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昭昭跟著顏清沅走在陰暗的過道裏,主意是她拿的,她卻有些心神不寧。

顏清沅曾經給人刮骨療傷,甚至開了胸腔取出落在裏麵的箭頭。

但是給人剖腹生子,別說他,就連這個時代,也沒有過一次。

說到底,他也不是個婦科大夫。

倒是顏清沅安慰她,道:“沒準能成呢。”

寧昭昭道:“你又不是個婦科大夫,當初給我接生都把你給嚇暈過去了。”

顏清沅:“……”

然後他惱羞成怒:“我那時候頭風症還沒好呢,根本就不是嚇的,是一口氣沒提上來。”

寧昭昭原想哄他來著,結果他已經氣衝衝地往前走去了。

沈廷玉和香儂被帶到了剛剛打掃過的審訊室。

寧昭昭真真不願意對無辜的孕婦下手,眼下雖說被逼急了,但還是命人把審訊室徹底打掃,用石灰烈酒消毒,準備了最好的麻沸散和吊命的人參。甚至從黑市調出來好幾把薄如紙翼的寶刀,止血鉗等物的替代品。

也幸虧有顏清沅,她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些東西都準備齊全。

外袍是用烈酒煮過的,她和顏清沅一起換上了。

少頃,吞了麻沸散的香儂被放在了清理幹淨充當手術台的桌上。

沈廷玉在外間等著,隻開了一個小窗口能讓他看見裏麵。

看他臉色蒼白,大汗不止,左頌耽冷冷道:“你可小心點,別出聲……不然,孩子女人,大約一個都保不住。”

沈廷玉愴然一笑,道:“我不是說了麽,她死了倒是好的,我們一家三口死在一起。”

左頌耽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什麽一家三口?你明媒正娶了?再說,人家願不願意嫁給你,還不知道呢。”

沈廷玉於是不說話了。

左頌耽又道:“哎,好好的一個姑娘,怎麽碰上你這個瘋魔?不然人家隻怕早就夫妻和美,兒女雙全了。就你沈廷玉,前半生都在作孽,你給她一星半點好處沒有?跟著你,她享過一絲福氣沒有?”

沈廷玉有些鬱燥地看著川內的那對夫妻開始用巾子係上口鼻,一邊冷冷道:“你知道什麽?”

“我是什麽都不知道。你自己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左頌耽道:“我自然不是個好東西。可我若有妻子,那女人跟了我,我也是要嗬護寵愛的。若是連這點責任都擔不起,當初就不該要她。”

沈廷玉冷笑了一聲,不說話。

一時之間氣氛倒有些端凝了。

大理寺昭獄,是個極其血腥可怖的地方。但宋顧謹執法清明,藏汙納垢之事是絕對沒有。尤其是對女犯,相對會寬容很多。

雖然太子妃殿下平時暴起的時候,也會說“我活剖了你”或者是“我活剮了你”一類的話,但歸根結底,她比起說剮就剮的太子殿下來說,還是心軟得多。

這香儂,恐怕是在昭獄,第一個真正被活剖的女犯。

寧昭昭是自己非要跟進來的,顏清沅趕不走,也就由她了。

掀開了香儂的肚皮,見她已經長出了妊娠紋,而且還不少。顏清沅愣了愣,顯然是想起了棒槌肚子上也有這樣的幾根紋路。

寧昭昭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起伏的肚皮,心中萬分焦灼,想著若是沈廷玉可以此時叫停就再好不過。

可是沈廷玉那孫子竟然就一直沒出聲!

顏清沅比她放鬆得多,比對找到地方,就開始下刀。

因先前在穴位落針止血,這一刀竟沒有血溢出來。

寧昭昭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竟然非常熟練,神態輕鬆地找到了位置,一刀不算太長也不算深,隻在肚皮上開了一道薄薄的縫。

一時之間,寧昭昭倒退後了一步,汗如雨下。

門外,沈廷玉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一身衣服早就被汗浸透,混著血水和汙水紛紛下落。

香儂的表情卻是很恬淡,仿佛睡著了那般。

隨著他下刀深了,偶爾抬起的手上已經見血。

因為是正對著窗口的方向下刀,所以沈廷玉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怎麽,一刀劃開了香儂的肚皮,又是怎麽,扯開創口……

寧昭昭快看吐了……

就在這個時候,顏清沅皺了皺眉,突然停下手裏的動作,脫下特製的蛛絲手套探了探香儂的鼻息。

然後他抬起頭。

沈廷玉心下一個咯噔。

顏清沅點了點下顎,示意寧昭昭過去。

心裏卻覺得好笑,明明是她的主意,她自己倒快嚇死了。

寧昭昭蒼白著臉上前去,也不敢看桌上的香儂,是俯下身聽他說什麽。

顏清沅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耳朵。

倒把個剖開了肚子的孕婦,丟在案上沒人管!

那一刻,每一次呼吸,對於沈廷玉來說,都是鈍痛的折磨,仿佛是小鬼推磨盤碾人骨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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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儂……”他幾乎是咬著牙慢慢吐出那兩個字,因用力過猛牙齦滲血,眼前慢慢模糊。

左頌耽打趣似的又看了一眼,才道:“如你所願,恐怕是活不成了。”

沈廷玉猛地抬頭看著他。

左頌耽露出白牙,笑道:“你們一家三口總算要死在一起了,開心吧?”

“香儂……”

“現在喊著她的名兒有什麽用?你們羅山子孫,就不配娶妻,知道麽?當初陰連城是,你也是。你們還算是活人嗎?你說你喜歡她啊?你這樣的人,也配喜歡?”

沈廷玉低下了頭,此時落在麵上的已經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是啊,他這樣的人,從小便作為複仇的工具,哪裏有資格去喜歡?

當初他兄長陰連城就曾經告訴過他,越是歡喜的人,越是要遠著些。

陰連城說,像他們這樣的人,身,心,命,都不是自己的。但若是喜歡了誰,便把她放在心上。那麽這輩子,能有一點點念想,一點點和死人不同的暖。

這就夠了。

可惜他沒聽。

他覺得,那是他兄長,聽了父母的話來勸他棄了香儂。

後來才明白,或者兄長早就心灰意冷地等著自己行屍走肉的一生結束。隻是偏他還不死心。

沈廷玉為了族人放棄了尊嚴也放棄了自己,族人看在他聽話的份上,的確給了他和香儂苟延饞喘的機會。他一度以為,他還是有希望的。

可是明明選了一條最黑,最肮髒的路走,他怎麽還可以天真地奢求所謂的希望?

“香儂,我要去汝南三年,你陪麽?”

“香儂的命都是公子的,莫說是汝南,便是天涯海角,香儂也是陪的。”

“香儂,母親把你賜給了趙苟。你……不嫁成麽?”

那時候的香儂明顯猶豫,少女一向寧靜的臉龐上竟有些憂傷。

但她還是含淚點頭,道:“公子說不嫁,就不嫁。”

沈廷玉呢,也是個裝模作樣的人。他當時,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腦袋,道:“傻丫頭,嗯你開玩笑的。公子阻你嫁人做什麽?難不成公子還能自己娶了你麽?”

香儂原本憂傷的麵容竟一瞬間變得絢爛。

然而沈廷玉卻出爾反爾,在香儂成親的那天他還是去搶了親。

甚至,後來還以為內香儂對趙苟舊情難忘,索性殺了趙苟。

香儂逐漸就瘋了。

現在呢,香儂懷著他的時候,被人剖開了肚子,扔在了桌上。

沈廷玉突然想起當初他搶親的時候,蓋頭掉落下來的那一瞬間,香儂看見他時那驚恐的神情。

是的,從那一刻開始,他把香儂原本應該平淡幸福的生活,完全打破。

左頌耽還在耳邊說著什麽,可是沈廷玉已經全盤崩潰了。

他發出了如野獸一般的哭嚎聲,極度壓抑又極度撕心裂肺。

香儂。

如果香儂還能說話,她會說什麽?

沈廷玉想,她大概會說:“公子別哭,香儂不恨,香儂的命都是公子的,如今不過果真是把命給了公子罷了……”

左頌耽不防這人剛才還是一副“一家人一起死好幸福”的德行,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了這樣,頓時就嚇了一跳!

“別嚷了!沈廷玉!別嚷!”

左頌耽抬頭看了一眼窗子裏的情形,急得連忙用手去捂了他的嘴!

“嗷!”

沈廷玉這廝竟然差點把他的手指頭咬下來!

左頌耽痛極之下就一腳踹了過去,沈廷玉原本就是斷了腿的,此時就被他踹得滾到了地上。

頓時外間乒呤乓啷一團亂!

左頌耽看了看自己被咬進去一半的手指,啐了一聲,道:“瘋狗。”

沈廷玉趴在地上,卻是整個已經成了自暴自棄的狀態,手指甲緊緊抓著地抓了一手的血,痛哭之下隻會喊他女人的名字了:“香儂……”

是我對不起你。

下一瞬,鐵門在眼前被打開了。

寧昭昭有些憔悴的麵容出現在門口,顯然她受得刺激也不小。

“再送兩個火盆進來。剛才吩咐準備的熱水現在可以送進來了。”

她低頭看了看還哭得打滾的人,忍不住皺眉給了他一腳,道:“差點被你害死。”

左頌耽先吩咐了人去準備火盆和熱水,此時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

寧昭昭道:“母女均安。”

這下竟連左頌耽都鬆了一口氣,用力踹了沈廷玉一腳,道:“聽見沒有,母女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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