罷。”他低聲歎著,放下了手中的簫,“水影,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很高興。”

“嗯,為什麽?”

“因為你終於做出了決定,水影,謝謝你選擇了我。”他為她理好被風拂亂的發絲,指尖劃過她的臉龐,冰涼而細膩。

“啊?”水影大驚,忙不迭地埋下頭去,臉上像在火裏烤著似的滾燙,眼睛牢牢地盯在地上,隻恨找不到一條裂縫,能立刻在他麵前遁形。坤靈這樣說,難道他知道她每天的夢,知道明王,知道她隻差一寸,就握住了明王的手……

“水影,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的很高興。”他托起她的臉,讓她麵對著他。她滿臉的赧色無遮無擋地映在他眼裏,無處可逃。

水影隻有看著他,他眼底的喜悅讓她感動,那喜悅是真誠的,他是真的為了她最終的選擇而歡喜。她在感動之餘敬佩著坤靈的寬容,如果換了是她,一定無法高興的。

“坤靈,我……”

她正要吐露的心聲被打斷了,坤靈的聲音說,“水影,你把紫煙寒還給我罷。”

這句話,是她根本不曾想到的。“什麽?”她在心裏叫出來,不禁有些氣惱。哼,說什麽高興,其實還是生氣的,不然怎麽會向她要回紫煙寒的。

心裏這樣想著,卻也不能說出來,本來就是她心分兩處,坤靈生氣也是應該的。紫煙寒隻是他借與她的,她回來後一直不還,現在他要回,也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事。

“坤靈,我帶著紫煙寒十年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它了,求求你,把它送給我好不好。”她舍不得還,軟語懇求著。

“不行!水影,你難道不知紫煙寒是母親留給我的,我已經放下了劍,隻能帶著它了。”坤靈一口回絕她的要求,固執地向她索要珍珠。

“你……”水影還是第一次被他這樣拒絕請求,又羞又氣又是不舍,大叫道:“我回來這麽久,你為什麽不問我要?偏偏在今天晚上這麽急著要,你是什麽意思?”

“因為,你是在明天才回來的啊,我向你要回紫煙寒,正是按時拿回的。”他淡淡笑著,似是有些傷感。

水影根本不懂他的話,她已經在昆山四十九天了,怎麽是明天才回來。坤靈為了要回紫煙寒,竟說出這樣矛盾得無法解釋的話。水影再無話可說,她恨恨地掏出紫煙寒,明麗渾圓的紫色珍珠在她掌心裏打轉,溫柔而清涼,她緊握著,依依不舍,她忽然有種怪異不祥的感覺,隻要把它交給坤靈,就是切斷了她和他的聯係,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可是他緊盯著她,空空的手就攤在她麵前,迫不及待的焦急。她狠狠一咬牙,把珍珠放在他手裏,才轉過身,淚水已連串的滴落。

他默然片刻,伸手攬她的肩,輕聲低語,“水影,我要送給你一樣東西,比紫煙寒更珍貴,永遠地送給你!”

“我不要!”水影拭著淚,不肯轉身。

“你必須要!”坤靈用力扳過她的肩,一把將她擁在懷裏,抱得很緊很緊。

“你幹什麽!”水影一驚,這個懷抱雖然是一直向往的依靠,但她還在賭氣,漲紅著臉用力掙紮。“你放手,你快……”

她忽然再說不出話來,坤靈的唇蓋住了那些未及出口的話,水影怔住,她看著他的臉,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他終於吻了她,終於……

可是,是夜太冷麽?他的唇是冰涼的,像他的手指一樣沒有溫度。但她不管這些,因為,是坤靈在吻她啊!

再也沒有任何的氣惱悲傷,她的抗拒變成了擁抱的姿勢,她回應著他的吻。兩個緊緊相依的人映在如水月光下,可是,地上的影子仍然隻有一個。

忽然,水影感到有什麽從坤靈口中吐出,滑進她的口中,是顆圓潤細滑的珠子,溫暖的,帶著淡淡的芬芳。

那是?水影驚惶地瞪大眼睛,麵前的人正漸漸變得虛幻透明。她用盡力氣也無法推開他,“坤靈,你……”她含糊的語聲不能喚出,而那顆珠子已滑進咽喉,落入腹中。

他放開了她,或許是已沒有力氣再抱她了。他看上去竟像隻單薄的人形紙鳶,一陣微風拂過,他就搖搖地,似是要隨風飄去。

“坤靈!”她哭喊著拉他的手,可是她的手指竟毫不費力地穿過他的身體,就像是穿過了風,穿過了空氣。她恐慌的事已是事實,剛才那一吻,他把元神給了她。現在的他,隻剩空空的魂魄。

“為什麽?”她撕裂地哭喊著,她真的不明白怎麽會這樣。元神是修道者畢生所凝的精華,失了元神,就連魂魄也守不住,將是魂飛魄散的悲慘下場。坤靈怎麽能把元神給了她!可是,活著的人是無法祭出元神的,隻有已經死去的,隻靠一顆元神維係延續著的靈魂才能這樣。難道,坤靈已經死了?這些天來與她相伴的,隻是他依附著元神才維係不散的靈魂?

“坤靈……”她痛哭著緊緊抱住他,其實她的懷抱裏什麽也沒有。她的淚落下來,穿過他的身體,碎成晶瑩的水滴,融進土地,不知道來年會不會破土萌芽,開出一朵悲傷的花兒。

他的笑容依然安祥,“水影,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其實我很膽怯的,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可一直都不敢。”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水影看到他在她的手臂間輕輕彌散,她用盡所有的悲傷,也挽不回的彌散。

“知道就好。記得,你是答應過我的,就算隻有一個人了,也要堅強。何況,你不是一個人,我是永遠和你在一起的。”他說著,清淡如煙的魂魄已飄到崖邊,最後的回頭,他說,“水影,今晚不會再有流星墜落,你不會再倦,不會再冷。水影,醒來罷。”

崖下就是那片湖泊,他墜下,落進湖裏。水影跌撞著奔來,隻見無數晶亮的光塵,星星點點從湖水中升起,如閃爍的熒火,湮散在她周圍,她伸手去抓,握了滿把,卻隻是空。

這個景象,她已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在夢裏,明王就曾演示給她看的。明王說,不要被表象所迷惑,這情淚鏡,不管變成什麽,終歸也隻是情淚鏡。

而她卻忘記了這番箴言,她看不清楚,崖下的天目湖,其實就是情淚鏡。

一陣烈烈的山風刮過,卷去了所有的光塵,她就在這風裏聲嘶力竭地喊:“坤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