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光陰容易過,倏忽一晃,天氣就已由夏轉秋了,陽光清淡平和的普照,溫度不再是炙烤的酷熱,颯颯風聲裏已有了輕微的寒意,有些泛黃的葉子在風中脫離枝頭,簌簌地打著旋兒,飄落在地。

水影走在路上,正是午時,同路的行人寥寥無幾,水影孑然獨行,寂寞的腳步一點點地踩碎鋪灑在地上的細碎陽光。這樣沒有方向的路她已走過了千萬程,卻仍然沒有找到要去的地方,倦怠和絕望越來越沉重,她甚至懷疑,亂雲渡也許根本就不是世間之所。但若是這樣,她該去何處尋覓流火?

在路口的岔道處,建著一座小巧精致的酒坊,淡黃色的幌子上迎風招展著三個黑絲絨繡成的字:杏林香。水影倦意沉沉,於是進去歇歇腳步。

酒坊中生意極好,座無虛席,笑語喧嘩,隻有角落的一個座位空著。水影走過去,憑窗而坐,默默地出神。小二連忙上前招呼,水影一言不發的擺擺手,小二怏怏而退,還不時地回頭看她,惑然不解。這神仙般的白衣女子既然不吃不喝,到這酒坊來幹什麽?

水影渾然不覺旁人的目光,自顧自地神遊天外,相鄰一桌的客人正在閑談,零星的隻言片語飄進她的耳中,一個粗豪的聲音笑問道:“大哥,這一趟鏢準備怎麽走?”“那還用說,當然得繞過亂雲渡……”

“亂雲渡!”一語入耳,轟然有如雷擊。水影猛地回頭,看著鄰桌,那是幾個江湖客模樣的人,濃眉大眼,魁梧粗壯,腰間皆佩著刀劍,正肆無忌憚地據桌豪飲。

水影略一思量,離座來到他們桌前,幾人看到她過來,俱是一怔,停下杯筷,愣愣地看著她。“請問各位,你們方才說到亂雲渡,此地真有亂雲渡麽?”“是啊,亂雲渡就在離此不遠處,姑娘問這作甚?”一個身著藍衫,氣度不凡,方才被喚作大哥的人回過神來,忙忙站起,陪笑答道。

水影點頭,沉吟道:“不知各位能否帶我前去一看?”眾人麵麵相覷,那人笑道:“亂雲渡可不是什麽好玩好看的地方,姑娘為何要去那裏?”“我……我有事要辦,要……到那裏找人!”水影低著頭,很艱澀地囁嚅著。

“找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驚奇而疑惑,好半天,那人才問道:“姑娘,你可知亂雲渡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看到水影搖頭,那人接口道:“亂雲渡不是過河的渡口,而是一片死寂荒涼的碎石灘,連鳥兒都不從那裏的天上飛過,就近方圓幾裏都不見人煙,我們這些保鏢押貨的,每每都要繞道而過。你竟要去那裏找人?”

水影也頗感意外,但那黑影既然約她去亂雲渡,應該不是誑她。現在好容易有了線索,豈能輕易放棄。她猶豫片刻,決然道:“我和人約好了在亂雲渡有事相談,煩請各位帶我走一趟吧。”

那人不說話,上下打量她一番,才開口道:“姑娘若執意要去,就請先回座相候,待我和弟兄們商量商量。”

水影無奈,也隻得回到自己桌前坐下,那些人則在一旁竊竊低語,不時有人回頭看她一眼,目光遊移閃爍,水影也不在意他們異樣的眼神,靜靜地等待著他們商量出個結果。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光景,那藍衫人才施施然來到水影桌前,麵沉如水,低聲道:“姑娘,可否移步到外麵說話?”水影點頭,隨眾人出了酒坊,來到不遠處的一片棗林中。藍衫人還未開口,他身旁一個蓄著濃密絡腮胡的大漢斜睨著水影,冷笑道:“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做什麽不好,偏要做強盜!”“做強盜?”水影疑惑,不解他話裏的意思。

“你若不是強盜,為何我們剛一說到要繞道亂雲渡,你就說要到亂雲渡去。分明是看到我們保的這趟鏢重,你是跟亂雲渡的強盜約好了吧,把我們引去,你能分得多少?”“你……”水影再也想不到自己竟被人當作強盜,又驚又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藍衫人見她臉色突變,默然無語,以為她是默認,向同伴使個眼色,一眾人迅速散開,將她團團圍住,每人的手都摸向了各自的兵器。

水影定下神來,轉眼看著包圍她的人們,不禁氣往上湧,也不想解釋,傲然道:“就算我是強盜,那又如何?你們能將我怎樣?我若是一定要讓你們帶我去亂雲渡,你們又能怎樣?”

藍衫人一怔,又將麵前這美麗纖柔的女子仔細打量一番,實在沒看出她有什麽特異之處,這才冷哼一聲,“唰”地回手抽出腰間的镔鐵雙刀,陰笑道:“姑娘說話好大的口氣,可惜我們這些闖江湖的,不是被嚇大的,你問我們能怎樣,現在我就來告訴你!”

說話間,森寒的刀光已如飛雪般層層卷來,森寒的殺意將枝頭休憩的鳥兒驚得撲簌簌掠起,倉皇地飛向遠方。水影不閃不避,在匹練般的光暈中盈盈而立,唇邊一抹輕嘲的淺笑,撕裂的刀風隻是鼓蕩起她的衣袂長袖和額前的發絲,卻絲毫碰觸不到她的身體。

轉眼間,一套雷霆萬鈞的“驚雲刀法”已堪堪使完,水影仍是渾不在意,笑意盈然。藍衫人則是神色驚惶,額上已滲出密密的汗珠,刀勢也漸漸沉重起來。圍堵水影的眾人見此情形,亦是麵麵相覷的驚疑。那藍衫人名叫李名浩,號稱“不敗神刀”,在江湖上也有極響的名頭,雙刀之下極少有人能夠抵擋,還從未遇到這樣的怪事,那看似弱不經風的女子也不躲閃,竟然在淩厲的刀光中毫發無傷。

這些鏢客整日在江湖上打拚,過的是刀頭舔血的生活,見此形勢,隻當是運氣不好,撞著了硬茬,急忙齊擁而上,一時間,原本寂靜的棗林中吼聲震天,殺氣縱橫,刀槍劍戟各色兵器交纏如網,淩空飛舞。

水影佇立在透明的屏蔽之中,靜靜看著那些紅了眼睛的漢子,拚命卻無能為力,俗人凡鐵能奈她何?隻是讓她覺得厭煩而已。

大約又過了一柱香的工夫,情形依然沒有改變,眾人也覺有些不對,隻是不敢停手。在江湖上,一旦發生爭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現在已是騎虎難下之勢,他們驚怖異常,卻又不敢停住攻勢,隻能勉力支撐。

水影沒心思和他們這樣耗下去,手腕輕揚,纖美的指尖緩緩點出,蜻蜓點水般輕柔飄忽,似乎毫不著力,那群鏢客卻隻覺犀利的劍鋒破空襲來,溫熱的空氣刹時凜冽如冬,無形的重壓排山倒海,全身有如割裂般的疼痛,軟弱無力,“嗆啷啷”一陣響,原本緊握在手的兵器紛紛落地,人也無力立足,呻吟著,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你……你想怎樣?”李名浩惡狠狠地瞪著水影,嘶啞著喉嚨問道。心裏卻自認倒黴,眼前這女子一定不是人,非妖即魔,看來鏢是保不住了,或許連自己和兄弟們的命,都得成了這妖怪的口中食。

“我?我隻想讓你們帶我去亂雲渡而已,是你們不由分說,上來就動手的呀!”水影看著他們眼底閃爍的懼意,不禁心生惻隱,柔聲道:“我真的並無惡意,也不願傷人,你們若是不信,可以先把鏢押在這裏,帶我去亂雲渡之後,再回來押鏢走路,如何?”

李名浩掙紮著起身,苦笑道:“姑娘既然執意要去那裏,我們還有何話說?”他回頭招呼那絡腮胡子,“你我陪著這位姑娘走一趟吧,其餘的兄弟們守著鏢車,等我們回來。”

他二人垂首無言,在前引路,水影尾隨其後,三人一路行來,出了鬧市,人煙田舍漸漸稀少,愈往前行,景色越發的荒涼,走了大半天的光景,三人來到了一大片渺無人跡的碎石灘,李名浩抬手一指:“喏,這裏就是亂雲渡!”“這裏?”水影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前麵不遠處歪斜著一塊殘損破敗的石碑,上麵果然刻著三個黑色的篆字:亂雲渡!

水影看著那塊石碑,緊緊戚眉,然後轉眼遠眺,這一片碎石灘竟似望不到盡頭,哪裏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她不信這裏會是那黑影的老巢。“此地隻有這一個亂雲渡嗎?”她回頭問兩個向導。

“姑娘真會說笑,不隻是此地,方圓千裏之內,也隻有這一個亂雲渡。”李名浩苦著臉,擰著眉,卻又不敢不裝出笑容,“姑娘說過帶到了路就讓我們回去,我們現在……”

“你們走吧,麻煩了。”水影揮了揮手,繼續看著石碑,怔了許久,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忙扶起石碑,向左右旋轉,無奈那石頭卻紋絲不動,看來不是機關。她沮喪地放棄努力。轉過身來,那二人早已走得不見蹤影。

她踩著崎嶇的碎石向前走去,彷徨四顧。周圍寂靜得隻聽到自己的腳步和心跳。她忍不住放聲高呼道:“你在哪兒?你讓我到亂雲渡來,我來了!你快出來,把流火還給我!”她一遍遍地呼喊,可是沒有人回答,更沒有人出現。隻有如血的夕陽伴著她淒涼的喊聲中徐徐沉落。天色愈來愈暗,夜色漸漸將天地溶在一起。寒意淒惻,徹底的絕望像潮水蔓延,慢慢地淹沒水影,讓她在刻骨的寒冷中窒息。

秋風瑟瑟,鼓蕩著水影的衣襟。淡素的白衣在夜色中獵獵飄舞,襯著她飛揚的發絲和寒水雙瞳,是觸目驚心的淒冷。無星無月的夜,黑絲絨的天幕上凝著沉鬱的陰雲,水影在這陰雲下跌跌撞撞地前行,漫無方向,離開了這裏又去哪裏?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終於走出了那片荒袤的碎石灘,淩亂的腳步踏上了一條綿綿的羊腸小路,卻不知有一雙比星光更寒冷明亮的目光在身後注視,淒厲凜冽的眸子裏有淡淡的暖意閃過,和一聲隱約的歎息。隻是水影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