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巾幗須眉(2)

走到車邊,吳幼良回首,隻見滿天夕陽裏,紅牆琉璃瓦的別墅前,楚幽與琉璃比肩而立,真真一對璧人。但願他們能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吧。

他一笑過後,轉身上車。

翌日清晨,僅僅一晚之隔以後,南宮琉璃的身影,出現在斧頭幫。宣濟民似乎早已料到會再次見到南宮琉璃,隻是沒有想到如此之快而已。

南宮琉璃直抒來意:“宣先生,我首先要聲明,我對已故的王先生,以及你們諸位,非常的尊敬。但是,我希望宣先生你能夠遠離楚幽。你我的世界,並不適合楚幽。他隻是一個來自江南水鄉的普通少年。”

“八小姐,當初你我,誰不隻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宣濟民不以為然地一笑置之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以及你對楚幽的放心不下。我雖然對楚幽的了解不深,但你們之間的緋聞,我卻聽過無數個版本。去偽存真,至少我相信有一個是真的。那就是,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放棄自己的尊嚴,去愛一個女人。八小姐,恕我直言,一段感情,不是僅僅彼此相愛,便可以維係。你若真愛他,你若真想與他白首偕老,那麽,請讓他走進你的世界。縱然你萬般不願,你也無法否認,在你們愛上彼此的那一刻,他已經走進了你的世界。”

宣濟民冷冷笑道:“你想讓楚幽生活在無憂無慮的伊甸園,隻是這世上,哪裏還有一方淨土,供你做伊甸園?如今的世道,校園恰恰是一個消息集散最快的地方。楚幽不是一個懵懂的孩子,他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他有自己想要過的人生。你要學會放手,去讓他經曆風雨,慢慢變得堅強,變得成熟。你與其苦苦想著要怎樣保護他,不如教會他如何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南宮琉璃非但沒有達成此行的目的,反而如被大人教育的小孩子般,讓宣濟民好一頓數落。隻是,她並沒有反駁。他的話,仿佛隱隱說中了她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層忐忑和憂患。

清晨,十時許,懋華酒店前。

天空中,布滿了鉛灰色的雲層。

雲層下,正飄著蒙蒙的細雨。

一輛輛的黑色轎車,在酒店門前,緩緩停下。自車上下來的諸人,皆是西裝革履,和久居人上的雍容華貴。

他們彼此之間,顯然是認識的,下車之後,握手寒暄,相伴著往酒店內走去。

這日是上海富商劉振思的六十歲的壽辰,此人極具手腕,和政要各界關係都極佳。此次借六十歲壽辰之際,更是廣邀親朋。

請的客人基本上都已經到了,劉振思看了看手表,已到了開席的時間,轉身正要拾階而上,毫無預兆的,忽然仰麵倒下。

一柄利刃,正中他的咽喉。血絲順著他的脖頸滑落,在地上綻開一朵朵血色的花蕊,旋即,又被雨水衝淡。

一陣緊似一陣的警報聲響起,警衛自四麵八方湧來,瞬間打破了這個寂靜的下著雨的清晨。

尚未下車的,龜縮在車內,不敢露頭。

已經下車的,向酒店內蜂擁而進。

尊貴如他們,眾生麵前,生死也不過一視同仁。

吳幼良的眸光,始終落在一人身上。

那人同大數人一樣,身著一套黑色的合身西裝。隻是他禮帽的帽簷,壓得很低。即使看不見他的眼睛,吳幼良依然一眼認出了他。即使,他隻見過他一麵。那樣絕世的神采,無人可以仿冒。

吳幼良悄然來到他的身邊,感覺到他渾身上下驟然而生的警戒之意。

握住他的手臂,吳幼良低聲道:“是我,吳幼良,跟我來。”

吳幼良帶著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懋華酒店已是裏三層外三層,被重重圍住。

擔任警戒的國民黨軍隊,讓所有的住客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開始一間房間挨著一間房間,一個人挨著一個人,盤查詢問。待查到吳幼良的房間,他正與幾人在打橋牌,眉眼不抬,隻是懶洋洋地問了一句:“聽說劉振思遇刺了,怎麽?還沒抓到刺客嗎?”

帶隊的軍官先是一怔,隨即想起關於這位吳二大公子的種種傳聞,於是感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思在這裏打牌,難怪人人皆說他是扶不起的阿鬥。

這位軍官心中鄙視之,麵上卻是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軍禮後,滿麵慚愧道:“是屬下失職無能。”

吳幼良神情慵懶,一副吊兒郎當的貴公子樣:“這也全怪不得你們,是那些刺客太狡猾。況且,你們也沒有精力一日二十四小時盯著一個人,還不知道那人是誰。放心吧,回頭我會和父親說一聲的。”

“多謝二公子體諒。”

吳幼良道:“這幾人皆是我的秘書和警衛,我讓他們取出證件,你好查看。”

“若二公子也值得懷疑,那這天下,人人皆可能是刺客。打擾二公子多時,還望二公子恕罪。屬下還有要務在身,先告辭了。”說罷,一行人退出,並關好房門。帶隊的軍官這一點倒是肯定,吳鐵城是蔣介石的嫡係親信,他的兒子怎麽可能是刺客?

關上房門的瞬間,兩名男子隨即起身,立在了吳幼良的身後。圓桌旁,隻剩下了吳幼良,和那個將禮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見眼睛的人。吳幼良望著他,有幾分調侃意味地笑道:“你不適合做刺客,你太與眾不同,令人過目不忘。”

取下禮帽,是楚幽那張清澈如水的麵容:“多謝二公子,我以後會謹記二公子的這句話。”

兩人皆是聰明人,事關隱情,一語既罷,便也不在這個話題上再多做纏繞。

楚幽一時半會也離不開,吳幼良衝了兩杯咖啡,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漫無目的的閑聊,竟也談得頗為投契。

檸檬色的陽光暖暖地灑落,灑滿陽光的窗,安恬明朗的陽光下,咖啡淡淡飄香。

吳幼良坦言道:“楚幽,你我認識時間不長,可是,我個人十分欣賞你這個人。因此,我不願與你之間有任何誤會。”

“吳先生言重了。”楚幽已經猜到他想要和自己說些什麽話了。

沉默片刻,吳幼良道:“此次回國,其實我是為了如眉。我喜歡她,自從我第一眼看見她。”

多年前的校園內,晨光冉冉,一瞬恍如千年。

而時光,停留在他初遇她的那個瞬間。

“我喜歡的人,從來都是如眉,始終不曾變過。”吳幼良的唇角溢出一絲淡淡的苦笑,“她雖然從來不曾說過喜歡我,可是待我也一直很好。我心裏便存下了這樣一個幻想。如今,幻想破滅,我亦可以死心。”

楚幽安靜地聽他訴說。

他的眼中有難以掩飾的傷感:“我知道這種心痛,所以,我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原因,而令你與琉璃之間為我而產生了什麽不愉快。”

“父親始終認為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而我生在這樣的家庭,就必須有一個頗有手腕的妻子。琉璃,正是父親千挑萬選之後,為我選定的妻子。”吳幼良道,“我本來既定的行程,在上海也不會多做停留,因此也不願拂逆父親的意思。隻想著,向如眉求婚,然後一起離開。我也看出了琉璃有事相求於父親,難以拒絕父親的提議,我便想著,就當是我們互相幫了彼此的一個忙。如今,我已然知道如眉已經心有所係,那麽也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吳幼良在翌日見到南宮琉璃時,坦言告之:“昨日我在懋華酒店遇到了楚幽,他和他的同伴好像正在執行暗殺一個漢奸劉振思的任務。我懷疑他參加了諸如鋤奸團之類的團體,你千萬要小心他的安全。”

南宮琉璃的眸中,有驚愕閃過:“怎麽可能?”

吳幼良道:“這個亂世,將一切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

楚幽走進書房,聽見身後的琉璃,慎重關好房門的聲音。他回頭,有幾分不解地問道:“你這般嚴肅,發生了何事?”

琉璃沒有回答他,卻牽著他的手,在沙發上坐下,淺顰一笑道:“去柳如眉那裏喝過一回碧螺春,我卻是上癮了。”

她不緊不慢地清洗著杯具,然後將第一杯泡的茶湯倒去。接著,往杯中倒入適量的開水進行茶葉衝泡。茶葉在杯中翻滾如舞蹈,上上下下,葉片緩緩舒展開來,不勝清豔。

一縷茶香,縈繞而出。

為他斟上一杯茶後,琉璃神色平靜地問道:“我聽冷非說,你最近都回來的很晚。”

楚幽一怔之後,亦平靜地答道:“也沒什麽事,隻是和同學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琉璃輕聲吐出一個名字:“救國抗日鋤奸團。”

楚幽麵容一震。

琉璃道:“我知道,鋤奸團要求每一位成員必須保密,我不會為難你。你可以回去請示,就說我也要加入鋤奸團。我想,你們中的每一位成員,在加入鋤奸團之前,都會對你們的背景進行一個深入而詳細的調查。你能夠通過審查,說明我在你們眼中,並不是漢奸。”

楚幽先是驚愕,繼而無奈:“若非我對你的了解,我會以為你是我的同伴,或是奸細。”

“隻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可以有辦法獲悉。”琉璃狡黠道,“若允許我加入,我有一個條件,你執行任務時,我必須在你身邊。而且在你執行任務之前,我要詳細了解每一步計劃和部署。作為回報,如果你們人手不夠,或是缺少槍支彈藥,我可以免費提供。”

楚幽的眸光裏,氤氳了一層淡淡的水汽,他握起了她的手,合握在掌心:“琉璃,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不必擔心我,為了你,我會好好保護自己。”

“楚幽,你曾經對我說過,想和我並肩站在一起,一起麵對一切風霜雪雨。”琉璃道,“這也正是我想要對你說的話,我想和你一起,麵對每一次危險。我同樣無法在你身陷危險之際,或茫然不知,或在家中安坐。”

翌日黃昏,楚幽帶回了救國抗日鋤奸團的決定。事實確如琉璃所料,在調查楚幽之際,南宮琉璃是不可例外,必須要調查的一個人。他們答允了南宮琉璃的請求和要求,並且歡迎她的加入。

而事實上,鋤奸團在最初吸收楚幽的加入時,其實是考慮到了南宮琉璃的地位和勢力,甚至想過是否可以吸收南宮琉璃加入。如今,自然是水到渠成。

早餐桌上,楚幽閑聊般地問道:“晚上,我有兩個同學想來看看我的畫,我想留他們吃晚餐。”

琉璃道:“你以後想留人吃飯,讓冷非提前跟廚房說一聲,多備幾個菜便可,不用特意和我說。”

楚幽的同學,救國抗日鋤奸團的主要負責人,肖佩韋和陳夔超。

其實,南宮琉璃這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還記得楚幽開畫展的那些日子,他們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楚幽的身邊幫忙。

他們二人,倒是遠遠出乎了南宮琉璃的意料之外。他們的容貌雖然遠遠不及楚幽出色,倒也是器宇軒昂。年紀不大,卻是目光沉斂,頗顯得幹練。並沒有時下年輕人的浮華與浮躁,莽撞與衝動。

南宮琉璃從來不會選擇,與愚蠢和莽撞的人為伍。那等同於將自己的生命,攤開擺在了敵人的槍口之下。

南宮琉璃想起,她見過他們一麵,在楚幽舉辦畫展的那日,他們始終陪伴在楚幽的身邊。

肖佩韋的笑容舒適如春風:“我們通過南宮幫主的審查了嗎?”

“請見諒,我不能把我和楚幽交給一群魯莽之徒。”南宮琉璃並不隱瞞,在聰明人的麵前,她從來不會玩弄心計,否則,那不過是對自己以及對他人的智商的一種欺負,“兩位請坐,我想兩位今日來到此處,不會僅僅是為了參觀楚幽的畫作吧?”

肖佩韋笑道:“南宮幫主直言快語,頗有男兒風範,深得我心。我想今後我們一起共事,應該很愉快。這次來,其實是因為我們接到一個任務,要大力借助南宮幫主之力。”

南宮琉璃未曾插言,耐心地等待他說下去。

“其實我們這次的任務,不是殺人,而是救人。”肖佩韋以手指為筆,以茶水為墨,在桌上寫下了一個名字——柳如眉。

她望向坐在一旁,始終一言不語、麵容安然的楚幽,他顯然已先她一步知道了這個計劃。

“我想南宮幫主應該認識此人吧?聽聞她與令兄,一向往來從密。”

拿過來的目光,沉沉地望向了肖佩韋:“我想貴團,不僅僅是一個學生組織吧?”

肖佩韋既不承認,亦不否認:“我們的宗旨,殺盡所有的漢奸,亦幫助所有抗日的愛國誌士。”

他們的計劃,與她的不謀而合,她便說道:“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柳如眉和我二哥的關係,我也不妨直言相告,營救柳如眉一事,我計劃已久。我希望你們不要擅自行事,破壞我的計劃將。”

“此事,楚幽已詳細與我們談過,南宮幫主請放心,我們會盡全力配合。”

楚幽望著琉璃,忽然插言道:“營救如眉姐,我要和你一起行動。”

“不行!”琉璃本能地一口否認,“此事特務科也有參與,實在太過危險。”

楚幽隻淡淡道:“我不是一個躲在你的羽翼下,需要你時刻為我遮風擋雨的弱女子,我是一個男人。我不會在自己的女人麵對刀光劍影的時候,自己卻安逸地躺在家中。”

琉璃冰雪般的瞳眸中,有水光浮光掠影般掠過。她亦想起了宣濟民和她說過的話,想要和楚幽一生一世在一起,就要讓他進入自己的世界,讓他漸漸變得獨立,強大。沉吟片刻,她頷首道:“好,我們在一起。”

那夜,楚幽畫室的燈光,亮至很晚。

後來,據南宮家的家仆說,楚幽和他的兩個同學,喝酒吃肉,通宵達旦。席間,高談闊論些什麽藝術啊,繪畫啊,抽象啊……盡說些他們聽不懂的話。

翌日清晨,楚幽三人踏著青石板上的晨露離開時,所有的人,都聞見了他們身上隔夜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