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明日天涯(2)

南宮琉璃道:“當然要付,也免得將來人家說我們青幫倚仗勢大,以大欺小,不守信用。鳳九天早就算計好了的,這個啞巴虧,我們是吃定了。不過,一百萬大洋,逼得鳳九天交出了二哥,也值了。”

南宮少欽低聲道:“鳳九天竟然敢對你二哥下手,我看他對青幫的野心,是按捺不了多久了。”

琉璃的眸光,漸漸的沉靜:“也好,欠賬的,還賬的,是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南宮少欽傲然道:“我南宮少欽豈能容人任意我的頭上撒潑?我從來就不懂得吃什麽啞巴虧!幹將主意打到我南宮少欽兒子的頭上,他純粹就是活膩味了!冤有頭債有主,找不到頭也就罷了,如今知道,還讓我忍氣吞聲,不是我南宮少欽的性格。”

南宮少欽做了最終的決定:“那一百萬大洋,我就算是扔進了河裏,也不會送給青蛟幫。”

南宮少欽咬牙恨聲道:“小小的一個青蛟幫,在洪幫的慫恿下,竟也敢與我青幫作對。我南宮少欽這些日子少在江湖走動,竟人人當我不存在了。今日,我便要讓所有的人知道,青幫——不是誰都可以不放在眼裏的!”

南宮少欽森然發出了命令:“集合青幫的兄弟,給我踏平青蛟幫。”

晨光初亮,微風起時,臨窗,有纖巧的蝶翼掠過花蕊,空氣中有淡淡的暗香盈袖。乍黃還紅的光線裏,楚幽清雋的麵容,若隱若現。一抹水般清淺澄澈的笑容,映入南宮琰的眼中。

“醒了?”

南宮琰想要坐起,卻渾身使不上力。

楚幽扶起他:“宋醫生給你瞧過了,說你並無大礙,隻是睡得太久,失了力氣。你餓嗎?想吃些什麽?我讓廚房做給你。”

南宮琰無力地搖了搖頭:“沒胃口,什麽也不想吃。”

“我讓廚房給你熬點粥吧?總是不吃東西,也不行。”

“也好。”南宮琰問道,“琉璃呢?”

“他們都在書房。”楚幽說完,又補充道,“老爺很擔心你,我未曾見過老爺這樣失常和失態過。”

遲疑片刻,楚幽又道:“你現在可以下地走路嗎?”

南宮琰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楚幽道:“不是我有事,而是老爺下了一道命令,屠滅青蛟幫。這件事和大多數青蛟幫的幫眾也無大多關係,而且,人人上有老下有下,此舉終是太過殘忍。此時,沒有人可以勸住老爺,如果是你的話,老爺還可能聽進去幾分。”

“楚幽,扶我去書房。”

楚幽欣然應允。

書房內,眾人皆在內。

南宮少欽麵露喜色:“琰兒,你醒了?快坐下。”

南宮琰問道:“爹,我聽人說,你命人屠滅青蛟幫?”

“是有此事。”

南宮琰懇求道:“爹,我現在已然無事了,這件事,不如就此揭過,作罷。”

南宮少欽道:“隻怕已經晚了,青蛟幫恐怕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電話打過去時,青幫已經占據了青蛟幫。

青幫的動作果然夠快。

南宮少欽道:“琰兒,你剛剛醒來,還是回房休息吧。”

回到臥室,南宮琰喟然道:“我隻是想要借此機會救出如眉,不想倒累得父親為我擔憂。經此一事,隻怕青幫與洪幫,更是難以善了。”

楚幽問道:“聽你話中的意思,莫非並不願意青幫與洪幫交惡?”

“如今上海的局勢,不容樂觀,日寇步步逼近,戰爭一觸即發。青幫與洪幫,在上海均為數一數二的大幫派,其實力,皆不容低估。若是兩幫能夠攜手抗日,那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南宮琰心有餘而力不足道,“隻是兩幫相鬥已久,積怨太深,隻怕難以化解。我曾經向父親大概提過此事,惹得父親怒極攻心,竟然就此大病了一場。在父親麵前,我也就不敢再提。”

楚幽道:“那你跟琉璃提過嗎?”

“提過,但她始終沒有給過我一個回複。”

楚幽略感疑惑:“我覺得她是一個顧全大局的人,你好好跟她說,未必不可行。”

南宮琰苦笑道:“有些事,我們不敢在她麵前提,不過,你也不是外人,說與你聽倒也無所謂。楚幽,南宮家發生的一係列綁架案,想必你也都聽說了。這些起綁架案,在巡捕房始終列為無頭公案。可是,我們南宮家始終沒有放棄過調查,這麽多年調查下來,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鳳九天。”

南宮琰長歎一聲:“在琉璃親眼目睹母親的慘死以後,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對她說,在國事麵前,其他事,皆為小節。有些傷痛,需要時間,慢慢化解。”

“難怪,”楚幽道,“她與洪幫勢同水火,不死不休。”

“楚幽,琉璃失去母親以後,和你在一起的這短短數月,是我見過的琉璃最開心的樣子。”南宮琰請求道,“答應我,好好照顧她。”

“我一定會。”楚幽鄭重許諾。

午後的陽光,流瀉如金。絲絲縷縷,閃閃爍爍。

天然居二樓的雅座間,吳幼良與南宮琉璃相對而坐。

一壺碧螺春,兩盞琉璃盞。

陽光在水中蕩漾,水光在陽光裏熠熠生輝。

“我要回美國了,已經買好了船票,而且這一走,不打算再回來了。”吳幼良輕輕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盞之際,忽然說出這樣一句,“離開之後,隻怕是再難喝到這樣的好茶了。”

南宮琉璃微微怔忡:“為何決定的這樣突然?”

“也不算突然,這是我多年深思熟慮的結果。我這人,天生不喜歡政治,隻有離開父兄身邊,方能擺脫這一切。因此,才會有了多年前,我的留洋美國。此次回國,也隻是為了如眉。原本是打算向她求婚,她若應允,我們便一起重返美國。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世事多變,如眉已是心有所屬。”吳幼良有些心灰意冷道,“次此一別,我不會再回來了。”

吳幼良的眸光,落在了茶水中靜靜舒展的碧螺,眼中浮上了一層氤氳的憂傷。

午後的陽光淺淡,卻如絲如縷,如縷不絕。

再揚起眸光,吳幼良忽然問道:“營救如眉這所有的一切計劃,都是你在見到我的那一刻起,就設計好了的吧?自我在竹風軒第一次見到南宮琰和如眉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已然置身在你的局中。”

南宮琉璃神色不變道:“你明白一切,卻依然陪我演了這場戲。”

“我想靜觀其變,瞧瞧你到底要做什麽。而且事關如眉,我亦無法置身事外。”吳幼良坦言道,“不過還好,你雖然心計深沉,卻不會無故害人。我想,這大概也是你不受大多數男人歡迎的原因。在你麵前,會顯得他們太愚蠢。而且,沒有一個男人,希望成為你手中翻雲覆雨的那顆棋子。”

南宮琉璃誠心道:“這次我真的要謝謝你,若非你的配合,我難以令二哥和柳如眉如此輕易地全身而退。”

“不必謝我,我也是為了如眉。”吳幼良一笑道,“不過,你也真是洞燭人心,纖毫不差。竟將我的心思,揣摩得滴水不漏。確是如此,為了如眉,有何事做不得?你也真是將我看得清透,我的性子,我對如眉的情感,因此你營救如眉所有的計劃,並未對我刻意隱瞞。否則,我又怎麽可能將你的計劃全盤猜出?”

“你過謙了。”南宮琉璃道,“世人皆道,吳鐵城吳市長的兩位公子,大公子天資聰穎,緊隨其父腳步,步上仕途。二公子卻生性軟弱,難成大器,在國外廝混數載,一事無成。他們不知道的是,二公子大智若愚,隻是不願淌了這一遭紅塵濁水而已。”

“琉璃謬讚了,一邊是我的信仰,一邊是我的父兄家人,我難以選擇,因而選擇逃避。我不過一介懦夫,尚不如楚幽這樣一介弱冠少年有勇氣。”

南宮琉璃淡淡一笑道:“他那是年少不知輕重,徒逞匹夫之勇而已。”

吳幼良誠心道:“楚幽年紀方小,行事卻是過人的冷靜。稍經年月,必可成器。隻是這一次我走後,也就不能再幫你們什麽了,你們自己萬事小心。”

“幼良,非常感謝你,真的。”南宮琉璃此時方明白,楚幽曾經對她說的諸多“謝謝”,並非全是疏離和客套。原來,感激到了最深處,亦是無語。

“我父親對我說過,他好像要調離上海,你要趁早做打算。”吳幼良的眸光在錦色的光影裏,溫潤如玉,“此次回國認識了你,也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你放心,臨走之前,我會給父親留下一封信,說明我們之間的事情,問題不在你,而是我已心有所屬。”

“你哪天走?”南宮琉璃心下惻然,“我去送你。”

“我最不喜歡送別的場麵,長亭短亭,徒增傷感無限。所以每回,我總喜歡不告而別,獨自悄然離去。”吳幼良舉起了手中的茶盞,“讓我們以茶為酒,就此別過。”

吳幼良的背影,在午後流金般的光影裏,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

南宮琉璃心中,一時間,竟覺無限惆悵。

在略微有些溫熱有些刺眼的溫暖陽光裏,一張清澈如水的臉孔,映入她微微有些怔忡、冰雪般的瞳眸裏。

“你怎麽會在這裏?”

楚幽有些明白過來:“吳幼良給我打的電話,說你在這裏等我。”

楚幽第一回瞧見她這樣意興闌珊,意誌消沉。

琉璃揚起了眸子,靜靜地凝睇著他眼中的擔憂,握住了他的手,將臉頰輕輕貼放其間,貪戀著他絲滑般的溫暖:“楚幽,什麽都別問,什麽都別說,就這樣陪著我,靜靜地呆一會兒。”

楚幽在她的身邊落座。

琉璃倚在他的肩頭,閉上眼,鼻端,是他幹淨清澈的、如春天般清新的味道。

陽光溫柔得讓人想要落下淚來。

“楚幽,不管任何時刻,你都不會離開我吧?”琉璃的聲音很輕,很不確定,像風中受驚的蝶,恍如晚春最後飄零的那一片花瓣。

“是。”楚幽承諾。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琉璃的心,卻得以安定。

六月,半夏的時光,太陽透過梧桐樹密密層層的葉子,把陽光的圓影零落的照射在地上,光影斑駁,閃爍如散金碎銀。

陽光淺淺,明媚中透著淺柔淡暖,在空氣中靜靜流淌,時而出現,時而隱藏,不張揚,亦不沉悶。

琉璃與楚幽徐徐緩緩行走在六月的風景裏,兩手相握,十指相扣。在這暖暖的午後,彼此一個淡淡的笑容,於是素心安然,一生牽念。

“累了嗎?”楚幽看見路邊有一個長椅,“我們坐坐吧。”

長椅上,琉璃像一個普通的戀愛中女孩子,挽著他的手臂,臉頰倚在他的肩上。

楚幽問她:“今日怎麽這麽有時間陪我?”

“沒有為什麽,就是想拋開所有的事情,就我們兩個人,這樣靜靜地呆在一起。”

楚幽水漾的笑容,出現了片刻的遲疑。隻短短的一瞬間,他的笑容又如陽光般攤開,不染半分塵埃。

整整一日,兩人便如普通戀愛的少男少女一般,漫無目的的閑逛了一日。

日光從梧桐樹的樹葉縫隙裏流淌下來,滴在他臉上,他低垂的眼睛幽深寧靜,一張臉清俊秀逸。琉璃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他沒有與她作對時的冷漠冰冷,沒有漠不關心的刻意疏遠,現在的楚幽,如同一個最普通的俊美少年男子,擁有一種單純到了極至的美麗。

這種美麗即使琉璃都不得不從心底去承認,眸光癡癡地流連,不忍自他身上移開。夏日的蟬鳴悠遠而嘹亮,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寧靜,仿佛連日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回到家裏互道過晚安以後,楚幽叫住了她:“說吧,你有什麽事要對我說?”

琉璃欲言又止。

楚幽笑道:“你都這般欲言又止了一天,說吧。”

琉璃凝視著他的眸光,輕聲道:“楚幽,我想安排你出國留學。在國外,有很多很好的藝術院校,這幾天你可以選擇一間你喜歡的學校,我給你安排出國。”

“為什麽突然安排我出國?”

“不是突然,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了很久。”琉璃的麵容上,有幾分憂色,“上海的局勢越來越壞,日寇頻頻挑釁,製造事端,戰爭隻是早晚的事。我想先安排父親和你先離開上海,家裏還有幫裏,有些事情需要我處理,待我處理完事情,就會去找你。”

楚幽慢慢垂下了眸子,沉默片刻,轉過身仿似要走,又停下腳步道:“讓我一介男子先逃之夭夭,然後讓你一個女兒家留下麵對危險嗎?”

琉璃解釋道:“楚幽,我自小便生活在這種危險裏,早已經習慣,隻要小心一點,便無大礙。可是於我無礙的危險,也許對你來說就是致命的,這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事。”

楚幽背對著他,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我不會離開上海,也不會離開——你。”

琉璃心中一軟,輕歎一聲。她上前一步,自他的身後,伸出雙手攬住他的腰。她的臉頰,輕貼在他的後背上,隻覺溫暖安心,無比的依戀:“楚幽,你以為我舍得和你分開嗎?我是為了將來我們能夠長久的在一起。”

“所謂長久,是由每一朝每一暮朝朝暮暮,每一個白晝每一個黑夜日日夜夜,所組成。秦觀的《鵲橋仙》裏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深不以為然。我若愛一個人,在乎的就是每一朝每一暮,每一個白晝與黑夜。”楚幽不為所動地說道,“你若是一定堅持,我會離開這裏,藏到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總之,我就是不會離開上海。”

琉璃失笑:“隻要你在上海,你以為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嗎?”

楚幽倔強道:“就算你有辦法送我走,我不會再回來嗎?你總不能在國外也一日二十四小時地盯著我。”

“楚幽。楚幽。”琉璃無力地問道,“我到底該那你怎麽辦?”

楚幽回轉過身,雙手捧住她的臉,細細凝視:“永遠太遙遠,世事多變,你隻需與我一樣,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足矣。”

琉璃無奈地依了他,隻是眼中的重重憂慮,如重重迷霧,難以消遣。

接下來的日子,南宮琉璃離開家的時間越來越早,回家的時間卻是越來越晚。而且,她加強了對楚幽的安全措施,他身邊新添的保鏢,足足多了一倍有餘。

楚幽自空氣中,嗅到了決戰前夕的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