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際緩慢地露出一線灰白,蒙朧的,然後漸漸泛起絢爛的霞,幻彩的光線驚豔明麗,眩人眼目。早起的鳥兒精心梳理好美麗的羽毛,在枝頭撲簌簌振翅,歡快地啁啾鳴唱,喚起剛剛蘇醒的太陽。陽光輕輕探出酒紅色的臉龐,慵懶的攀上天邊,溫暖的笑靨曬幹了樹枝花蕾上清冷的露珠。

而這一切的美景,在水影眼中都視若無睹,她失神的眼裏看到的所有都隻是荒蕪的空白。曆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亂雲渡,竟是一片無人的死地。那黑影騙了她,他劫走了流火,然後告訴她一個無處尋覓的所在,隻是一個惡毒的玩笑而已,陷她於萬劫不複的絕望深淵。

沉香山,是此地的名山,玲瓏秀麗,山勢和緩,並不以險峻巍峨著稱,傾倒觀者的,是山上的楓樹。從山腳起,一路蜿蜒而上,觸目所及,盡是挺拔蒼翠的楓樹,尤其是一大片廣袤的楓林,幾乎鋪滿整個山巔。春夏猶可,一到金風乍起的秋,滿樹的綠葉一點點被秋色染紅,整座山便似一點點被火焰包圍。到得深秋時節,遠遠望去,沉香山便是一團金紅色的火燒雲,灼灼其華,幾乎燙傷了人們的眼睛。

於是,重陽前後,登山賞楓,便成了此處風雅之士每年必行的怡情樂事。公子佳人,衣香鬢影,吟詩作對笑語歡言之聲,在山路間楓林中輕漫蕩漾。

水影也隨著人流上了沉香山,她根本無意識要去哪裏,隻是被機械的腳步帶來了這裏,絕豔的紅葉也燃不起她空洞無神的眼眸,她走在快樂談笑的人群間,麻木不仁,像一個被看不見的絲線遙遙操控的可憐木偶。

一路行來,漸漸到了山巔,滿眼盡是灼灼的烈豔,經霜的葉,紅於二月的花。人人皆是驚歎讚賞,水影竟也像從夢魘中蘇醒般有了感應,但喚醒她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一陣隱約恍惚的琴音。

琴聲傳來的方向是楓林深處,清淡空靈,不沾絲毫的煙火氣,纖細如絲卻連綿不斷。水影佇立著,靜靜聽了一刻,竟如醍醐灌頂般清心靜神,所有的傷痛絕望,憤怒惶恐都在此時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心中如被雨露洗過的天空,一片澄澈清明。水影木然僵硬的臉色漸漸柔和,嘴角牽動,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不禁循著樂音,步入那片火焰簇簇的霜林。

越往前行,琴音越發清晰,婉轉幽然,如山間潺潺的泉。水影聽得出神,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楓林的盡頭。前麵是一片芳草地,雖然已是深秋,草色卻翠色欲滴,濃濃的綠在這滿山的豔豔映襯下,翠玉般明澈透亮,讓人莫名的歡喜。

琴音就是由此而發,操琴的人正在水影眼前,是一位窈窕纖柔的女子,正值妙齡韶華,著一襲淺紫的長裙,寬大的裙袂盈盈展開,鋪在青碧的草地上,玉頸低垂,烏黑亮澤的秀發半披在肩頭,發髻上插著一支碧玉簪,綠翠的墜子在風中輕輕地晃。一具式樣古雅精致的瑤琴放在她的膝頭,撥弦的手晶瑩玉潤,纖秀柔美。輕彈款按間,曼妙樂音便如溪流,淙淙潺潺從指間流出,沁人心脾。

水影不敢擾了這樣絕美的風景,緘默無語,安靜地聆聽。那女子也沒有覺察有人在身邊,全部身心投注在指間弦下,仿佛已被自己的琴聲陶醉,渾然忘我。她身後侍立的青衣小鬟烏溜溜的眼珠一轉,早瞥見了水影,隻是不敢攪了主人的雅興,一聲不吱,偷偷打量著她,抿著嘴兒輕笑。

女子揮手撥下最後一弦,嫋嫋的餘音還未散去,小丫鬟已急不可耐的笑嚷道:“小姐,你的琴彈得越發好了,你看,這位姑娘站在這兒,聽了好半天了。”那女子聞得此言,連忙抬頭,水影這才看見她的容顏,心中竟有些微的妒意。世間的女子竟美得不染塵俗,芙蓉如麵柳如眉,星眸檀唇,笑意盈盈,吹彈得破的玉色肌膚映出淡淡的紅暈,眼神安然清澄,如平靜的湖水。

她看到水影,微微一怔,連忙放下膝上的琴,起身斂衽施禮,含笑道:“方才彈琴入神,不知姑娘在側,多有失禮,勿怪。”

水影忙伸手相扶,還禮道:“是我失禮才是,聽到琴聲美妙就擅自闖來,隻怕擾了姑娘的清興。”

女子目光流轉,輕笑道:“哪裏。上山時走得累了,在此歇息,胡亂彈了一曲,解悶罷了,誰知姑娘竟是知音,我歡喜還來不及呢。”她說著拉起水影的手,“今日在此遇見,便是有緣,請教姑娘芳名。”

見這美麗多才的女子如此親切平和,水影也有淡淡的喜悅,便順口說了名字。女子展顏道:“我叫雀明。”

“雀明?”水影喚道,心中忽然有種異樣,卻又說不出是什麽,於是笑道:“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呀!”雀明拉著她席地而坐,捧過琴來,“你若是喜歡,我就再彈一曲,已酬知己。”

琴聲又起,清越明快,色彩亮澤,帶著在陽光下翩然起舞的自由和喜悅。水影聽著,卻不禁黯然神傷。她無法像彈琴的女子一樣簡單快樂,流火還沒有找到,也許永遠不能找回了。沒有流火,她將怎樣麵對以後的劫難。那個詭秘的黑影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騙她?後麵還籌劃著怎樣的陰謀?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都沒有答案,都是難以預測的危機。

琴音飄嫋,輕撫著水影的困惑憂傷,讓她想起了遙遠的昆山,那裏有一個人在等她,若是她回不去了,他也會等下去,直到耗盡漫長的生命。

“你哭了!”不知何時,樂聲已止,雀明按住琴弦,驚異地望著她。

水影拭去眼角的淚珠,勉強一笑,“沒什麽。隻是你的琴聲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你的朋友也精通琴技?”雀明輕輕地撥著弦,問道。

“嗯。不過,他的簫吹得更好。在他吹簫的時候,常有鳳凰在他身邊起舞。”水影茫茫然望著遠方,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鳳凰?”雀明明淨的雙眸滿是疑惑,“那不是傳說中的神鳥嗎?你見過鳳凰?”水影這才察覺失言,懊悔怎麽能把這些往事說與凡人,她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

看到她的尷尬,雀明善意地笑了,“古書上說,從前有一個叫做蕭史的人,極善吹簫,在鳳樓上臨月吹簫,引來紫鳳。然後乘鳳而去,飛升成仙了。書上既這樣寫,可見絕技真能引來神物。可惜我無緣聽到如此絕妙的音律。”

她看著水影,輕聲道:“我看你不僅是想起了朋友,好像還有很多的傷心事,可以告訴我嗎?也許我可以幫你。”雀明的善良和誠懇讓水影感到安慰,她真的很想對她傾訴,可是千頭萬緒擰成一團亂麻,連她自己都理不清,弄不明。再說,她們屬於不同的世界,她的事,即使說出來,雀明如何能信。

“我……有件很重要的東西被人劫去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了。”猶豫許久,水影終於說出一句雀明能聽懂,能相信的話。

雀明點頭,思量半晌方道:“那你為什麽不報官?”水影哭笑不得,到底是凡世中的女子,想到的解決方式合理合法,卻毫無作用。她低頭苦笑:“報官沒有用。劫我東西之人和我約好在亂雲渡相見,了結此事。可我到了哪裏卻沒有見到他,現在,我也不知該怎麽辦。”

“亂雲渡!”雀明忽然失口驚呼,滿臉惶恐之色,“你去了那裏?那地方沒有人敢去的,那裏有……”她慌張地伸手掩口,不敢再說下去。

雀明的驚恐和欲言又止,仿佛是無邊的黑暗中突然閃出的一絲火光,重新點燃了水影的希望。“那裏有什麽?”水影一把抓住她,急迫地追問。

“那裏有……”雀明被抓疼了,掙脫開水影的手,怯怯地道:“那裏有一個怪物,會吃人的!”她怕水影不信,認真地加重語氣,“聽長輩們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那裏是一條很大的河,許多人家依河而居,日子過得美滿富足。可是就在一夜之間,天降橫禍,那條大河居然徹底幹涸成了一片亂石灘,臨岸而居的人全都死了。那塊刻著亂雲渡三字的石碑也是在當夜豎立起來的,人們都說那下麵住著一個法力無邊的怪物,就是它讓河水幹涸,殺死了河邊的居民。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到那裏去了。”

“是這樣。”水影低下頭,暗自忖度,能造成這樣巨大災難的,絕不是一般的妖邪,但是她相信那黑影有這樣的能力。看來他的確就在亂雲渡,隻是潛藏得太過隱匿。而那塊神秘出現,導致眾生罹難的石碑,必定就是機關入口,隻要找到開啟它的方法,就能找到那個黑影,拿回流火。

水影想著,嘴角慢慢泛起欣喜的笑,盡管前途凶險多舛,但總算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有了一絲希望。她深吸一口氣,起身笑道:“今日遇見你,真是受益匪淺。希望日後還能有緣相聚,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了。”雀明默然,凝神注視著她,剪水雙瞳流轉異樣的光彩。水影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轉身準備下山。

“你等等。”雀明從琴上取下三根弦遞給水影,嫣然道:“今日初見,無以相贈,這三根琴弦送給你留作紀念吧。興許,以後還有點用處。”

水影道謝接過,那琴弦竟不知是何物製成,入手綿軟,輕若無物,在陽光下顯得斑斕瑰麗。奇光異彩,全然不似凡世的俗物。水影頓生疑惑,重新審視麵前娉婷清麗的女子,雀明正倚著一棵豔豔的楓樹,迎向她的目光,笑意淡淡,在秋日恬靜的陽光裏,如一朵睡蓮盈盈盛開。

水影凝視她許久,卻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雀明無疑隻是平凡的世間女子。她無暇多想,收起三根琴弦,轉身下山,在回頭的瞬間,卻見雀明的手似有意若無意地在樹幹上輕輕敲了三下,眼底有異樣的光劃過,淒厲而狂熱,似閃電般一閃而逝,卻讓水影心頭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