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佩言的身體恢複得不錯,除了每天要服用的各種抗排異藥、保肝藥、營養片等丸片,雙周要去醫院體檢之外,她就是個典型的快快樂樂的小媽媽……不過,其中最讓她遺憾的是不能母乳喂養。原先的贅肉已經消去不少,體型也越來越朝餘潔當年認識的那個小姑娘靠近了,當然,要恢複到從前那是不可能的。

洪建邦決定在孩子滿百日——5月2日那天,辦一次酒席。一來是為得來不易的寶寶慶生,二來是為九死一生的妻子祝福,三來麽……餘潔估計他是為了收點紅包回來吧。

餘潔當然也在受邀之列,還據知自己被排在了主桌上、商靜言的旁邊。她有些矛盾,考慮著要不要隻送一個紅包過去(滿月那天她已經在他們家留了一個大紅包了),人就不去了。之所以不想去,倒不是因為她對上一次的不歡而散還有埋怨……頂多隻有一點點了!而是怕和商靜言挨著坐,這麽近的距離、一兩個小時下來,自己的決心又會被色心蒙蔽了……她的決心是:盡量避免和商靜言發生正麵接觸!

在這兩個月裏,他們兩個的確沒有正麵接觸、連電話都沒有打過,倒是商佩言一直在和餘潔通電話。

餘潔最近這兩個月也真的是很忙……裏裏外外都忙。

公事方麵,她已經來來回回地跑了兩次廣州了,總算把那邊的許多麻煩事給基本解決了,算是可以稍稍鬆口氣了。

她還順便帶了點從那邊百年老字號的參茸店買的官燕回來、給商佩言送去了……當然,是趁著商靜言上班的時候。

私事方麵,首當其衝的是她爸爸。他在春節過後的例行體檢裏查出胃部有一個陰影,進一步切片檢查後確診是一個惡性腫瘤,總算發現得早,還沒有擴散。於是請了上海灘最好的醫生為他動了刀、切除了腫瘤。不過老人家也因此元氣大傷,再加上化療、放療等的治療手段,一下子消瘦和萎靡了很多。

讓餘潔覺得煩人的主要不是她爸爸的病,而是她爸爸在外麵的那兩個女人……一聽說老爺子病重,這兩個女人先是帶著各自的兒子和女兒到醫院探望;老爺子出院後,她們竟然還不顧當年他立下的重規、直接登門了。其中一次正巧餘潔在老爸床前伺候,碰到了比她小五歲之多的那個弟弟,氣得她當場摔門而出。

之所以生氣,不是因為見到她爸爸在外麵尋花問柳的確鑿證據……早在她十八歲那會兒她便已經知道父親在外麵還有家和子女了。她氣的是他的待人不公——她本可以成為一個標標準準的大姑娘的……頂多被人叫幾年假小子而已!可是卻被因為莫明其妙的家族原因被活生生地打造成了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還放棄了自己成為舞蹈家的夢想、一本正經地攻讀了她爸爸要求她讀的那些專業;而他貨真價實的寶貝兒子卻隨心所欲地去了LAArtCentre!

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餘潔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的餘潔當然也不是一日造就的。

早在她還呆在娘胎裏的時候,她的性別就備受家中長輩的關注(那時候還不帶著B超的)。

一方麵是因為餘家的老一輩封建意識深重,奉行所謂的“後繼有人”之說。其實要繼承的不過是些陳年八股的破家當和扔在大街上都沒人撿的空名號;而餘家幾代人都人丁不旺,到了她爸爸這一代、更隻有他一個男丁;所以他的結婚生子絕對成了家中的頭號大事。

另一方麵,餘潔的媽媽體質不好,她爸爸娶她進門的時候便是頂著重重壓力的;要不是兩人愛得夠深、彼此都夠堅定,這個世界上肯定就沒有餘潔這麽一號人了;可是即便是這樣,她媽媽在冒險生下她之後還是頂不住家裏的壓力、又懷了一個、卻最終命喪於此。更搞笑的是餘潔的名字按照家譜、本該是“如”字輩的,可是爺爺一看是個女孩便氣呼呼地拂袖而去,還是奶奶看她生出來的時候幹幹淨淨、一點不像其他小孩那樣髒兮兮的,就取了個單名“潔”字……也就是說,餘潔的大號是隨便起起的!

這些往事都是餘潔的媽媽從她懂事時就開始點點滴滴、反反複複告訴她的。她媽媽雖然體弱、可是個性卻很強,憋著一口惡氣、立誌要把餘潔教導和培養成出類拔萃的女中豪傑,隻可惜紅顏薄命、沒有看到女兒長大成人便撒手人寰。

於是她爸爸就繼承了亡妻的遺誌、很認真地培養女兒,可不知怎地、一不小心就把本來就男孩子氣的餘潔教育成一個不男不女的孩子了。

十七歲以前,餘潔是個基本上都對父親的要求言聽計從的乖孩子,直到在校園裏被人非禮之後,她才認識到自己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Freak。然後在接受心理治療的時候她又認識到,原來造成自己變成今天這樣的,不是自己……至少大部分不是自己的錯,而是她爸媽!於是,她開始反叛。就在反叛的那會兒,她驚訝的發現原來媽媽過世之後,爸爸在外麵有人了、還不止一個,分別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她氣衝衝地去跟她爸爸對峙了,得到的結果就是:“你放心,我答應過你媽媽,你是爸爸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她看他沉痛地把媽媽牽扯了出來,便心軟了;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打發了兩三年之多,後來偶然知道她的半弟弟也在美國留學,學的卻是汽車設計!她這才覺悟到原來自己不僅是個不男不女的Freak,還是個任人玩弄於掌股之間、可以被隨意犧牲掉的Idiot;所以,她開始了更進一步的反叛……不過這一次她學乖、學含蓄了。否則這麽多年的念書、這麽多年的耳濡目染不是都白費了嗎?

再有一個讓她感到煩心的人是方致新!這家夥最近不知道是腦袋裏的哪根筋搭錯了,又跟那個糾結了很多年、好不容易分手了的Partner攪合上了。餘潔認識他近七年了,隻見他喝醉過一次……就是和那個家夥分手的那一晚。她想不通方致新這樣一個聰明得快要掉頭發的人怎麽會把自己再次置身於如此危險的境地之中去的……還不聽她的勸!

寶寶百日宴的前兩天,餘潔打了電話給商佩言,告訴她、她不能去赴宴了,可是說完之後卻被商佩言的一句話改變了主意。

“啊?姐!”商佩言怏怏不樂地咕噥道:“來嘛!我還想叫你幫忙看看我給哥介紹的女朋友好不好呢!”

“啊?!”餘潔的頭皮一麻,想都沒來得及細想地問了聲:“你哥不是說他……不打算找女朋友的嗎?”

商佩言歎了一聲,用一言難盡的口氣道:“他是不想,可是……也不能就這麽由著他呀?我和建邦打算過一段日子等我身體好點了、寶寶大點了,就要去台灣住一段日子。再不去的話,我的移民申請就要過期了。如果到時候我們都走了的話,哥一個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最終消失了。

餘潔的眉毛挑了起來……原來,她是不放心她哥哥一個人在家啊!“這你倒不用擔心,姐不是還在上海的嗎?”

“姐那麽忙、還經常要出差的,再說哥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是趁早給他找一個能照顧他一輩子的人才叫人放心嘛!”商佩言想都不想地搖頭。

餘潔鬱悶不已。這小妮子還真會未雨綢繆、做長遠打算啊!

“正好這次姨媽也要來上海看我和寶寶,我就托她在老家幫忙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孩子。昨天姨媽打電話來跟我說找到一個,而且還是我們小時候都認識的呢!”商佩言有些興高采烈起來,嘰嘰咕咕地道:“我記得她,跟我哥一樣年紀,長得也很漂亮。聽說她早些年好像……”

餘潔的胸口很悶、腦子很亂,商佩言後麵說的那些話也就沒怎麽聽進去,敷衍地應了兩聲之後直接問:“這事你哥知道嗎?他是怎麽說的、樂意嗎?”

“嗯!”商佩言樂嗬嗬地道:“昨天晚上我跟他說了,就先見一次麵、看看有沒有感覺嘛!他一開始不肯,後來我跟他說趁著酒席的時候見麵還好些,就算兩個人真的沒話說、反正桌上還有其他人,也不至於太尷尬……嗬嗬!對不對啊,姐?”

“咳咳,對,你考慮得還挺周到的!”餘潔有種想罵人的衝動。

“他就答應了。”商佩言頗為得意。

餘潔現在很想揍人了。又聊了幾句之後,她冷颼颼地道:“那好,後天我一定過來,也好順便看看靜言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兒、萬一這個不成,我也好幫他留意著點。”

“嗯!謝謝姐!”商佩言高高興興地掛了電話。

餘潔咬牙切齒地坐了一會兒,看看手邊的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就把Lydia叫進來關照了幾句,然後抓起車鑰匙就走了。

她直接去了按摩中心。

Lydia剛才已經為她預定了四點到六點的全身推拿、用的是她的姓“戴”、指名要商師傅……通過洪建邦的口,按摩中心的上下都知道了這位“戴小姐”是一位得罪不起的主兒,誰來都得給她讓道!

而所有的這些安排一如過去兩個月裏的許多次一樣!

路上餘潔還打了個電話到按摩中心,確認了預約的信息,同時還確認了商靜言的去向……他正在上鍾。

三點三刻,餘潔抵達了按摩中心。

一進門,接待桌後的兩個小姑娘一眼便認出了餘潔,笑盈盈地打招呼:“你好,戴小姐。”這兩個女孩子和另兩個與她們翻班的、是春節前後重新招聘的。挑的都是些有工作經驗、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專門去對付那些難纏的壞女人們、為商靜言營造一個安全舒適的工作環境。當然,她們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最近常來、卻幾乎沒開過口的高個子“戴小姐”就是她們真正的老板。

餘潔朝她們笑了笑,把貴賓卡遞給其中一個,等了一會兒便被其中的一個領到了一間單人房間去候著了。

三點五十五分,餘潔換好了寬大的按摩服,坐在按摩床的一端、喝著小姑娘送來的菊花茶、透過房門上的圓玻璃看著外麵亮晃晃的走廊。茶是清火的,可是卻滅不了她的滿腹火氣!

她的腦子裏在激烈地鬥爭著等會兒見到商靜言的時候,是不是要撕開自己苦心裝扮了兩個月的“戴小姐”的偽裝、當麵質問他到底在做什麽打算,為什麽突然想通了、答應相親了呢?難道是上一次不成功的嚐試讓他性情大變、打算放棄獨身的初衷了?那……她怎麽辦呢?!

四點零二分,商靜言在一個女孩子的帶領下慢慢地從窗外走過。

餘潔知道他是剛剛結束了上一個鍾的按摩,現在正要去洗手、過一會兒就會進來了。於是她慢悠悠地喝幹了一次性紙杯裏的茶水,隨後放下杯子、轉身趴在了按摩**。

果然,不一會兒的功夫,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戴小姐,你好。”商靜言低低地打招呼,並沒有期待會得到這位古怪的戴小姐的答複……因為她從來沒對他錯過話、甚至連哼都沒哼過!

小姑娘放下了盛著幹淨濕毛巾的小籃子、收拾了牆角的小茶幾上的空杯子,轉身離開了。

餘潔扭頭看著商靜言一手輕觸著牆麵、另一隻手朝床的方向探了探,隨後慢慢地靠近了過來。借著幽暗的光線,她發現他比她上周來的時候仿佛又蒼白和瘦了一點。她皺皺眉,肚子裏剛才隔著窗戶見到他的時候便已經消了一半的火氣這時全都滅了,於是她又趴下了,心想:要不……還是等會兒再看情況吧!

商靜言摸到了床下的轉換箱上放著的幹淨床單,輕輕透開、蓋在了餘潔的背上,調整了一下上下距離之後,便拉了牆角的凳子坐在了餘潔的頭頂位置、從她的肩膀開始推拿。

有了前麵十數次的經驗,他對這位戴小姐的要求已經有了比較確切的認知,哪兒該輕一點、哪兒該時間久一點,他都記住了。雖然這麽多次以來,她從不直接開口對他說輕了或者重了,但是如果力道不對或者不舒服的話,她會扭一扭身體、有時也會輕輕拍一下他的手以表示不滿,直到他拿捏到位了,她才會安靜下來。

頭兩次的時候,他還真以為這位神秘的貴賓是個聾啞人呢,後來聽接待桌上的小妹說她一直打電話來預訂、也曾開過幾次尊口,這才知道是自己猜錯了。

餘潔很快就在商靜言力道適中的推拿下陷入了淺睡狀態。

聽到戴小姐輕輕的、有節奏的呼吸聲,商靜言知道她睡著了……和以往每一次一樣!於是他稍稍放輕了一點手勁,起身走動的時候也更加輕緩,防止把她吵醒。

隔著床單,他可以準確地知道她的身材是屬於那種苗條修長型的……和餘潔一樣瘦;個子很高……幾乎和餘潔一樣高;肌肉的線條很好、很勻稱……應該也和餘潔的差不多。

常常的、其實是每一次,他都會由她而聯想起餘潔、進而想到那一次的事和海邊的吻、再進而就會開始懊惱和後悔……他其實早已想明白了,那次餘潔的話其實一點都沒有錯、誰先親誰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應該是因為喜歡他、才會要親他的吧?

妹妹住院的那些日子裏,餘潔一直陪著他去醫院探病。那時候她曾跟他說起過一些往事。她說她是個被當成男孩子養大的女孩兒,才上小學的時候常常會搞不清該上男廁所還是該上女廁所、長大一點之後便想不通為什麽男孩和女孩不再紮堆玩了、再長大一點之後便驚奇地發現自己也發育了,為此她還躲在房間裏大哭了一場……她說她很少會哭!

想到這兒,商靜言更加後悔。他想,她其實一直在慢慢地跟他解釋她的為人,可是自己卻從來沒有好好想過把聽到的她和碰到的她好好聯係在一起。

他沒見過、也不知道餘潔長得什麽樣,但是他聽妹妹說過,知道她長得挺漂亮、五官很柔美;不過妹妹也很困惑地說過,不論怎麽看餘潔都沒法讓人看出她有什麽女人味!她還說,一見到餘潔衝著她笑、她的心跳會加快。

商靜言想,餘潔一定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呃,人!於是,他更加懊悔。

他想過主動給她打電話……認錯!可是每次拿起手機、按在“1”這個快捷鍵上的時候,他的手指就像癱瘓了一樣、怎麽都無法用力按下去。試了幾次之後,他放棄了。因為他想到自己的道歉也許已經晚了!還想到她很忙……妹妹一直在和她保持著聯係、告訴過他她出差的消息;更想到自己即便不瞎也是個需要終生仰望著她的男人……更何況他終生都會是瞎的。於是,他決定還是算了吧、別給餘潔添什麽不必要的麻煩了。

後來,他聽妹妹說餘潔出差回來了,還帶了補品給她,不過沒坐一會兒就說還有事要忙、就走了。

他很難過,想到那次她也是推說公司有事、急吼吼地走了。那一次,她說是生怕和他距離太近;而這一次,她應該是不想和他距離太近吧!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腰上的電子報時器響了,提醒他一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刻板的電子女聲把睡得正香的餘潔也給吵醒了,輕輕動了動被商靜言小心翼翼地放在身體兩側的手臂。

商靜言歉然道:“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平常他都是會根據客人的預約、叫小妹幫他調好計時器的,可是因為戴小姐是臨時插進來的、把他原先的預約客人給擠掉了,所以他忘了調。

餘潔抬起頭、揉了揉有些堵住了的鼻子,用力抽吸了兩下才覺得好些了。回頭看看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腰側的商靜言、輕輕呼了口氣、撲通一聲又趴下了。

商靜言苦笑了一下……剛才,他還以為她會出聲說兩句什麽呢!“一直趴著,鼻子會塞住,要不要轉過來、按摩一下臉?”這樣的問題他幾乎每次都會問,可是她從來沒有理過他,所以當他聽到她翻身的動靜時、不禁有些愣住了。

“嗯!”餘潔輕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借著圓窗上透進來的光線看著商靜言的臉。

果然,商靜言的臉上有明顯的吃驚的表情,還朝她的方向微側著頭……這是他猶豫、不確定或者專心致誌的時候的典型動作。

餘潔勾了勾嘴角,自己把滑落到一側的床單拉好、蓋到了下巴這兒,耐心地等著。她發現,和商靜言相處了這些日子下來,自己的耐性已經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了……因為不耐心不行!

那聲模模糊糊的“嗯”像是一顆石子一樣、“咚”地一聲扔進了商靜言的心裏,到現在還在一圈一圈地往外泛著漣漪。

他輕蹙著眉,轉身摸到了小妹放在茶幾上的那個小籃子,從裏麵拿了條濕毛巾出來、仔細擦了雙手,這才扶著床沿、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頭,再次坐在了剛才的那張凳子上。暗暗吸了口氣,他舉起手、摸到了餘潔有些窄削的肩膀,再往上、輕輕地碰到了她纖細的脖子和床單下細膩的肌膚……頓時,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