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也就是約定帶商靜言去做眼科檢查的那天,從早上開始餘潔就碰上了一連串的倒黴事。

早上她送完商靜言去按摩中心、正調轉車頭去公司的時候,被側麵開來的一輛SUV結結實實地擦了一下、硬生生地扯掉了切諾基右側的後視鏡。雙方先是糾纏了好一會兒責任問題……對方車主是個蠻不講理的年輕男人、跳下車就指著餘潔罵,把餘潔惱得真想上去抽他一頓、強忍著怒火打電話報了警。等警察過來判定了事故責任、又和保險公司七嘴八舌地繞了好大一會兒、總算商量完賠付事宜、最後再叫來拖車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以後的事兒了。

餘潔的那個火哦,眼見著掉了一麵鏡子、車身還被撞癟了一大塊的切諾基已經沒了往日的威風,窩窩囊囊地把前爪搭在拖車後麵被拉走的時候,她氣得忍不住狠狠踢了一腳碎得一地的反光鏡。

叫了一輛出租車去公司上班,忙忙碌碌地過了兩個小時、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已經到了要去接商靜言去醫院的時候了。

她剛準備拿包走人,抬頭一看、發現外麵的天氣陰沉沉的、有隨時準備下大雨的架勢。於是想開一輛公司的車走,可是Lydia給她一問、垂頭喪氣地回來告訴她,車都出去派用場了。

餘潔懊惱不已地衝著Lydia吼了一聲:“去給我查誰公車私用!”一陣風似地衝出了公司。

Lydia吐著舌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之後才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懷疑她家老大今天大姨媽來了。

外麵雖然沒太陽,但是因為暴雨將至、空氣濕度很大、氣壓也很低,沒一會兒功夫,餘潔已經是滿頭大汗了,可是平時樓下一眨眼一輛的出租車卻全然無蹤。

等到她好不容易叫上車、接上商靜言的時候,指針已經指在兩點半上了……就是她給他預約的時間!

她覺得今天倒黴透了!

朋友介紹給她的醫生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眼科權威,是個忙得要命的大忙人。雖然餘潔事先打了電話給這位醫生,可是到了之後還是又等了四十分鍾才輪到商靜言。

做檢查的時間倒不長,那位醫生也相當認真負責、親自給商靜言做了很全麵的檢查。檢查完之後,醫生很輕鬆地拍拍身體繃得緊緊的商靜言的肩膀、對一直陪在他旁邊的餘潔道:“白內障摘除是個很簡單的手術,四十分鍾就可以做完了,我叫護士長排一下時間、盡快給他做了吧!”

餘潔稍稍鬆了口氣,按了按商靜言的肩、低聲囑咐道:“你再等會兒,我馬上來。”說完,跟著醫生進了裏麵的辦公室,低聲問:“那他的眼睛……還有複明的希望嗎?”

醫生抬眼看了看餘潔,輕輕搖了一下頭、指指與外間的儀器連接著的電腦上顯示的眼部成像道:“他的視網膜、眼球晶體、角膜當年就已經被強光給完全灼傷了,這麽多年下來、視神經也幾乎全部萎縮了,沒可能再複明的。”

餘潔悶悶地歎了口氣,不死心地問:“當初他還有一點視力的,現在做了白內障摘除之後、有沒有可能再恢複光感。”看到醫生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的樣子,她連忙又補充了一句:“我隻是不希望他的生活一點光都沒有。”

醫生扯了扯嘴角、垂下頗為淩厲的目光,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如果他在得白內障之前還有光感的話,摘除之後應該還能恢複原來的水平的吧!”

餘潔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心情沉重不已。

“其實不管怎麽樣,有了白內障最好還是摘除的好,否則眼球就會病變、晶體會渾濁,到時候……”醫生沒說下去,改口道:“你做得很對!”

餘潔也扯了一下嘴角……想起了與商靜言同在按摩中心任職的另幾個盲人按摩師,心裏打了個哆嗦。她決不會讓商靜言的眼睛變成那樣的。

手術的時間定在了下周四早上九點,護士長親自關照了他們兩個屆時要做點什麽住院的準備……為了謹慎和關懷起見,醫生安排商靜言術後在醫院裏住一晚上。

從醫院出來,一直陰沉沉的天空越加陰沉、烏雲厚得幾乎要把遠處的高樓給壓垮了。這場大雨仿佛是掐著點、等著公司職員們下班出來,然後好淋他們一個通透似的。

餘潔抬頭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時間,知道再晚一會兒就要到打車高峰了。於是領著商靜言在醫院大門附近的自行車棚下麵站定、道:“天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去叫一輛車來,你在這兒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商靜言沒有鬆開她的手。

“傻瓜,怕我又把你弄丟了?”餘潔捏了捏他的手道:“這兒是單行道、我要去馬路對麵叫車的。萬一一場大雨下來……”她的話還沒說完,天空就是接連兩道雪亮的閃電、緊跟著就是一聲炸雷。“在這兒等我!”她不再跟他多費口舌,把他的手放在他身邊的鐵欄杆上扶穩、便急匆匆地跑過了馬路。

商靜言緊緊蹙著眉、渾身繃得筆直,手則死死地握住了欄杆。

醫院是個嘈雜的地方、車來人往本就繁忙之極,而且氣息很亂,讓他一路都緊張不已、而現在餘潔又把他一個人放下了!他知道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萬一一場大雨下來,你也跑不快、多不方便?於是,除了緊張之外,他的心頭又蒙上了一層沉重的挫敗感、就像這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天氣!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功夫,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打在他頭頂上的塑料遮陽蓬上、發出很驚人的嘈嘈聲,也轉瞬就將他隔絕在了隻有兩個腳掌大小的這個孤島上了。

由於雨聲太大、太突然。一時間,除了頭頂上的遮陽蓬和遠處的一兩聲驚慌的尖叫聲之外、他幾乎分辨不出周圍的任何聲音,更別提搜索到餘潔的蹤跡了。他開始著慌了,情不自禁地輕輕揮動著另一隻手裏握著的盲杖、想要探明身前的環境是不是還像剛才一樣是堅實的路麵、而不是轉眼成了一片汪洋。

過了好幾分鍾,餘潔還是沒有回來。

商靜言不敢動、卻又極想動。心裏的焦躁感就如這不絕於耳的雨聲一樣持續蔓延著。他恨自己是個瞎子、極恨!

好像又是好幾分鍾……等待總是讓商靜言覺得自己沒有了時間感,雨勢稍稍小了一些、趨於緩和了,周圍被隔斷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漸漸回到了他的耳朵裏。車聲、人聲、腳步聲一點一點地釋放了牢牢籠罩在他心頭的被囚禁感、也不再那樣喘不過氣來了。

可是餘潔依舊沒回來。

商靜言想,她大概也是躲在馬路對麵的那個屋簷下麵避雨吧!現在別說是空車了,路上的車流都銳減了很多,估計沒個半小時、說不定一小時的,他們是別指望叫到車了。他知道餘潔晚上有個應酬,她說是一個久未聯係的高中同學、在美國那會兒的,所以她一定要及時趕回去換衣服,否則的話、她也不會急著去打車。唉……他不禁懊惱地歎了一聲,她的車早不壞、晚不壞,怎麽偏偏趕上今天出狀況了呢?好幾天之後他才知道她的車是被人撞壞的。

就在他想得出神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刹車聲、緊隨其後的就是一聲砰然巨響,隨後便是好幾聲驚叫聲,其中一句他聽明白了:出事了、撞人了!

他嚇得豁然轉身、麵對著發出撞擊聲的方向。他不敢去回憶餘潔是不是朝那個方向跑的、隻是屏住了呼吸側耳聽著身邊跑動的人急急的交談聲。

“哎喲,是個女的!”

“啊……媽呀!”

“我不去、我不敢看……”

“司機出來了、司機出來了!”

“那個女的好像不動了……”

“哎喲,嘖嘖嘖……”

商靜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車棚下走到雨裏的,也不知道自己被人撞了幾下、或者自己撞了多少個人,他也忘了手裏還有可以用來探路的盲杖,隻是一味地朝著他以為出事的方向靠近……他要知道那個被撞的人的情況、他要知道她不是餘潔!

頂著依舊密密匝匝的雨幕、渾身淋得濕透的餘潔顧不上瞥一眼被人群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事故地點,急匆匆地從越聚越攏的圍觀群眾當中穿出來,準備帶商靜言到再前麵一個路口去叫車。反正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淋雨了。

正在過馬路的時候,餘潔一眼看到本該好好站在自行車棚下麵的商靜言正茫然無措、歪歪扭扭地在雨裏走著,手裏的白色盲杖根本沒有好好發揮功用、而是拖在身邊。她急了、跑了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商靜言渾然不覺地往麵前的整排自行車撞過去。她嚇得叫了起來:“靜言,別動!”

晚了!

商靜言還是一腳踏入了擠得一輛挨著一輛的自行車陣裏,然後立刻就像是被人在腰上生生折斷了一樣、一頭撲倒在高高低低的自行車上。

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朝著左邊倒了下去、發出“晃朗、晃朗”的聲音。

“靜言!”餘潔不顧一切地尖叫了起來、撥開兩個被眼前的狀況嚇得愣住的行人,終於撲到了商靜言身邊、一把拉住了掙紮著想站起來的他、拖進了懷裏。“幹嘛跑出來?幹嘛不在那裏好好等我?!”她氣急敗壞地在他耳邊吼了起來。

商靜言還沒回過魂來、茫然地抬頭“看著”餘潔,不確定地喚了一聲:“姐?”

“當然是我,傻瓜!”餘潔沒好氣地拍了他的背一下。

商靜言慢慢皺起了眉、舉起微顫的手慢慢摸索著她的腦袋和臉。

餘潔被他的動作弄得有點愣住了,不過也有點尷尬……不少路過的和避在兩邊車棚下麵的人都在對他們紛紛側目。“幹嘛,以為我又把你丟下了?”她埋怨地扯下了他的手,抓著他的胳膊領著他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她知道他肯定是嚇壞了,到現在手臂還在微微顫著、哆嗦個不停。

“我還以為……還以為……”商靜言無力地抬起手、朝著不知道哪裏指了一下,然後便哽咽住了。

餘潔順著他的手指扭頭看了看、並沒看明白他在指哪裏,卻看到他的手背上被割破了一條大口子、正在嘩嘩地往外淌血。她“啊”地叫了一聲,連忙拉過他的左手仔細審視著。

身邊不少好事者鬆鬆地圍在了這兩個身邊……比起馬路上血濺幾十步的慘狀,這裏的一對既有觀賞價值、也有新聞價值。

“還有哪兒碰疼了?”餘潔急急地從上到下地檢查著商靜言的身體,又挨個摸了摸他的兩隻膝蓋,然後直起身、果斷地道:“去醫院處理一下傷口。”說著,拉著他就走。

“我想回家,姐!”商靜言拉住她。

“不行,這麽大的一口傷口、看樣子要縫針了!”餘潔心疼地捏起他的輕顫的左手,腳步更加急匆匆了。

“我想回家!”商靜言猛地頓住腳步、像個不講理的孩子一樣朝她大聲嚷了起來。

“靜言!”餘潔也提高了聲音,“聽話!”說著,她使勁拖著商靜言往醫院去。

商靜言的腳像生了根一樣、怎麽都不肯往前邁步,臉色也越加蒼白。

餘潔終於卸了勁兒、回頭看著他幾乎說得上是凶狠的表情,“手上出了很多血……”她擰著眉、換了緩和些的口氣道:“萬一割破了什麽血管怎麽辦?”

商靜言隻是一味地緊緊抿著嘴唇與她對峙著。

“靜言……”餘潔被他的執拗弄得沒轍了,輕輕托起他的左手道:“傷口會感染的!”

“你……”商靜言隻從嘴裏擠出了一個字便再次緊緊閉上了嘴、嘴角狠狠地往下耷拉著,胸膛起伏得厲害。

餘潔有些不懂他這麽生氣的原因……其實她知道他是在怪她把他一個人留下,可是、她也沒辦法呀!再說,她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就這樣,兩人在雨裏對峙了很久,久到商靜言手背上的血都被雨水衝幹淨了、身後馬路上的交通事故也有騎著摩托的警察趕來處理了。

“聽話,去醫院看看好嗎?”餘潔輕輕晃了晃商靜言的右手,“我保證一秒鍾都不離開你!”

商靜言沒說話,但是腳往前挪了挪。

再次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雨勢已由中轉小、變成了毛毛細雨,而天早已黑了。

餘潔已經打電話給自己的同學、跟他把飯局改到了明天晚上,然後招了一輛車回了家。

一路上……其實是從商靜言的那個“你”字之後,他就再沒有跟她講過一個字。回到家之後,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外加周身冷颼颼的。

怕他一個手不好洗澡,餘潔便拉著他一起進了寬敞的淋浴房,用溫熱的水把兩人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洗澡的時候,不管她怎麽哄他、逗他,他都不開口,惹得她也有些惱了,便不再開口。

晚飯是周阿姨做好的、本來是打算給商靜言一個人吃的,所以飯有點不夠,於是餘潔又泡了一包方便麵、一人一半地吃了。

飯後,餘潔推著他坐到沙發上,自己則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懷裏、把他當成個人形靠墊,看起了電視。

商靜言覺得很累……身心俱疲,所以他還是不想說話、任由餘潔抱著他的右手手臂半躺半坐著。先前的怒氣此時已經大部分消退了、變成了一塊氤氳著微微火光的焦炭、蜷伏在心底,滋滋冒著熱氣。

就這樣沉默地坐了半個多小時,餘潔再也忍不住了,仰起頭看著商靜言繃得有點緊的下巴、抬手揉了揉,低聲道:“靜言,別生氣了、跟我說說話,嗯?”

商靜言沒有動、更沒說話。

餘潔扁了扁嘴,對自己的自討沒趣頗有些委屈。又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哼了一聲、重新對著電視機裏晃動的人影發起呆來。她發現商靜言生氣起來的德性和方致新很像,都喜歡一言不發、叫人在一邊活活急死。不同的是方致新他從來都是溫度不高的樣子,所以即便是生氣、她也不覺得有太大反差;而商靜言他……反差實在是太大了!她不喜歡、卻更拿他沒辦法。

想想兩個人從登記結婚到今天、才不過三天而已,可是他就給了她這麽大一個臉色看、還一看就是好幾小時,也不跟她說清楚到底為什麽會這麽生氣。越想她越覺得憋得慌、剛舉起他完好的右手準備張嘴咬他、卻不料他的手指已經撫上了她的臉頰。

商靜言默默地撫著她的臉,從額頭到下巴、一絲一毫都不放過。

餘潔懷疑他都快把她的眉毛有幾根給數出來了,盡管有些不舒服,但她沒吭聲、任由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摸索著。

“姐,如果有一天……”商靜言深深地吸了口氣,使得餘潔的身體也跟著他的肚子一起起伏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我連、你長得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餘潔愣了愣,抬頭想要看他、卻被他蓋住了眼睛。

“就算我一遍一遍摸你的臉,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你長得什麽樣子……”商靜言的眉頭狠狠地擰成了一團、壓在餘潔臉上的手也不禁加重了,“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喋喋地反複念叨著這三個字,每在舌尖翻滾一次便像在嘴裏、嗓子裏、心裏劃了一道口子,逐漸疼得他弓起了背、縮起了身子、頭頂在餘潔的胸口噝噝地倒抽著冷氣,到後來更是不得不前後搖擺著身體才不至於嗚咽出來。

餘潔的眼淚已經滑出了眼眶、順著眼角不停地往兩鬢跌落著。她覺得他的問題很傻,傻到讓她也跟著他一起心疼得要死要活的。“傻瓜、傻瓜……”她抽出一條胳膊、反手勾著他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按在胸前,恨不得就此把他捏死算了。“你不會找不到我的,我也不會把你弄丟的!”

她的話戳到了商靜言最傷心的痛處,“會的,你會的!”今天下午就很輕而易舉地把他丟在路旁、那次在鼓浪嶼的碼頭上也是!他不敢想往後的日子裏還會有多少次這樣的經曆,更不敢想萬一有一天她真的把他扔在路邊、就此一去不返會是什麽情形……也許,他該一頭撞死吧!

餘潔也知道關鍵問題出現了,連忙鬆開他的脖子、扭了扭身體想要坐起來,可是被他大力按住了。她沒辦法、隻好繼續窩在他給她造出來的黑不溜秋的迷你山洞裏,使勁揉著他的頭發、嗔道:“我哪兒有?你又來冤枉好人了是嗎?”

“你有!”商靜言不容她置疑地咕噥了一聲,猛地收緊了手臂狠狠地抱著她。“萬一你出什麽事的話,我再也找不到你的話……我該怎麽辦?”

餘潔沒想到下午的那場他人的車禍會對他造成這麽大的影響、引來他這麽深層的恐懼,一時間倒有些愣住了。

“怎麽辦、怎麽辦啊?”商靜言弓著背抱著她、蜷在她的肚子上嗚嗚地哭了出來。

餘潔的眼淚也再一次滑了出來……她忽然認識到自己如此強硬地介入了商靜言本來靜如死水的生活裏、未必是一件好事,至少、未必完全是件好事。

那一晚,商靜言是縮在餘潔的懷裏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