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月夜(2)

楚幽這一等,就等了兩天。他並不焦急,他隻盼南宮琉璃就此遺忘了他,隻怕上天不會如此厚待他。庭院裏有工匠進進出出,主宅裏好像在大興土木。然而這一切都仿似與他無關,他隻是看看書,作作畫,不曾踏出過房門一步。

兩日後,一個三十歲上下年紀、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青年敲開了他的房門:“楚少,八妹請您過去。”

“我叫楚幽,”楚幽隻覺嘲諷,他算是哪門子的少爺?他言道,“叫我名字就好。”

“我是越澤,在八妹底下做事,以後還請楚少多多關照。”語氣甚是尊敬,隻是卻不曾改口喚他的名字。也是,他的主子並不是自己。楚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他就是楚正口中南宮琉璃的那個心腹?想不到竟是如此溫文儒雅。越澤為他開門,姿態有禮而又不容人拒絕。

楚幽不再說什麽,跟隨越澤而去。

主宅三樓,一間屋子的房門大開著,南宮琉璃就站在屋子的中央。看見他,南宮琉璃啟唇道:“進來看看滿不滿意,你以後就住在這裏了。收拾得有點急,你若覺得屋子裏還缺什麽,跟越澤說一聲就行。”

寢室內完全是複古式的裝修,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

隻見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梁,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重重疊疊的白色輕紗帳幔,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梔子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地鋪白玉,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隻覺溫潤,竟似以藍田暖玉鑿成,藍田日暖玉生煙,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如此窮工極麗,即使楚幽性淡如水,也不由微微一怔。

這般極盡奢侈,楚幽的腦海裏忽然冒出了一個詞,金屋藏嬌。楚幽的眸光不覺暗淡,低垂下了頭,眼簾下垂,遮住了眼。

南宮琉璃推開了與寢室相連的一扇門:“知道你喜歡畫畫,我給你準備了一間畫室。”

隔壁畫室的空間極大,畫筆,顏料,畫布,一應俱全。

推開長窗,窗外自有一座後園,遍種奇花異草,十分鮮豔好看,知是平時遊賞之處。更有桃樹數百株,株株旖旎多姿,此時正值春光明媚,風動花落,千朵萬朵,鋪地數層,唯見後庭如雪初降,甚是清麗。

南宮琉璃道:“對麵就是我的房間,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她說,他隻是低著頭,無動於衷。

再精致,也終究不過是一個籠子,有什麽可歡喜的?

“楚幽,這是冷非和淩風。”南宮琉璃說道,“他們都跟了我很多年了,以後就讓冷非跟著你吧。”

這會兒的工夫,南宮琉璃身邊最重要的三個人,他倒是都見到了。

越澤一襲月白色的長衫,劍眉星目,容顏俊美,俊美中帶著清冷,目光柔和,柔和中帶著疏遠。舉止優雅,像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喧囂紅塵中,令人望之忘俗。

淩風和冷非皆為一身黑色的西裝,五官仿佛大理石般精雕細刻。棱角分明的線條,銳利深邃的目光。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沒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周身散發著一股冰冷的氣息。

冷非與淩風唯一的區別,隻是冷非的眼中,仿若比淩風多了一絲暖意。

不過,隻是短暫地接觸過越澤,楚幽已經明白,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都不過是表象而已。能讓南宮琉璃視為心腹,都不會是省油的燈。

隻是不知為何,楚幽一見冷非,就對他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即使他和淩風一樣沉默。

“我不需要。”楚幽下意識的一口回絕。他一不是皇親貝勒,二不是達官顯貴,跟個保鏢,不是笑話嗎?

“需不需要,我比你更清楚,相信我。”南宮琉璃不容他拒絕,像是看懂了他對冷非的特殊好感,吩咐冷非道,“在我的保鏢裏挑幾個機靈點的,保護好楚幽,就像是保護我一樣。”

冷非垂首應道:“是,八小姐。”

楚幽一個字都不想再說了,隻覺得厭倦。心中暗嘲,早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何必自討沒趣?

南宮琉璃道:“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不必拘束,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這裏。

南宮琉璃望著楚幽的眼睛,他的一雙眼,像是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樣澄澈,她的聲音不覺柔了幾分:“學校我也已經給你聯絡好了,上海美專,下周就可以正式上課了,你可以繼續學習你最愛的繪畫。”

聽到這裏,楚幽有點吃驚,終究是年紀小,難以掩飾心中想要念書的渴望,脫口而出問道:“我真的還可以上學?”

南宮琉璃的眸光裏難掩一絲寵溺:“當然可以,不管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楚幽心底的那一點點開心喜悅,又一分分地淡了下去。做什麽事都可以,不過是要先得到主人的同意。到底,他不過是她圈養的寵物。一思至此,他又有些意興闌珊。

“不喜歡嗎?”南宮琉璃蹙眉問道。

不知是否錯覺,南宮琉璃的詢問裏,竟似有一份小心翼翼的味道。

“不是。”能去上學,不用一日二十四小時關在這座精致的籠子裏,終是好的,“謝謝。”

在南宮家,人人都尊稱楚幽一聲楚少,看似身份地位皆在眾人之上,楚幽卻覺得,自己是最低賤的那一個。

能去學校,至少可以暫時離開南宮家。

即使是在學校,他亦是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往來。

楚幽並不想引人注目,他隻想安安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安靜的上課下課,最好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在距離學校大門尚有段距離的街道邊,他讓冷非他們停車,然後步行去學校。然後楚幽發現,事情反而適得其反。

楚幽經過的一路,一路上經過的人,皆如入定僧人般,而楚幽,就是他們心中虔誠膜拜的、至高無上的佛祖。

楚幽所經之處,總是鴉雀無聲。

精雕細琢的完美的臉龐,英挺秀美的鼻子和桃蕊般的唇色。他的眼睛仿佛沒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隻是他的眸光異樣的清澈,恍若浸在水中的琉璃。

楚幽穿過校園,在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以後,見過他的人方才回過神來。隻是心中疑惑,眼中所見的那個人,若是真實存在的,卻美得像一個幻境。若是自己臆測的,即是描繪過千次萬次,也難以描繪出他的美麗十之一二。

好在楚幽早已經習慣了被旁人圍觀。

在學校裏,普通人,往往被他清冷的容顏和冷漠的氣質所嚇退,隻敢遠遠偷看,卻不敢靠近。

那次以後,楚幽總是會讓車子停在能夠停得距離教室最近的地方。

兩三日過去,眾人已從楚幽的蠱惑中清醒過來,紛紛打聽他的身份。他的身份,並不難打聽。在上海灘稍稍有些身家地位的,稍一打聽之下,無人不知,他是南宮家八小姐的人。八小姐的人,誰敢去碰?莫非是嫌命太長了嗎?與八小姐形影不離的冷非,都調給了他,可想而知,他在八小姐心中的地位。

不管在任何地方,與眾不同,終是惹人注目。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三天,楚幽從麵子至裏子,都已經是無人不知。

楚幽不喜他走到哪裏,都是一群人跟著。他說:“冷非,我隻是來學校上課,你們在家裏等我就好。”

“這是八小姐的安排。”冷非隻道,“八小姐決定的事,從來不會改變。”

楚幽聽後,沉默。

在學校裏,無人敢親近他,楚幽並不在意。他的身上,早已經貼上了標簽——南宮琉璃的所有物。

他的性格日益孤僻,獨來獨往,不喜見人。放學回來,就將自己關在自己的屋子裏。

這日午間,他的同學都稀稀疏疏地離開了畫室,他猶未察覺。他這堂課上的畫作尚未完成,正畫得專注入迷。

肖佩韋和陳奎超來到了他的身邊,含笑與他招呼:“楚幽,中午有時間嗎?”

楚幽看著麵前的這兩人,一時間有些怔忡。

這兩個人,成績優異,多才多藝,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

而最令楚幽羨慕他們的是,他們臉上那如陽光般燦爛明朗的笑容。每每見到他們,恍若布滿了層層疊疊烏雲的空中,被撕扯開了一道,一注陽光,就這樣無拘無礙地投射了下來。

他們主動與他說話,楚幽心下竟有點受寵若驚。他直覺地回答:“我沒什麽事。”

肖佩韋邀請道:“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嗎?”

楚幽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幢獨立的三層小樓,楚幽的眼中,先映入了竹風軒三字。

竹風軒外,青竹數杆。竹生水畔,荷香暗動。

隔窗有有人烹茶品茗,茶香透窗,為墨增香。其情其景,讓人頓生隔世之意。竹風軒的門楹兩側,題著一副對聯。

竹雨鬆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

瀟瀟竹雨,陣陣鬆風。書香彌漫,茶香縈繞。在這樣的環境中調琴煮茗,讀書賞月,倒是無邊風光的雅事。

竹風軒,融合了書齋與茶樓。晨光初露的清晨,可一人獨坐,靜靜品味這一段靜謐時光。陽光微醺的午後,手捧一杯香茗,執一本好書,任陽光肆意,竹影婆娑,如貓般繾綣慵懶。孤寂難遣的長夜,可與三五好友為伴,可觀好書,可品好茶,聽風聲水聲,恣意抒懷。

竹風軒因臨美專,頗得美專學生的青睞,常常在這裏三五成群,或一人獨坐一隅,一杯茶,一本書。

竹風軒三樓是此間主人柳如眉的私人休憩的地方。

竹風軒二樓是書齋,書架四麵林立,書的種類林林總總,不勝枚舉。

竹風軒一樓是茶齋,錯落有致地擺放著數張精致的竹藤編製的茶桌茶椅。牆壁四周,懸掛著幾幅山水寫意畫。

茶室滿座,卻不覺擁擠嘈雜。

初入竹風軒,楚幽隻覺清澈如世外桃源,纖塵不染;寧靜如午夜聽雨,喧囂全無。

肖佩韋和陳奎超似乎與此間的女主人柳如眉關係極熟,照麵便是“如眉姐”稱呼得親熱,徑自要了一間雅間。

雖然與他二人不熟,但他二人皆是善談之輩,席間,聽他二人談談說說,倒也不覺得生疏了。他二人談政治,談國事,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自那次以後,肖佩韋和陳奎超常常會約他一起去竹風軒坐一坐,有時徑自上了三樓,與老板柳如眉一起喝茶聊天。

楚幽對這兩個學長始終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以及一份景仰之情,再之,他亦是很喜歡竹風軒的清靜幽雅,因此,每當肖佩韋和陳奎超兩人有約,他總是欣然前往。

這日,他與肖佩韋來到竹風軒三樓時,陳奎超已經在座,手中捧著一本書,正讀得津津有味。看到他們,壓低聲音道:“我找到了一本好書,看完了借給你們看。這本書,全麵介紹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發展現狀。”

楚幽瞧過去,是一個叫做楊丹蓀的人,翻譯的一本外國書,《今日蘇聯國》。他不解地問道:“社會主義國家,那是什麽意思?”

陳奎超的眼中,散發著一種陌生的、灼灼的熱情:“社會主義,將不會再有戰爭,國家和平安定民主,人人平等,沒有奴役,沒有壓迫和剝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個國家的主人。”

肖佩韋望向楚幽用一種最簡單的方式,為他解釋道:“比如你,如果你不喜歡留在上海,想要回嘉興老家,你就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即使你的父親,也不能夠強迫你。他更沒有權利,要求你留在南宮家。”

楚幽的眼中,漾起了一層淺淺的霧氣,眼神空蒙,如他的心,找不到方向:“會有這樣的地方嗎?”

陳奎超擲地有聲道:“如果沒有,我們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個。”

楚幽遲疑道:“我們能做些什麽呢?”

肖佩韋含笑道:“楚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不是一個人,你,我,奎超,還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你和我,我們不是一個人。”

“對啊對啊!”陳奎超附和道,“楚幽,你知道嗎?兩年前,他們提出6項要求……”

一、反對華北成立防共自治委員會及其類似組織。

二、反對一切中日間的秘密交涉,立即公布應付目前危機的外交政策。

三、保障人民言論、集會、出版自由。

四、停止內戰,立刻準備對外的自衛戰爭。

五、不得任意逮捕人民。

六、立即釋放被捕學生。

陳奎超壓低的聲音裏掩飾不了的興奮之情:“楚幽,你知道……嗎?”

楚幽忙道:“你怎麽什麽話都百無禁忌地宣之於口?不想要你的小命了?”

陳奎超低聲道:“1935年8月1日……”

肖佩韋聲音沉痛地緩緩道:“第一次淞滬會戰結束以後……”

肖佩韋含笑道:“楚幽,黨就是……”

楚幽迷蒙的眼中,漸漸地注入了一絲渴望:“我不懂政治,當如果隻是就我個人而言,我希望這個國家,能夠由黨執政。”

肖佩韋與陳奎超四目相視,會心一笑。

肖佩韋自口袋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封麵是一片空白:“這個借給你看,你看過,大概就知道是什麽樣的了。”

那一晚,楚幽整夜未眠。

一個個陌生的名詞,注入他的腦海。令他本已如死水般平靜無波的心湖,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