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子上不願意動。屋子裏冰冷、昏暗,而且空蕩蕩的。我拽過一條舊圍巾披在身上,盯著麵前的火苗。就那樣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到了早晨,我聽到格雷西·塞在火爐邊忙碌的聲音。她給我做了煎雞蛋、土司,然後坐在旁邊看著我吃完。我們倆都沒說多少話。她的小孫女自顧自地玩著,從我媽媽的編織籃裏拿出一個鮮豔的藍色線球在玩。格雷西·塞讓她把線球放回去,我說讓她玩吧。這屋子裏已經沒有會織毛衣的人了。吃完早飯,格雷西·塞收拾了碗碟,就離開了。但是到了中午,她又來給我弄午飯,讓我吃了。我不知道她僅僅是出於鄰居的關心,還是政府給她開了支,但她每天兩次都會來。她做飯,我吃飯。我試圖想出下一步該幹什麽,現在我可以自我了斷,已經沒有障礙了。可我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麽。

有時,電話響個不停,可我從來不接。黑密斯再也沒露過麵。也許他改變了主意,離開了,可我懷疑他隻是喝醉了。除了格雷西·塞和她的小孫女,再也沒有其他人來了。對我來說,在經過幾個月與世隔絕的生活之後,屋子裏僅有她們倆就足夠熱鬧了。

“今天真有點春天的味道了,你應該出去走走。去打獵。”她說。

除了幾步之外的小浴室,我還從來沒走出過這屋子,甚至沒走出過廚房。我身上還穿著離開凱匹特時的衣服。我就那麽一直坐在壁爐邊,看著壁爐架上漸漸堆積起來的、從未打開的信件。“我沒有弓箭。”

“去客廳找找。”她說。

她離開後,我本想到客廳去,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幾個小時之後,我還是去了。我穿著襪子,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免得驚醒了鬼魂。在我和斯諾喝過茶的書房桌子上,我看到一個盒子,裏麵放著爸爸打獵時穿的夾克、家傳的植物書、爸爸媽媽的結婚照、在競技場時黑密斯送來的插管、皮塔送給我的紀念掛墜、在十二區著火的那晚蓋爾搶救出來的兩張弓和箭袋。我穿上爸爸的夾克,其他東西都沒動。後來我就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睡著了。噩夢也接踵而至,我躺在一個很深的墳墓裏,每一個我叫得上名字的死人都來了,他們把一鍬鍬的灰土倒在我身上。我認識的死人那麽多,因此夢也特別長。我被埋得越深,就越喘不上氣來。我想喊,求他們停下來,可灰土卻填滿了我的嘴和鼻子,我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同時一鍬鍬的灰土還是不停地落下來……

我從夢中驚醒。昏黃的晨曦已經從百葉窗的縫隙裏透射進來。鐵鍬鏟土的聲音猶在我耳畔回響,夢還沒完全醒,我就穿過大廳,跑出前門,繞著屋子轉了一大圈,此時已經十分肯定我可以對著那些死人大聲喊叫了。當我看到他時,猛然停住了腳步。他的臉因為一直在窗下挖土而顯得紅撲撲的。在手推車裏,橫七豎八地放著五株花木。

“你回來了。”我說。

“直到昨天,奧裏利烏斯才允許我離開凱匹特,順便說一句,他要我告訴你,他不能永遠裝作在給你看病,你得接電話。”皮塔說。

他看上去很好。雖然人很清瘦,身上也和我一樣布滿了燒傷疤痕,但他眼神裏的痛苦和憂愁已經消散。當他把我扶進屋子時,眉頭卻微蹙著。我無意中把遮住眼睛的頭發拂開,卻發現我的頭發成了雞窩。我馬上又自我保護似的問:“你在幹嗎?”

“我今早去了林子裏,挖了這些。為了她。我想可以把這些小樹種在房子邊上。”他說。

我看著那些花木,根上還帶著土塊。一想到玫瑰花這幾個字,我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正要拿惡毒的話去罵皮塔,可我突然想起了這種植物的名稱。那不是普通的花,而是櫻草花,波麗姆的名字正是取自這花。我對皮塔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然後趕緊進屋,把門鎖上。可那邪惡的東西不在屋子外麵,而在裏麵。我虛弱又焦慮,渾身發抖。我趕快上樓,上到最後一個台階時腳底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我強迫自己站起來,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那股味道很淡,但仍飄散在屋子裏。它還在那,那朵白玫瑰夾在一堆幹花裏,雖然花瓣已經幹枯,但斯諾的花房培育出的這朵花仍帶著那股不自然的芳香。我抓住花瓶,跌跌撞撞地走到廚房,把那堆幹花扔到了炭火裏。當花朵燃燒時,藍色的火苗包裹住了那朵玫瑰,把它吞沒,繼而化為灰燼,接著我把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回到樓上,我把臥室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好把斯諾留下的氣味通通放出去。可那股味始終難以去除,仍留在我的衣服上、毛孔裏。於是我脫掉了衣服,像撲克牌那麽大的一塊塊脫落的皮膚粘在衣服上。我不敢照鏡子,而是徑直走到浴室,使勁衝洗著自己的頭發、身體、嘴巴,好擺脫掉那股味道。直到身體都搓紅了,輕微有些刺痛,我才罷手。我穿上了幹淨的衣服。又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去梳頭發。這時格雷西·塞打開門,進了屋子。在她做早飯的時候,我把脫下的衣服都扔到了火裏,又用剪刀修剪了指甲。

我一邊吃雞蛋,一邊問格雷西·塞:“蓋爾去哪裏了?”

“二區。他在那有份挺露臉的工作,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她說。

我琢磨著她話裏的味道,本以為會激起我內心的氣憤、嫉恨或渴望,但我感覺到的隻是一份釋然。

“我要去打獵。”我說。

“好啊,給午餐來點野味也挺不錯。”她說。

我帶好弓箭就出發了,準備從“牧場”那邊出去。快到廣場時,我看到很多人戴著口罩手套,正在掏挖積雪下麵的東西,旁邊是馬拉的車。一輛馬車停在市長家的舊址前。我認出來那是索姆,蓋爾的工友,他不時地用一塊布在擦頭上的汗。我記得曾在十三區見過他,那他肯定是回來了。他對我熱情問候,我也鼓起勇氣來問他:“他們在那裏找到什麽人了嗎?”

“全家人,還有兩個在家裏幹活的人。”索姆告訴我。

馬奇,那個文靜、善良、勇敢的女孩,那個送給我胸針的女孩,我的名字便是由她的胸針而來。我難抑心中的悲憤,我不知道今晚她會不會來到我的夢裏,把一鍬鍬的灰土倒在我的嘴裏。“我原以為他是市長就……”

“市長的頭銜也沒讓他沾上什麽光。”索姆說。

我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不敢看車子裏裝的東西。包括“夾縫地帶”在內的整個城鎮都是一個樣子,都在掏挖死者。當我經過原來的家時,路上的馬車多了起來。“牧場”已經不見了,或者說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那裏挖了一個深坑,裏麵擺滿了屍骨,這是一個可以埋許多人的大墳墓。我繞過大坑,在通常進入林子的地方鑽了進去。這回不會有事了,隔離網已經不再通電了,上麵支著很多樹枝,以便擋住那些食肉動物。老習慣不容易改,我還想去湖邊,可我身體太虛弱了,連平常和蓋爾約會的地方都差點沒有走到。我坐在當時克蕾西達給我們拍錄像的地方,沒有他在身邊,這裏顯得空蕩蕩的。有幾次,我閉上眼睛,數到十,希望他會像以前一樣悄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麵前。可我又不得不提醒自己,蓋爾正在二區從事一項很露臉的工作,也許正在親吻另一個女孩的嘴唇。

現在已經到了初春,要是在過去,這是凱特尼斯最喜歡的天氣。林木在經曆了漫長的冬季後,漸漸蘇醒,剛才因著櫻草花而迸發出的熱情與力量現在已消耗殆盡。等我走回到隔離網時,已是疲倦乏力,頭暈目眩。索姆不得不用他裝死人的車子把我送回家,然後扶我到客廳的沙發上躺下。躺在沙發上,我看到灰塵在午後一道道稀薄的陽光下飛舞。

我聽到了咕嚕聲,趕緊扭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相信這是真的。它怎麽到了這裏?我開始以為那爪子印是野獸的。它的後爪輕輕抬起,臉上的骨頭瘦得都出了棱角。它完全是靠步行走回來的,從十三區走回來。也許是有人把它扔了出來,也許它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所以它就一路找來了。

“你白走了這麽遠,她不在這裏。”我對它說。毛莨花嗚嗚地叫著。“她不在這裏。你願意叫就叫吧。你找不到波麗姆。”聽到她的名字,它一激靈,豎起了它的扁耳朵,開始滿懷希望地喵喵地叫起來。“滾出去!”它躲開了我扔向它的枕頭。“走開!你在這裏什麽也找不到!”我開始發抖,對它很生氣。“她不會回來了!她永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抓住另一隻枕頭,站起來,想扔得更準些。可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她死了。”我抓住胸口,好抑製住那難以抑製的痛苦。我頹然倒在地上,搖晃著枕頭,哭喊道:“她死了,你這蠢貓。她死了。”說完,我拉長了聲音,號啕痛哭。毛莨花也跟著嗚嗚地叫起來。無論我怎麽做,它都不肯走。它在我夠不著它的地方繞著我轉圈。我控製不住地悲啼著,到最後我昏了過去。它一定也明白了,也知道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它要用以前難以想象的方式活下去。幾個小時後,當我醒過來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它臥在我身邊,眼神很警惕,在這漆黑的夜裏它守在我身邊,保護著我。

到了早晨,我給它清理傷口,它隻是坐著,一聲都沒叫。但當我把刺從它的爪子裏拔出來時,它疼得喵喵叫了幾聲。結果我們又都哭了起來,不同的是,這次我們是互相安慰。借著這點力量,我打開了由黑密斯轉交的媽媽的信件,撥通了她的電話號碼,這次是我和媽媽一起哭。這時,皮塔拿著一塊剛烤好的麵包,和格雷西·塞一起出現在門口。她為我們做了早飯,我把所有的培根都喂給了毛莨花。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也慢慢恢複過來。我聽從了奧裏利烏斯醫生的建議,克服了自己的不良情緒,終於又感到了生活的意義,這真是太令人吃驚了。我告訴了他要繼續編書的計劃,於是很快一大箱羊皮紙就從凱匹特運了過來。

我是從家傳的那本植物書裏得到了靈感。在一些地方見過的人、發生的事是不能光靠記憶的。於是,書先從一個人的照片開始,我們盡力找到照片,如果找不到,就由皮塔畫一幅素描。然後,我憑借記憶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下來,忘掉這些事情就如同犯罪。於是,書裏出現了許多有趣的照片和素描,夫人在舔波麗姆的臉頰,爸爸在笑,皮塔的爸爸拿著甜點,芬尼克色彩漂亮的眼睛,西納用一塊絲綢布料在裁剪衣服,博格斯在使用霍羅,露露踮著腳尖、著兩隻胳膊,好似欲飛的小鳥,等等,等等。我們用鹽水把畫頁封住,並且承諾一定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黑密斯最後也參加進來,他貢獻出二十三年以來指導過的“貢品”的照片。能加入的素材在漸漸減少,但一段過去的記憶又會帶來新的素材,甚至晚開的櫻草花都夾進了書裏,算作書的一部分。還有幸福的點點滴滴,例如芬尼克和安妮新出生的兒子的照片。

我們又都讓自己忙碌起來。皮塔烤麵包,我打獵,黑密斯喝酒,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光後,就去養鵝,一邊等著下一列送酒的火車到達。好在,那些鵝也不用多管,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我們不再孤獨。又有幾百人回到了家鄉,無論發生什麽,這裏是我們的家。礦井已經關閉,於是人們開墾土地,種植糧食。從凱匹特運來了機械設備,我們這裏又新開了一個製藥廠。盡管沒人打理“牧場”,但它重又恢複了生機。

皮塔和我都在漸漸恢複。有時,舊病發作,他還需要抓住椅背,直到一切過去。我會因夢見可怕的變種動物或者那些死去的孩子而尖叫著醒來,可皮塔總在我的身邊,伸出臂膀,給我以溫暖。最後,他的臂膀變成了嘴唇。一天晚上,我又感到了那種奇妙的感覺,在沙灘上曾有過的那種感覺。我知道這一切遲早是會發生的。我活下去所需要的不是蓋爾裹挾著憤怒和仇恨的火焰,我自己已經擁有了太多的火焰。我真正需要的是春天裏的蒲公英,那鮮豔的黃色意味著重生而不是毀滅,無論我們失去了多少寶貴的東西,它確保生活能夠繼續下去,並告訴我們生活會好起來的。而隻有皮塔能夠給予我這一切。

所以,每當他在我耳邊輕語:“你愛我,真的,假的?”

我便告訴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