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麵包房的廢墟向後退,不小心踩在什麽東西上,一下子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一堆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金屬物體上。我正納悶這是什麽東西,突然想起來斯瑞德對廣場改造後留下的東西——監禁欄,鞭刑柱和絞刑架,這堆應該就是絞刑架了。真糟糕,太糟糕了。這東西又把我內心日夜糾纏不休的痛苦景象一股腦地帶回到我眼前。皮塔遭到各種折磨——他被水淹、被燒傷、被割傷、被恫嚇、被傷殘、被鞭打——凱匹特不斷折磨他,為了得到他並不知曉的情報。我緊閉雙眼,想象著觸摸到千裏之外的他,把我的意念傳遞給他,讓他知道他並不孤獨。但事實上,他是孤獨的,我並幫不上他。

跑吧,逃離這個廣場,跑到唯一未被火舌吞噬的地方。我經過市長家的廢墟,馬奇就住在這裏。最近我們沒有她和她家人的任何消息。凱匹特是否因為馬奇的爸爸是市長而幫助他們從十二區撤離,抑或他們已經葬身火海?灰塵在我的四周騰起,我把襯衫領邊拉起來,把嘴捂住。我並不懷疑吸進體內的是什麽,而是懷疑是誰要讓我窒息而死。

勝利者村的草坪被燒焦了,落在上麵的雪變成了灰色,可這裏的十二所房子卻完好如初。我走進去年居住了一年的房子,把門關上,靠在門上。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沒人碰過,幹淨,安靜,感覺怪怪的。我為什麽要回到十二區?此行又將如何幫我回答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

“我該怎麽辦?”我對著牆壁輕語。可我真的不知道。

各種各樣的人輪番找我談話,談話,談話,還是談話。普魯塔什·海文斯比、他精明的助理富爾維亞·卡杜、一大堆轄區的頭頭,還有軍界的要員。可是十三區的總統阿爾瑪·科恩卻沒有發話,她隻從旁觀察。她大約五十來歲,灰色的直發一直垂到肩頭。不知怎的,我對她的頭發很著迷,她的頭發是那麽的光潔而完美無瑕,沒有一絲打綹,也沒有一點開叉。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可是和“夾縫地帶”的人的灰色不同,那是一種很淺淡的顏色,好像所有的顏色都從她的眼球裏被吸走了,是那種似乎會融化掉的淺淺的泥灰色。

他們希望我成為象征反叛的嘲笑鳥,那是早已為我設計好的角色。這還不夠,我曾在饑餓遊戲中蔑視凱匹特、曾經幾乎讓所有的“貢品”聯合起來,鑒於我過去所做的一切,他們希望我現在成為真正的領袖。我的麵孔、我的聲音都將成為革命的象征,我必須成為各區反抗者的領頭人——大多數轄區現在已公開反抗凱匹特——我要成為他們可信任的人,一路帶領他們走向勝利。我並非孤獨一人,整個一個團隊會幫扶我,給我設計服裝、寫講演稿、為我公開露麵進行策劃——好像這套做法我還不夠熟悉——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有時我會認真聽他們說話,有時我隻觀察科恩完美的頭發,琢磨著那究竟是不是假發。最終,一切以我的離去而告終,原因是我又開始頭疼,或者到了吃飯時間,或者因為我在地下室太憋得慌,又想大聲叫喊。我不需要多說什麽,隻是站起身,走出去就是了。

昨天下午談完話,大門在我身後關閉時,我聽科恩說道:“我告訴過你我們應該先救那男孩。”她說的是皮塔。對於這一點,我舉雙手讚成。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傳話筒的。

可事實上從競技場救出來的人是誰呢?我,一個不合作的人。比特,三區的一個老發明者。我幾乎沒再見到他,因為他身體剛有所恢複,僅僅能坐起來,就被拽去參加武器改良工作了。事實上,是他們把他的病床推到高級機密區域的,現在,隻是在吃飯時偶爾會碰到他。他聰明異常,並且非常樂意參加到這項事業中去,可他並不是一塊組織反抗運動的料子。被救出來的人還有芬尼克·奧迪爾,從漁業為主的三區來的性感偶像,在競技場我沒能救皮塔時,是他救了皮塔一命。十三區當局也曾試圖將芬尼克改造成一個反抗領袖,可他們首先要讓他意識清醒的時間超過五分鍾。即使在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人們也需要把話重複三遍,才能讓他最終明白。醫生說,那是因為他在競技場遭到電擊,可我清楚事情要比這複雜得多。芬尼克無法專注於十三區的任何事情,因為他一直掛記安妮,那個他在這世上唯一愛著的瘋女孩,關注著凱匹特對她采取的一舉一動。

盡管對於此次逃離競技場的計劃,芬尼克一直對我嚴守秘密,可我還是不得不原諒了他。至少,他了解我所經曆的一切,同時,對於一個如此傷心哭泣的人,我也很難生起氣來。

我像打獵時一樣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不願發出一點聲音。我找到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父母在結婚當天照的照片,波麗姆的一條藍色發帶,我家祖傳的關於醫藥和可食用植物的書籍。這本書翻開著,在打開的那一頁上麵畫著黃色的花朵。我趕快把它合上了,因為這花是皮塔畫的。

我該這麽辦?

我做什麽或不做什麽還有意義嗎?媽媽、妹妹和蓋爾一家終於平安了。對於十二區的其他人,已經死去的,任何人都無力回天,活下來的人在十三區受到保護。剩下要考慮的就是各轄區的反抗者。當然,我對凱匹特也心懷仇恨,可是我成為嘲笑鳥就能幫助他們推翻凱匹特的統治嗎?我沒有信心。我每次采取行動,都會帶來痛苦和死亡,我又怎麽可能幫得了他們呢?十一區那位老人因為吹口哨而被槍斃,在我介入蓋爾的鞭刑後帶來十二區當局的鎮壓,我的設計師西納於饑餓遊戲開始前在地下室被打得血肉模糊,失去知覺。普魯塔什的內線認為他在審訊時已經身亡。聰穎、神秘、可愛的西納因我而死。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這痛苦的記憶會使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失去最起碼的掌控能力。

我該怎麽辦?

成為嘲笑鳥……我這麽做所帶來的好處會大於傷害嗎?我可以信任誰?由誰來回答我的問題?當然,十三區的人不行。可以肯定的是,現在我的家人和蓋爾已經脫離險境,我可以跑了。隻有一件事還讓我掛念,那就是皮塔。如果我能確定他已經死了,我可以徑直消失在林子裏,不再回來。但在采取最後行動之前,我還要堅持一段時間。

這時我聽到咻咻的聲音,於是趕快轉身。這世界上最醜的貓弓背垂耳站在廚房門旁邊。“毛莨花。”我說。成千上萬的人已經死亡,而這隻貓卻活了下來,甚至還吃得挺肥。它靠吃什麽活著?餐具室的一扇窗戶常開著,它可以從那裏自由進出,原來它一直靠吃老鼠活著。我不願相信還有其他的可能。

我蹲下來,向它伸出手。“過來,孩子。”它並沒有挪身子,它還為自己遭到遺棄而生氣。再說,我手裏也沒吃的,給它吃動物內髒一直就是我做出補償的主要方法。有一段時間,我們會在原來的舊家相會,因為我們都不喜歡這個新家,那時我們似乎還稍微親近些。可那段時間顯然已經過去了。它不開心地眨眨它的黃眼珠。

“想見波麗姆嗎?”我問。聽到她的名字它立刻精神起來。除了它自己的名字,這三個字對它而言是這世上最有意義的字眼。它扯開沙啞的喉嚨,喵了一聲,然後走到我身邊。我把它抱起來,撫弄著它的毛,一邊走到櫥櫃旁找出我的獵物袋,胡亂把它塞了進去。要把它帶上直升機,也沒什麽別的東西好拿它,而它對我的妹妹而言,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妹妹養的羊“夫人”倒是很有實用價值的動物,很不幸,它沒有出現。

耳機裏傳來蓋爾的聲音,告訴我,我們現在必須離開了。但獵物袋子使我想起了還有另外一件寶貴的東西要帶走。我把袋子往椅背上一搭,快速上樓來到我的臥室。在衣櫥裏掛著爸爸打獵時穿的夾克。我在世紀極限賽之前把它從舊家拿到了這裏,心想,如果我過世了,這件夾克可能會給媽媽和妹妹一些安慰。謝天謝地,幸好我把它拿了過來,不然它早被燒成灰了。

柔軟的皮革給人一種溫馨舒適的感覺,刹那間,我沉浸在對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當中,內心感受到一絲安慰。可不知為何,我的手心沁出汗來,一種莫名的怪異感爬上我的心頭。我趕緊轉身,仔細打量著這個房間,房間空空如也,一切都井然有序。四周一片寂靜。那麽,是什麽感覺?

我聳起鼻子。啊,是一股味道,很嘔人的人造香精的氣味。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到梳妝台的花瓶上,瓶裏插著的一束花已經幹枯,在幹枯的花瓣中間隱隱顯露出一點白色。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原來如此,在一把幹枯的花朵裏,藏著一朵新鮮的白玫瑰。這是一朵完美無比的花朵,如緞麵般柔軟的花瓣,嫩綠的玫瑰花刺。

我一看便知是誰送來了這枝花。

是斯諾總統。

花朵散發出的香氣非常刺鼻,我趕快後退,走出了房間。這花在這裏放了多長時間?一天?一個小時?在我來之前,十三區的反叛者已提前做了安全檢查,查看房間內是否有炸彈、竊聽器和任何其他不正常的物品。可這朵玫瑰在他們看來也許並無特別之處,隻是在我的眼裏不同尋常罷了。

來到樓下,我抓起放在椅背上的獵物袋,拖著往門外走,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裏麵還有一個活物。在門外的草坪上,我拚命地給直升機示意,毛莨花卻在袋子裏拚命地翻騰。一架直升機出現了,從飛機裏放下了一個軟梯。我踏上梯子,立刻被電流固定在上麵,之後梯子上升,把我帶入機倉內。

蓋爾扶著我從梯子上下來。“你沒事吧?”

“是的。”我說著,一邊用衣袖擦掉臉上的汗。

他給我留下了一枝玫瑰!我想大喊。但我內心很清楚,我不能把這事告訴普魯塔什那幫人。首先,他們會以為我瘋了,又在胡思亂想,這也完全有可能;或者以為我神經過敏,這樣他們又會給我重新服藥,使我重新陷於意識模糊的狀態,而這是我一直以來想避免的不幸遭遇。沒人能夠完全明白這枝玫瑰的意義——它不僅僅是一枝玫瑰,甚至不僅僅是斯諾總統送來的一枝玫瑰,它預示的是必將到來的報複——這是因為在勝利巡演前他在書房裏威脅我時,沒有任何其他人在場。

這枝出現在我梳妝台上的潔白如雪的玫瑰是給我個人的暗示,它表明一切還沒有結束。這枝玫瑰似乎在輕聲說,我能找到你,能抓到你,興許我此時正在注視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