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月夜(1)

月照江心,月色如銀,水如匹練。

原本清澈的水麵上,此時一片片的紅,氤氳開來。清冷的空氣中,飄蕩著腥濃的血腥氣。一艘客船,隨著水漩在江麵上打著轉。船上的人,皆麵如白紙,腳底下像是被釘子釘住般紋絲難動,身子卻像是風中的柳絮似的抖若篩糠。

唯有一個臨窗而坐、叫做楚幽的少年,麵色雖略顯蒼白,依然靜靜地望著距離客船不足十米遠的地方,一隻狀似貨船模樣的船隻,橫江而立。隻是此時這隻船上裝滿的不是貨,而是死屍。而殺戮並沒有因此而停止,仍在繼續。

在船頭,南宮琉璃、淩風和冷非呈鼎足而立之勢,數十名蒙麵勁裝的黑衣人將他們三人團團圍住。月光星輝下,人影以極快的速度交錯閃動,長刃揮動,迸射出奪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灑,而隨著血珠四濺,在空中飛舞著,又跌向船上,或是甚至於飛出船頭之外,全是各種各樣人的肢體。斷手、殘足,帶著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鏗鏘聲,帶著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暗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江水被染得更紅,染紅的水麵在一圈一圈的擴大。

詭異幽寒的月光下,江水泛著一種異樣的紅色。

船頭的人在迅速減少,隻剩下了八九個人。冷冷的下弦月,和著閃耀的星光,船頭上被圍困的南宮琉璃三人,以及刀光與血光,更加清晰地映入楚幽的眼中。

楚幽靜靜地倚窗而坐,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屠殺,靜靜地注視著南宮琉璃手中的寒刃。她的身形看去纖細而修長,比普通女子顯得高些,仍不失嬌美。隻是,每當她手中的寒刃寒光閃過,就會有一個頭顱滾落船板或是江中。刀無虛發,寒光劃過,必取一命。仿若在她麵前一個個倒下的,不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殺人,若劈柴。

楚幽沒有像他的父親楚正一樣,身子趴在長椅下臉孔埋在地上,渾身瑟縮發抖。他也不若旁的船客般,全身癱軟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卻也止不住全身發抖。他隻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凝視著南宮琉璃的眼瞳。

南宮琉璃手起刀落,取人性命,冰雪般的瞳孔深處不見一絲波瀾起伏。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個下著漫天大雪的冬季。大雪彌漫,淹沒了世間萬物,隻剩下了一塵不變的白色與寒冷。而她,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

殺戮已經停止,船頭隻剩下了南宮琉璃、淩風和冷非三人。淩風和冷非一腳一個,將船上的殘肢碎片踢入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時將屍體卷走,翻翻滾滾,不知卷向何處了。

南宮琉璃佇立在船頭,渾身浴血,神情淡漠,如來自地獄的修羅。她眸光一轉,鎖定了楚幽。

血肉橫飛的血腥廝殺已經過去,可是如今靜止的場麵,卻更令楚幽喘不過氣來。在他如水般清澈的瞳孔深處,一抹冷徹全身的寒意,直抵心底最深處。他全身如被釘住般,一動不能動,即使發抖,也動彈不了。就在楚幽覺得自己快要被她眼中的冰雪淹沒之際,南宮琉璃收回了眸光。

淩風和冷非清理完了船上的死屍,見到南宮琉璃竟然站在船頭發呆,不覺奇怪。他們順著南宮琉璃的目光尋去,看到了一雙如水般清澈的眸光。

如此清澈,仿似可以洗淨心底所有的塵埃。

他們好像有些明白南宮琉璃發呆的原因,可是此時此刻,卻不是發呆的時候。他們輕聲喚道:“八小姐。”

南宮琉璃回眸望了他們一眼,折身回到了船艙,一陣船笛聲在這個充滿了死亡的靜夜裏,突兀地響起。隨即,那艘載滿了死亡和恐懼的船,向前方駛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船艙內,一名年輕的男子倒臥在血泊之中。

渾身的血汙,難掩他輪廓分明的容顏和居高臨下的霸氣。

南宮琉璃快速地來到了這名男子的身邊,手起刀落,割開了男子身上本已破破爛爛的衣衫。

男子睜開了眼睛。

南宮琉璃手上動作絲毫未停,對他說道:“你身上的傷口必須要處理一下,會很疼,你忍耐一下。”

冷非將一條毛巾塞進男子口中,男子緊緊咬住。

洗去血汙,給傷口消炎,上藥,包紮,最後給男子換上幹淨的衣衫。一係列的動作毫無停滯的完成,南宮琉璃三人之間竟是一句話也不曾說過,他們三人在一起明顯已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彼此之間頗有默契。

男子滿頭的汗,卻很是硬氣的哼也沒有哼過一聲。隻是望向南宮琉璃的眼神裏,充滿了感激。

南宮琉璃道:“不必客氣,你我之間,何需道一個‘謝’字?好好休息吧。”

男子確實疲倦已極,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夜色正沉。

上海,南宮家老宅。

南宮家坐落在杜美路,一所最大的宅子。南宮家厚重大氣,不見金碧輝煌,卻也是極盡奢華。南宮家隨意的一件瓷器擺設,也是價值連城。南宮家的老爺子南宮少欽閑暇之餘,喜歡把玩幾件瓷器,因此南宮家處處可見任何一個朝代的瓷器。

偌大的餐廳,可以容納四五十個人同時進餐的鏤空雕花的紅木餐桌旁,隻有南宮少欽和他最小的女兒南宮琉璃在共用晚餐。在杯盞碗碟的輕輕碰觸的輕響聲中,南宮琉璃站起身:“爹,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南宮少欽道:“陪我去客廳坐一會兒,楚管家的小子今夜會到,楚管家央我給他家的小子謀份差事。”

南宮琉璃有不可察覺的片刻遲疑,身體亦不受她控製的微微顫抖。她握緊了雙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緩緩道:“楚管家在南宮家做了二十多年了,應該的。”

在沙發裏坐下後,南宮少欽道:“他叫楚幽,比你小兩歲,今年十六歲了。聽楚管家說他念過幾年書,所以我打算讓他去賬房裏跟著秦賬房學做事,你幫我照顧好他。”

南宮琉璃秀氣輕薄的唇角微微抿起,形成了一抹倨傲的弧度。

尚未等南宮琉璃說些什麽,在一陣輕聲的敲門聲後,楚幽在門外出現。

漫不經心地抬眸舉首之間,琉璃刹那間忘記了呼吸,不知不覺間停下了理智一再要求她離去的腳步,重新在南宮少欽的身邊坐下。

“老爺,這便是犬子楚幽。”

南宮少欽的眸光落在了楚幽身上,不露聲色的黑眸深處卻是風起雲湧,石破天驚。他這一生閱人無數,卻不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容顏。他始終認為,這世間太美的東西,皆不詳。也許是,太美的東西總會讓人產生腳不沾塵的感覺。無關人與物,無關男人與女人。沉吟片刻,南宮少欽輕聲問道:“楚正,他都會做些什麽?”

“老爺,犬子念過幾年書,也算是識得幾個字的。”

南宮少欽微微頷首:“楚正,南宮家的規矩你都是知道的,你——可想好了。”

一朝進入南宮家的大門,一世便為南宮家的人。

楚正頓時麵現喜色道:“多謝老爺成全!幽兒,快來謝過老爺!”

璀璨的水晶吊燈下,楚幽的容色略顯蒼白,他微微欠身,算是謝過。美麗傾城的雙眼,不見歡喜,不顯悲傷。喧囂繁華的塵世,皆與他無關,他不過是一個冷眼旁觀的過客。

南宮少欽道:“楚正,今後就讓他跟著秦昊在賬房做事吧,你在旁邊多提點著他一點,他年紀還小,別受了委屈。”

南宮少欽的一句話,似已決定了楚幽的一生。

南宮少欽的話,無人敢質疑,除了一個人。

琉璃走到了楚幽的身邊,冰雪般的瞳孔深處,隱隱含著幾分好奇:“你身後背的是畫夾嗎?”

楚幽握住畫夾的手不覺收緊,垂下了眼簾,遮住了眼中的淡漠。他沉默不語,仿似沒有聽見琉璃的問話。

楚正趕忙回答:“回八小姐,犬子閑來無事就喜歡塗塗畫畫的,畫得不好,登不了大雅之堂。”

琉璃望向了父親,忽然嫣然一笑,素日裏冰雪般的清冷雙瞳中,刹那間華光流溢:“爹,你也說了,他年紀還小,那麽急著做事幹什麽?我就向爹討了他,讓他陪我去念書吧。爹,就這樣定了。”

琉璃牽起了楚幽的手:“跟我來。”

楚幽恍若是碰到了什麽令他極為厭惡的髒東西般,麵露不慍之色,毫不掩飾地自琉璃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插入了長褲的口袋裏,並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他垂下了眼眸,掩住了眼底最深處那份揮抹不去的恐懼,以及發自內心深處的厭惡。

他一眼便認出了南宮琉璃,雖然那夜她的臉上濺滿了血,幾乎辨認不清她的容貌。隻是因為她的眼睛,隻是因為她不見一絲情緒的冰冷眸光,即使在睡夢中,他也不會認錯。冷冷的眸子,如下滿了冰雪的江麵,波瀾不生。即使在殺了那麽多的人以後,她的眸光,依舊淡漠。

那不是一個普通人類會擁有的眼睛,她是來自地獄的修羅。

“幽兒,不得對八小姐無禮!”楚正解釋道,“八小姐勿怪,這犬子從小至大,都不喜歡別人觸碰他。我也曾帶他去醫院瞧過醫生,醫生說,也無大礙,隻是多少有些潔癖之症。”

聽了楚正的解釋,琉璃心中並無任何不快,相反的,倒是心情大悅。望著楚幽如水般清雋的容顏上,染了一抹疲倦之色,琉璃問楚正:“楚幽的臥室準備好了嗎?”

“有勞八小姐掛心,已經都準備妥當了。”

琉璃對楚幽頷首道:“你也應該累了,先歇著吧。明日,我再令人給你重新收拾。”

南宮家所有的仆傭,都住在南宮府邸右側一棟單獨的小二層樓裏。楚幽自然也是住在這裏。楚正單獨收拾了一套兩進的套間給他住,房間幹淨整潔,倒也不錯。

關上了房門,楚正低聲道:“聽著八小姐話裏的意思,隻怕這裏你也是住不長久的。幽兒,你切切記住,在這座大宅子裏,有兩個人的話,你一定不可以違背,一個是老爺,另一個就是八小姐。老爺有八個子女,最寵愛的就是八小姐。現如今青幫裏的大半事務,都是八小姐在料理。你可別欺八小姐的年齡小,不知多少人因小瞧了她,而栽了天大的跟頭。如果八小姐抬舉你,你就什麽都是。如果你在八小姐眼中不值一物,那你在上海這個十裏洋場裏就真的什麽也不是。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收拾起你的書生意氣,別惹惱了八小姐。八小姐的抬舉,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楚幽沉默,眼瞼微垂,不看向父親一眼。

他從來都沒有小瞧過南宮琉璃,當年,隻是南宮少欽的二子南宮琰說了一句,楚正在南宮府上做事,從此,再也沒有人敢來靠近他,騷擾他。

楚正細細叮嚀:“八小姐身邊有幾個人,你一定不可以得罪,他們都是八小姐最信任的人。冷非和淩風是八小姐的貼身保鏢,打小便跟在了八小姐身邊,已經很多年了。還有一個人是越澤,越澤在幫內地位極高,他是老爺的大弟子,在幫內亦任坐堂的堂主,協助八小姐打理幫中一切事物。他是八小姐的心腹,很多事情,八小姐都授權他可以獨自定奪,代為處理。”

楚幽隻是一徑的沉默。

楚正的語氣不由得帶了幾分怒意:“不管你心裏願是不願,你既然答應我來到這裏,而八小姐又瞧得起你,你就把你該做的事做好。你若是任性,我這條老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楚幽側目望向他,那個他稱之為父親的人。隻是,他真的是他的父親嗎?這世上有哪一個父親,為了成全自己的渴望,會逼迫自己的兒子像一個最低賤的風塵女一樣,向一個女子搖尾乞憐?

楚幽清冷無波的眸光深處,隱含著嘲諷和輕蔑。

楚正在兒子的目光裏,竟感到了一絲狼狽。

他腦海裏忽然想起,離開鄉下老家的前夜,楚幽的眼神空洞而絕望,他輕聲而絕情地說道:“你養我十六年,我還你十六年的恩情。若是此次能夠救下你這條命,從此你我便一刀兩斷,兩不相欠。”

“趕了幾天的路,你也應該累了,歇著吧。”楚正幾乎是倉惶著逃出了兒子的房間。

楚正離去後,楚幽獨自坐在黑暗的屋子裏,清冷的眸子深處,泛起了隱隱的無奈的悲傷,與夜色纏繞。

楚幽幾乎一晚未眠,晨光微熹,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他睡眠本輕,又有認床的毛病,況且這還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因此,當門外傳來第一道腳步聲,他已經醒了。

楚正端著早餐進來時,就看見楚幽單手支頤,目光淡淡地望著窗外。眼中,不見悲喜,不見一絲情緒。

楚正將餐盤放在桌上:“既然八小姐對你另有安排,你也不用去賬房做事了。吃了飯你就歇著吧,隻等八小姐的吩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