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都是人精,城毀之前,觥籌交錯場子上,揣測人心估量旁人的脾性和底線本就是最基本的本事。

不過短短的一段路,若有若無的幾句話,不少人心中已經分明。

皇後不再是當年的皇後,可是她從龍有功,無論是老皇還是新皇,無論誰那裏都有她的一席之地。

王妃倒有些不諳世事,但極聽皇後的話,皇後叫她她便過去,說話她都迎著。皇後看她的眼神是帶著些寵溺的。見她憑著喜好與人親近或是疏遠,皇後也由著她。

俗話總說,一山不容二虎,尤其是兩個都是母的。這兩人之間的融洽著實讓人大跌眼鏡。

進宮的路上秦皇後也就由著寧昭昭和姚芷荷挨在一塊兒。旁人看她這樣,反而不敢往跟前湊,倒給她們二人留下一點空間。

“你之前進過宮沒有?”寧昭昭問姚芷荷。

姚芷荷指了一個方向:“你是說冷宮那邊?”

“嗯,見過她嗎?”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宋氏。

“我母親帶我來見過她一次”,姚芷荷壓低了聲音苦笑道,“她如今被下放在浣衣局,兩手都泡爛了…也不知道怎麽撐下來的。”

宋慧心遭難以後,顏清沅並不禁人家去痛打落水狗。大長公主之前伏低做小,最得意的女兒還被宋慧心給指配了,府裏上下都沒少受氣。她是個睚眥必報的,當然跑了第一個進宮去看看宋慧心的慘狀。

但宋慧心的反應卻讓她大失所望…

“怎麽說呢,她當初多囂張,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卑微得不行……我母親帶我進了冷宮,她早早就跪在門口等著了,跟最低等的宮奴也沒什麽兩樣……”

姚芷荷的樣子好像非常想不通。

她看了寧昭昭一眼,道:“說起來她也是你的死敵,你沒去看過嗎?”

寧昭昭嘟囔道:“他不讓我去。”

他是誰?還用問麽。

姚芷荷吃驚地道:“還管得這麽死?”

寧昭昭哼了一聲,道:“我也不想看,有什麽好看的。就是好奇罷了。”

“沒什麽好好奇的,她那樣……挺惡心的。”

大約那人也不想讓自己心愛之人看見自己會用這種方式折磨一個婦人吧,哪怕那婦人十惡不赦……

姚芷荷看見她的時候隻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哪還看得出是當年榮寵一時的貴妃啊!光她能數得著的傷都不知道多少,脖子上的勒痕更是可怖,分明是經過多次重疊的,最深的地方都已經滲血……當是每天定時定點,在同一個地方被人勒得瀕死又放開的。

再有燒傷,不光頭發燒掉了大半,那時候聞到她身上的臭味,宮人說那是她身上的燒傷不曾上藥,流了膿出來的味兒。

每天晚上她睡下了,宮人奉了命,不定時就會去跟她玩玩貼加官的遊戲……

貼加官麽,就是取一桑皮紙,貼在麵上,司刑人一口燒刀子噴上去,桑皮紙受潮發軟,黏在臉上,再如法炮製,十來張便可要人性命。

宋慧心每天貼個五六張,恰恰是徹底窒息瀕死卻死不得的時候,宛如在鬼門關走了一圈。而且每每施於她夢中,無知無覺的時候……

每天這麽來一次,換了誰隻怕也被折磨的崩潰要尋死了……

當初顏清沅放了話,要讓她把她害死別人的,每種死法都嚐過一遍。這勒死的自然是顏皇後,還有燒死的,溺死的,活活打死的……

他果然說到做到。而且青雲騎的人都是老手,很是知道怎麽讓她在鬼門關轉一圈再回來。

日複一日永無止境的折磨。

“她竟真的挺下來了,沒死也沒瘋,不知道在盼著什麽。”姚芷荷無心似的道。

寧昭昭心想,她自然是有所期盼的。

“別提她了,怪鬧心的。”寧昭昭嘟囔道。

這時候秦皇後叫了一聲:“昭昭芷荷快過來。”

兩人連忙相攜上前。

秦皇後的心情顯然很不錯,道:“這才多少功夫,不但禦花園收拾出來了,各個小殿也都已經有樣子了。攝政王親自督建,果然不一般。”

有個臉圓圓的婦人連忙道:“娘娘說得極其是。聽家夫說,王爺對這勘探和園藝,竟也涉獵頗深呢。”

她丈夫正是工部尚書龔真。當年京城士庶門閥擋著,她丈夫難有前途。到如今攝政王進京,京城百廢待興要的都是幹實事的人,龔真很得器重。因此他們夫妻二人是真心迎奉攝政王的。

但偏偏就有人要來挑刺,故意嗤笑了一聲,道:“原咱們王爺可是督造過運河的,難道龔夫人不知道嗎?真是……攝政王這般器重龔大人,還以為夫人您是知道的呢。”

頓時那位胖胖的龔夫人麵上就漲得通紅。

這怎麽說呢,到底是寒門官吏之妻,上不得台麵……

眾人似笑非笑看著她。

這種捧高踩低的場麵秦皇後是見慣的。這個時候她就皺了皺眉。龔氏一門正在重建京城,雖說在這些老士族看來可能就是一家子做木工的,可又眼紅其得到顏清沅的垂青,所以才要踩她幾腳的。

正想說點什麽安撫龔夫人,這時候,棒槌突然開口了。

“我原也以為他不過是外行看個熱鬧,因修運河的時候耳濡目染才能說道上幾句。卻不知道,原來我家王爺竟是真的深諳此道嗎?”

“……”

寧昭昭冷冽的視線一掃掃過眾婦人,嘴角噙著意味莫名的笑意。

她現在風頭盛著呢,又和攝政王朝夕相對,連她都不知道,龔夫人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有什麽稀奇的。

誰敢像擠兌龔夫人那般擠兌她,不要命了?!

一時之間眾人紛紛回避她的視線。唯龔夫人抬頭,有些感激地看著她。

姚芷荷笑道:“你不事生產,哪裏懂得那工部活的精妙和複雜?人家都是代代相傳,攝政王能學得進去已經實屬難得了。咱們婦道人家議論這個,到時候傳到他們爺們兒耳朵裏,倒要叫他們笑話呢。”

寧昭昭點了頭,道:“是了,我原是個釘子都不識的人。不如各位夫人聰明,原來督建過運河,應該就已經會了勘測之類的。”

她這話誰都不敢接。

唯獨姚芷荷還像沒事人似的笑道:“殿下這般嬌憨呢。”

那是啊,她說這話就是嬌憨了,她也可以大膽地說,隨便說。誰讓攝政王寵她呢,誰讓現在整個京城都要看她的臉色呢?

可是啊,這話要是換了旁人說,可就……

姚芷荷那意思,可不就是拐著彎罵那些勢利眼都是些自以為是的蠢貨!

寧昭昭道:“嬌憨什麽啊,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我就不鬧笑話啦。哪裏像龔夫人,到底是工部能人的妻子,會的道道也比咱們多。”

秦皇後眼睜睜地看著這小棒槌仿佛一臉無辜,和姚芷荷聯手,一唱一和就把在場的誥命都給壓得死死的……

調笑似的幾句話,就讓人明白了她偏袒誰,也讓人知道了她在警告誰。

你看她不諳世事,可心思縝密起來哪裏像個棒槌?

她已經足以母儀天下。

最終秦皇後輕咳了一聲,低聲道:“你們小姐倆感情倒還和從前那般好。”

一句話,輕輕揭過了剛才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

熱場向來不是上位者的責任。秦皇後說了這話,很快就有那懂事的開始湊趣。

秦皇後帶著眾女眷在新圈出來的小皇宮逛了逛,心情很是不錯。

這裏和破敗的北殿群已經完全隔開了,仿佛完全是兩個時世界。有那麽一瞬,秦皇後甚至想不起來,宋慧心還在離她不算太遠的地方活著。

雖然小了些,可如今齊帝的宮妃,沒死在宋慧心手裏的也差不多都已經因為叛變獲罪。隻她和幾個孩子了,在這個地方是可以過得很清靜很舒服的。

寧昭昭陪她逛了一天,還試了試新組的禦膳房準備的午飯。

皇後是一整天都笑著的。

果然傍晚回去的時候,她在馬車上就對寧昭昭道:“我打算和皇上一塊兒回宮。”

寧昭昭倒也不意外。她今天逛了新宮,也是大出乎意料。新宮的組建,也確實是從皇上和皇後晚年舒適的角度考慮的。這比之前設想的好了太多。

但寧昭昭還是道:“您不如跟著大皇兄自在些。”

“有什麽自在啊,小七小十二不都還小嗎?帶到他們皇兄府裏總歸是沒有留在宮裏強。更何況……”

她斟酌了一下,才道:“怎麽說我也是皇後。在這個位置上一天,我便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皇上還在,我若是撇下皇上一個人在宮中,自己跟著兒子去享清福,算怎麽回事啊……”

寧昭昭歎了一聲,最終道:“您高興就好。”

原來她雖然成天對齊帝沒好臉,卻到底還是放不下。

最讓她掛心的,不是什麽榮耀什麽尊號,而是責任……

她隻是擔心齊帝,半癱著身子,獨自進宮,如何麵對他江山被奪,兒孫幾乎被殺光,幽禁孤獨的晚年?

秦皇後大約知道這棒槌看出來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那一刻棒槌好像在她麵上看到了少女般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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