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在等我繼續唱下去,可歌已經唱完了。這是最後一段。在寂靜中,我回憶起從前。一天我和爸爸從林子裏打獵回來,和咿呀學語的波麗姆一起坐在地板上,唱著《上吊樹》這首歌。我們倆的脖子上都戴著歌中唱的繩子做的項鏈,當時並不知道歌詞的真正含義。曲調簡單易學。我在那個年紀,所有的歌隻要唱一兩遍就記住了。突然,媽媽把繩子從我們的脖子上拽下來,並衝爸爸大喊起來。我從未見過媽媽發脾氣,立刻哭喊起來,波麗姆也嚇得號啕大哭,我趕緊跑到外麵。躲到“牧場”上的一叢忍冬裏,我總是藏在那裏。爸爸很快找到了我。他極力安慰我,說沒事的,隻是以後再也不要唱這首歌了。媽媽要我把這歌忘了。可是,從那時起,這首歌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裏。

我們,爸爸和我再也沒有唱起過這首歌,甚至不再提起它。爸爸死後,這首歌卻時時盤桓在我腦際。長大後,我慢慢地體會了歌詞的含義。剛聽上去,歌詞的意思似乎是說一個小夥子要和他心愛的姑娘在午夜秘密相會。但幽會的地點卻很詭秘,是在一棵吊死過人的樹下,被吊死的人殺了人。殺人者的戀人肯定也與這次謀殺有關,因而她必定要遭受懲罰,所以殺人者的屍首在呼喚她一起逃跑。一具屍首會說話,這故事已經很離奇了,但直到《上吊樹》的第三段,故事才變得真正恐怖起來。歌者就是殺人者。他仍待在樹上,雖然他叫他的愛人逃跑,可他卻不停地問她是否來與他相會。那句“這是我讓你逃跑的地方,這樣我們倆都會獲得自由”最奇怪。人們開始覺得他叫她逃跑,一定是要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後才明白了他是讓她來到他身邊,一起奔向死亡。在最後一段很清楚地表明,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他的愛人,戴著繩子做的項鏈,與他並肩吊死在那棵樹上。

我過去一直覺得這歌者是最恐怖的人。但在經曆了幾次饑餓遊戲之後,我覺得不能就這樣下結論。也許他的愛人已經被判死刑,他隻是想讓她少遭些罪,他要讓她知道他在等她,也許他覺得他愛人現在的處境生不如死。我不是也曾想讓皮塔喝過量的糖漿,置他於死地,使他免遭凱匹特的折磨嗎?那是不是我唯一的選擇?也許不是,可當時我也想不起更好的辦法了。

我想媽媽當時一定覺得這歌詞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也太怪異了。特別是那個為自己做了繩子項鏈的女孩。被吊死也不僅僅發生在故事裏,十二區的許多人以這種方式被處死。她肯定不願我在音樂課上唱出這樣的歌。現在如果她在這兒,也肯定不願意我把這歌唱給波洛斯聽。可至少我沒有唱給其他人聽——哦,等等,不,我錯了。我朝旁邊瞟了一眼,我看到卡斯特正在給我錄像,大家都在專注地看著我,波洛斯的淚水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顯然,我唱的這首匪夷所思的歌曲已經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些可怕的回憶。太好了。我歎了口氣,靠在身後的樹幹上。這時嘲笑鳥開始模仿起這首《上吊樹》。它們用清脆的歌喉鳴唱的這首歌很美。因為意識到在錄像,我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裏,直到克蕾西達喊了聲“停”。

普魯塔什笑著走到我身旁。“你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歌?我們把節目製作出來以後,肯定沒人會相信的!”他用胳膊摟住我,在我的頭頂啪地大聲親吻了一下,“你真是太棒了!”

“我不是為了拍攝才唱的。”我說。

“還好,攝像機正好開著。好吧,各位,咱們去城裏吧!”他說。

我們一行人在林中艱難地跋涉,回城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塊大石頭。我和蓋爾不由自主地朝同一個方向看去,就像兩條狗嗅到隨風飄送的某種氣味。克蕾西達注意到我們的動作,問我那邊有什麽。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答道,那是我們過去打獵時碰頭的地方。她說想看一看,雖然我們告訴她那裏也沒什麽特別的。

這地方沒什麽特別的,隻是我很開心的地方。我心裏暗想。

這是我們藏身的岩石,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峽穀。也許這裏不像平時那麽綠油油的了,但黑莓已掛滿枝頭。在這裏留存著無限多的回憶:打獵、下套、捕魚、采摘野果、在林中漫步,我們把獵物袋填得滿滿的,心情無比輕鬆暢快。這裏是一道門,通向衣食無憂、身心健康的美好生活。我們倆就是彼此的鑰匙。

而現在,無須從十二區偷跑出來、也無須蒙騙治安警、也沒有饑腸轆轆的家人等著我們。凱匹特從我們手裏奪走了這一切。我甚至正在失去蓋爾。那許多年來將我們維係在一起的感情紐帶正在慢慢瓦解。我們之間出現了裂痕和陰影。麵對十二區的一片廢墟,我們竟至於因為生氣連話都懶得說?

蓋爾等於對我撒了謊。雖然他關心我的身體健康,但不對我說實話,我是不能接受的。可他的道歉似乎很真誠,而我卻當著他的麵羞辱他,讓他感到無比難過。我們之間究竟怎麽啦?為什麽現在我們總是有分歧?真是一團糟,如果追溯到矛盾的根源,我感覺我的行為是問題的核心。我真的想把他從我身邊趕走?

我從枝子上摘下一顆黑莓,用食指和拇指揉捏著。突然,我轉過身,把黑莓朝蓋爾扔過去。“祝你永遠……”我說道。我把黑莓拋得很高,這樣他就有時間決定是接住還是把它打向一旁。

蓋爾沒有看黑莓,而是盯著我的臉,在最後一刻,他還是張開嘴把它接住了。他在嘴裏嚼著,然後慢慢咽下,過了一會兒才說“——永遠都有好運。”不管怎麽說,這句話他還是說了。

克蕾西達讓我們倆坐在岩石凹裏,這個令人難免會觸景生情的地方。克蕾西達勸說我們倆說一些打獵的事,是什麽讓我們來到了林子裏,我們怎樣相遇,怎樣一起度過最美好的時光。我們不再繃著不說話了,當談到與蜜蜂、野狗和臭鼬遭遇的有趣經曆時,我們甚至還笑了起來。當話題轉到怎樣將打獵的技巧在八區的轟炸中發揮作用,又有什麽感受時,我不再說話,蓋爾隻說了句“早該派上用場了”。

我們回到城裏的廣場時,已近黃昏。我帶著克蕾西達來到麵包房的那堆廢墟,要她拍一些鏡頭。在那片廢墟之上,我感到身心無比疲憊。“皮塔,這裏就是你的家。自從爆炸發生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你家人的消息。十二區已經完了。難道你還要呼籲停火嗎?”我望著眼前的大片廢墟說,“這裏已經沒人能聽到你說話。”

我們走到一堆燃化的廢鐵前,這裏原來是絞刑架。克蕾西達問我們倆是否在這裏被折磨過。蓋爾扒下他的襯衣,把後背轉向攝像機。我盯著蓋爾身上的深深的鞭痕,仿佛又聽到了鞭子抽打的聲音,看到他被繩子拴著手腕,吊在絞刑架旁,血肉模糊的情景。

“我的已經拍完了。”我對大家說,“我在勝利者村和你們碰頭。我要去取些東西……給媽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