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朝絲暮雪(1)

暮色沉沉,鉛雲壓得很低,瓢潑的雨,仿佛隨時不期而至。路上行人,形色匆忙,加快了腳步趕往家中。匆忙中,楊柳恍若一幅靜止的畫,靜靜地已經等候了數小時。

她知道楚幽在回避她,學校的大門口,已經冷冷清清再沒有一個人出入,可是,她一直沒有看見楚幽。

楚幽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知道,楚幽的心裏是有她的。

她更知道,沒有人可以強迫楚幽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那麽,楚幽為什麽對她不理不睬?

不甘心這就是她和楚幽最終的結局,更不舍得就這樣離開楚幽。

“楊柳小姐。”冷非喚著神不守舍的她。

“是你?”楊柳認得他,他一直跟在楚幽的身邊,楚幽很是信任他。

“你走吧,楚少不會見你的。”

“我想他。”楊柳夢般的囈語。

楚幽那樣的容貌,禍國殃民,令人一見難忘。冷非不覺歎息,也難怪她念念不忘:“楚少不見你,也是為你好。”

楊柳變色道:“難道有人威脅楚幽?”

冷非失笑,也不知她是真單純,還是假單純,這話說得越來越白癡,越來越搞笑。冷非心中終是對她有幾分憐憫,耐心道:“楊柳小姐,也許楚少心中心不甘情不願,但是,他的確是自願留在八小姐身邊的。我勸你最好遠離楚少,越遠越好。這世上,有些人你可以惹,有些人卻是你碰也不能碰的。你信嗎?眨眼之間,八小姐就可以將你挫骨揚灰,讓你在這個世上微塵不剩,好像你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即使你的親爹親娘,也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出現幻覺了,才會以為有過你這樣一個女兒。”

“楊柳小姐,我是為了楚少才跟你說這麽多的。你以後好自為之,我言盡於此。我們,後會無期。”冷非說罷,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楊柳呆呆站著,心中空落落的,隱隱生疼。費盡了心思留在了楚幽身邊,回眸處,終是零落暗拋,再也看不到他純明溫暖的釋意。

自她第一眼見到楚幽,人生所有的目的,便都是楚幽。

費盡了心思去了解他的喜好,費盡了心思出現在他的身邊,費盡了心思讓他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是費盡了心思讓他習慣了她停留在他的身邊。

而如今,楚幽卻不再願意見到她,她生存的意義,生命的意義,所為何來?

前所未有的孤單與恐懼,湧入心頭。

響雷處,大雨瓢潑而至,街道上,瞬間順流成河。原本喧鬧的街道,人若驚鴻般四下奔散,頃刻間不見了蹤影。

她卻始終傻傻地佇立原地,意識一片空白。

不知何時,一柄黑傘遮擋在了她的頭頂,為她遮去了風雨。她傻站著,他便陪她站著。她沉默不語,他亦是一句話也不說。她茫然抬頭,一張英俊嚴肅的臉孔映入她眼中。

高寒沉聲道:“你這樣淋雨,會生病的。你要去哪裏,我送你。”

“我要去哪裏?”楊柳喃喃自語,“我能去哪裏?”

他脫下黑色的西裝外套,披在她的肩上,牽起她的手:“跟我來。”

楊柳這時才看見,路邊停著一輛車。

上車後,他吩咐司機:“去龍鳳旗袍店。”

下車時,身邊兩側已經有人為他們撐開了傘。他們一行人剛進入店裏,江掌櫃隻覺眼前黑壓壓一片,待看清來人是龍幫的太子爺高寒以後,慌忙放下手邊的一切,迎了過來:“寒少爺,好久不見您過來了,裏麵請。”

高寒揮揮手:“不用跟我客套,立刻選件旗袍給這位小姐換上。再挑幾件適合這位小姐的衣裳,全都給我包上。”

楊柳的意識這才神遊歸來,她看著夥計放在更衣室的旗袍,光滑的絲緞,精致的刺繡,雖然她從來不曾來這裏買過旗袍,可是她知道,這些旗袍一定很昂貴。

因為光顧旗袍店的客戶都是女子,因此,在更衣室裏有幾個中年婦人伺候著。婦人細心地幫她換上了一件素白的旗袍,裙角楚楚繡就一剪寒梅,簡單婉約。婦人笑道:“這件旗袍像是為了小姐量身定做的,也隻有小姐才穿得出這份清雅秀麗。”

楊柳的臉孔微微一紅。

婦人又道:“難怪寒少爺這樣喜歡你,想想這個上海灘,多少千金小姐想著寒少爺,可是寒少爺誰也不理。小姐,除了寒少爺的母親龍夫人,您是寒少爺第一個帶在身邊的年輕女子呢。”

楊柳不禁問:“他很出名嗎?”

婦人驚訝道:“上海最大的三個幫派,青幫,洪幫,還有一個就是龍幫。小姐,您難道不知道嗎?”

楊柳溫柔地解釋道:“我剛從外地來,我是第一次來上海。”

婦人頓時了然地笑了:“難怪,小姐您可真是好福氣。”

高寒看到她從試衣間出來,微感詫異:“怎麽這樣快?衣服都試完了嗎?”

“這件就好。”楊柳柔聲道,“太麻煩你了,今日我身上未帶什麽錢,改日我定將這件旗袍錢還給你。”

高寒但笑不語,他起身,親自挑選了一件披肩,為她披上。鏡中的自己,素白的旗袍,黑色的流蘇披肩,鏤空的繁複花紋之間,綴以顆顆珠光輝暈的珍珠。舉手回眸,顧盼之間,流蘇行雲流水般飄動。

高寒道:“江掌櫃,這件就很不錯,挑幾件適合這位小姐的最新款式,都給我包上。”

從店裏出來時,雨已經下得小了。雨細如絲,飄落在積滿了雨水的地麵上,寧靜的水麵上泛起陣陣的漣漪。

當車子再度停下時,映入楊柳眼中的是四個大字——華懋飯店。

飯店的外牆用花崗岩石塊砌成,金字塔式綠色銅瓦楞皮的尖塔樓,由旋轉廳門而入,大堂地麵用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鋪成,周圍有意大利式的立柱,頂端有華麗而古樸的古銅鏤花吊燈。

一切都是那麽的至臻至美,豪華典雅,楊柳恍如夢中。

有那麽一瞬間,楊柳甚至在想,楚幽留在南宮琉璃的身邊,也是為了可以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隨即,她自己否定了自己,即使隻是心中這般想想,也是對楚幽極大的欺負。

楚幽若是想要過繁華奢侈的日子,機會對於他而言,俯首可拾。

楊柳忍不住好奇地四處張望,璀璨的水晶吊燈,落地的窗簾,鑄鐵雕花的落地燈,LaLinque的壁燈,處處彰顯著一種高貴典雅的異國情調。

侍應皆穿著一色的白色襯衫,黑色馬甲,打著黑色的領結。容顏俊朗,儀表不俗。

一個個的銀色餐具在楊柳的麵前一字排開,泛著迷人的光澤。楊柳看得有些傻眼,有些不知所措。

她從來不曾進過這樣高級的飯店,更不曾吃過西餐。

高寒俊美的黑眸中溢出一絲笑意:“這裏有全上海最正宗的法國菜,主廚是一個法國名廚。你是第一次吃西餐嗎?”

高寒的聲音極富磁性,尤其好聽。說話時,帶起了他嘴角的一抹月型的弧度。他側了下臉,著光麵移動了下,他弧度美好的睫毛低垂,黑瞳迷離深邃,韻味深長。

楊柳羞紅了臉,點了點頭。

“不用緊張,誰都會有第一次。”高寒起身來到她的身後,打開餐巾,為她鋪在腿上,然後為她一一耐心講解餐具的用法和西餐的禮儀。望著她小心翼翼神情緊張的模樣,高寒不禁淺笑出聲,“隻是吃餐飯而已,不用這樣如臨大敵。”

楊柳被他笑得有幾分羞赧:“第一次吃飯吃得這樣辛苦。”

“這家法國菜的味道很不錯,你這樣緊張,怎麽能夠吃出菜的味道?”高寒啟唇而笑,笑容裏有幾分張狂,“你喜歡怎樣吃,就怎樣吃,在這個地方,還沒有人敢笑話我。”

平靜的語調,張狂的言辭,楊柳知道,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Waiter!”高寒吩咐,“去給我找一雙筷子。”

“不,不要了。”楊柳可沒有他的魄力,驚世駭俗到不理會世人的側目而視。

“也好,”高寒好脾氣道,“我們慢慢來,我慢慢教你。”

歸去的途中,車子行至楊柳住處的巷子口,已然無法開進去。高寒下車,隻道:“我送你進去。”

深巷如墨,煙雨繚繞。

夜很濃鬱,起的風吹起了他的衣角,雨後春寒的風,有一點清涼,有一點飄逸。默在月光的陰翳處,發弦隱隱飄動,刀削過的輪廓沒有一絲餘贅。

楊柳驀然聽到自己不安的呼吸和震動的心跳。

遠處,不知哪間鋪子裏隱隱約約飄來靡靡的歌聲:

我的愛人啊,自從離別後,老是憂傷在心頭,我曾將盡修,無從將盡投,在這春光裏,引動我心悠悠……

桃花含羞,柳樹也低頭,微風吹動著輕舟,夕陽照著鏡明的清流,這美麗四周,教我怎不憂傷……

這一晚,楊柳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這個男子是誰?他為何會對自己這樣體貼?這樣溫柔?

天色光亮時,楊柳方迷迷糊糊入眠,卻又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會是誰?除卻楚幽,她在上海沒有一個親朋。

打開門,印入眼中的是一大把的玫瑰花。鮮紅的花瓣,猶帶晨露。沁人的芳香,直入心脾。花束移開,露出一張俊美無比的臉孔。高寒笑道:“早上好,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吧?”

楊柳愕然,她的感覺,她剛剛吃過晚餐歸來,他又邀她去吃早餐。然後,她發現,他的形容,略顯憔悴,身上,還是昨日的那一套西裝。果然,隻聽他說:“我來得是不是太早了?”

她無話可說,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英氣十足的麵孔上,露出了一份孩童般的委屈:“可是,我已經在你家門外等了你一晚,等得每一分鍾,我都如坐針氈。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過,你就陪我去吃早餐,好不好?”

他的聲音,這一刻軟軟的,有幾分撒嬌的意味。與昨天他幹淨利落的語調,很是不同。而這軟軟的聲音,直擊楊柳心底最柔軟處,她的心,一下子就為他軟了。

這樣簡單的事,他卻笑得開心,像個孩子。

他仿若無所事事般,接連數日,就這樣陪著她東遊西逛。他說:“我要帶著你,瞧遍上海所有你沒有見過的稀罕玩意。”

他望著她笑,在如金子般的陽光裏,笑容邪肆而張揚。

一連數日,在學校的門口,楚幽沒有再見到楊柳的身影。

楚幽坐上車,忍不住又回首張望了一眼。行駛之間,他問冷非:“楊柳離開上海了嗎?”

“沒有,楊柳小姐還在上海。”

“她最近在做什麽?”

“小刀說,楊柳小姐好像和高寒少爺在交往。”

“高寒?”楚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裏聽過,“他是誰?”

“高寒少爺是龍幫的幫主。”

楚幽對於這些幫派,和幫派之間的爭鬥,一向不上心。但如今,他不能不關心:“有高寒的資料嗎?可不可以給我一份?”

“當然可以,”冷非回答得快,“凡是在上海灘有點頭臉的人物,青幫都有他們詳細的資料。”

高寒,出乎楚幽意料之外的優秀。

高寒曾就讀於北大,畢業後,跟隨在父親身邊,熟悉龍幫幫內事務。

龍幫是一個家族幫會,一年後,高寒毫無爭議地接任了幫主之位。

他是上海灘最年輕的幫主。

南宮琉璃在青幫,也不過是身任副幫主之職。

接任幫主之位後,高寒對龍幫進行了大動作的整頓。但他此舉,也遭到了幫內許多長老的反對。

龍幫漸漸退出了黑幫的爭鬥,黑幫的生意,開始插手正行的生意。

高寒頗有生意頭腦,將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金錢,滾滾地流入了龍幫的口袋。

這時,反對他的聲音方才漸漸消失。

但即使如此,龍幫在黑幫中,依然有著不可取代的地位。

龍幫依舊與青幫、洪幫兩幫之間,呈三足鼎立之勢。

楚幽若有所思地問道:“南宮琉璃應該與高寒認識吧?”

冷非思忖片刻,實話實說道:“八小姐一直很欣賞高寒這個人,他們有生意上的往來。”

楚幽心中輕輕歎息一聲,也許這樣,對楊柳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事情的最初,也許是南宮琉璃的設計。

但最終是否和高寒在一起,畢竟是楊柳自己的選擇。

楚幽輕聲道:“讓小刀回來吧,有高寒在她身邊,已經不需要小刀的看顧。”

“我知道了。”冷非應著。

冷非注視著楚幽,在清澈如水的眸光裏,有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午後陽光靜暖,四五點鍾的咖啡店,還沒有什麽客人。陽光透過落地的玻璃窗,大片大片地灑落進來,染得一室氤氳。咖啡的香氣飄散在陽光裏,熏得人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而在這樣一個沉醉的夏日午後,楊柳卻突然清醒了過來。自從遇到高寒以後,第一次清醒。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亦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楊柳的睫毛在陽光裏輕輕顫動,像一隻受驚的碟,“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麽目的?”

高寒的眉峰輕輕揚起:“那你猜我有什麽目的?”

楊柳眉宇微蹙:“你是龍幫的太子爺,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你在我身上,什麽也得不到。所以,我才會感到奇怪。”

高寒的眼神變深:“如果我說,我隻是為了你這個人,你相信嗎?”

楊柳呆呆的,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如果我說,我對你一見鍾情,你相信嗎?”

楊柳又搖了搖頭。

“如果我說,那天我偶然經過,看見你一個人站在雨中,楚楚可憐,我的心,忍不住的怦然心動。我情不自禁地下車,隻是不想錯過你,你相信嗎?”

楊柳徹底地呆住了,忘記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