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夕如環(1)

離開老家之時,楚幽以為,今生今世,歸來無望。不曾想到,這樣快就重歸故地。離別幾月,驀然回首,竟恍如隔世。

南宮琉璃一行人沒有去旅館,而是在警察廳廳長張世賢的府上下榻。張世賢一臉恭敬熱情的笑容,跟前跟後小心伺候。張世賢久為一方權貴,手握重權,習慣了呼風喚雨,因此麵容神情並不見邪惡,卻也是小心翼翼:“八小姐,老師的身體還好吧?”

“托福,爹的身體一直很好。”

“八小姐,您是先梳洗休息一下,還是先吃飯?”

琉璃回眸,看向微垂著頭,始終沉默不語的楚幽:“楚幽,你先上樓洗澡,然後再下來吃飯,可以嗎?”

看著張世賢府上的下人帶著楚幽和冷非上樓,琉璃道:“世賢兄,我這次來,是有事麻煩。”

“八小姐客氣,有事知會一聲就好。”張世賢在前麵帶路,“八小姐,這邊請。”

在書房裏坐下,琉璃便道:“世賢兄,吳德顯這人你知道吧?”

“知道,他與我之間,頗有交往。在本地,也算是第一富商了。”

“正好,還請世賢兄請他過府一敘,我有事和他談,剛好請世賢兄做個見證。”琉璃道,“他過來時,麻煩他順便帶著楊一山夫婦。”

楚幽洗去了一身的疲倦,剛剛用過飯,冷非就進來說南宮琉璃有請。諾大的廳裏,散散落落或站或坐了不少人,卻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聽見。

楊一山夫妻二人規規矩矩地站在下首的位置,身子如篩糠般不可抑製地顫抖。吳德顯一頭霧水,目光不明的偷偷瞧向張世賢,張世賢卻是目不斜視,隻是張世賢陪侍在南宮琉璃的身側,而南宮琉璃坐在主座上。楚幽感到意外的是,楊柳居然坐在南宮琉璃的右首邊。

滿廳的人,隻是在楚幽的身影出現在廳中的刹那,南宮琉璃的聲音已經響起:“楚幽,過來坐。”

楚幽對於楊柳的出現,沒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甚至沒有多看向她一眼,徑自來到南宮琉璃的身畔,在她旁邊左首邊的沙發上坐下。

“既然人都到齊了,咱們就說正事吧。”南宮琉璃淡然一笑,冰雪似的眸光落在了吳德顯的身上,“吳先生,聽楚幽說,你很喜歡楊柳小姐。”

吳德顯言語諾諾,既不敢承認,亦不敢否認。

南宮琉璃也不介意,徑自說道:“楊柳小姐是楚幽的好朋友,楊柳小姐不開心,楚幽就會不開心。而楚幽不開心,我自然也不會開心。婚姻之事,關係到一生的幸福,終要講究個你情我願。楊柳小姐既是不願意,勉強得之也沒有什麽意思。吳先生,你意下以為如何?”

溫度適中的廳裏,吳德顯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八小姐說的是。”

南宮琉璃頷首:“既然吳先生這樣說,世賢兄也在,我們不如就煩請世賢兄做個見證。”

吳德顯連聲道:“不敢,八小姐的吩咐,小人莫敢不從。”

南宮琉璃話鋒一轉,問到了楊柳的父母:“楊先生,楊太太,楊柳小姐既是你們的親生女兒,你們又怎麽能夠忍心見到她遇人不淑,一生都不快樂?吳先生已經同意退了這門親事,你們還有什麽意見嗎?”

“小民不敢。”楊一山夫妻二人早已經被眼前的陣勢嚇破了膽,隻會說著不敢。

“事情能夠如此圓滿解決,自是皆大歡喜。”南宮琉璃特意將楊柳囑托給了張世賢,“世賢兄,我在上海事多,也無法常常抽身過來。楊柳小姐,就麻煩世賢兄多多照看著了,也免去我擔心。”

“八小姐放心,隻要我在任上一日,自會保得楊柳小姐平安無事。”

“如此甚好,也免去了楊柳小姐獨自在上海的飄零之苦。”南宮琉璃望向楊柳,盈盈笑道,隻是,那笑意卻未曾到達眼底,“楊柳小姐,你就先跟你的父母回家去吧。日後若是有事,隻管來找世賢兄。”

一語既罷,廳裏的芸芸眾人,竟似都已經與她無關,她的眸光落在了楚幽的身上,在他的耳邊低語:“若是還覺得累,就上樓好好睡一覺。”

楚幽微微搖了搖頭。

在楊柳眼中無法逾越的重重困難,南宮琉璃隻是幾句話,輕而易舉的圓滿解決。她也似乎沒有了留在楚幽身邊的借口。起身行至父母身邊,終是忍不住回首。

楚幽卻隻是低垂著頭,眸光斜斜地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看過她一眼。心中沉沉的暗痛,終於明白,隻是想要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哪怕是他的心裏並不愛她,她也不在乎。而這些微的乞求,也終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楊柳倉促離去,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翌日,離去之際,張世賢說:“八小姐,日後若有什麽事,您電話裏吩咐一聲就行,不必舟車勞頓這一趟。”

南宮琉璃一笑不語,隻是望著楚幽。

楚幽心中知道,她是為了他跑了這一趟。

車子漸行漸遠,楚幽習慣性的單手支頤,呆呆地望著車窗外。在他不經意之間,沿途的景色愈來愈熟悉。他微微怔忡,身子不覺僵硬。

他的每一個細小的變化,似乎都逃脫不過南宮琉璃的眼睛。她的聲音適時響起:“我知道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所以才這樣趕時間回來。我想你一定想去你母親的墓上看看吧?祭拜的果子酒水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久久的沉默之後,楚幽輕聲說一句:“謝謝。”

“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車子直接開到了楚幽母親的墓地,一直到了山腳下,才停了下來。

陽光微醺,暖暖地照著,照得人也慵懶起來。沿途而來,山徑兩旁的墨綠的相思樹,淺綠的荷葉桐,翠綠的竹子,黃綠的小草。還有那些蒼綠的老樹,以及嫩綠的藤蘿,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一山。

母親的墓前,隻是數月不來,已是長滿了青草。

楚幽走過去,去年他栽下的一株梔子花,樹依舊很矮,花卻開得極璀璨,白瑩瑩的一片,連樹葉都幾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閃爍著清淺的眼波。

母親最愛梔子花,她生前,家裏小小的庭院裏,總是溢滿了梔子花的香氣。

楚幽彎下來,開始清除墓地四周的青青荒草。

琉璃不說一句話,隻是陪在他的身邊,和他做著同樣的事情。

除了草,淩風和冷非已將祭品一一擺好,然後,遠遠地退到了一邊。

楚幽雙手抱膝,倚在母親的墓碑邊,臉孔輕輕地貼在母親的遺照上,閉上了眼,靜靜安坐。

母親,今日再別,相見已不知何年何月。

陽光打在他的身上,渡上一層金色的光暈,他的整個人都放佛變成了透明的,恍惚水中的倒影,美麗,而不真實。他微仰著頭,神色靜寧而安詳,像一個乖巧得想要討得母親寵愛的孩子。

琉璃寒冷如冰雪、堅硬如岩石的心,猝不及防地就這樣碎裂開了一道裂縫,不覺柔軟。她輕聲許諾:“楚幽,以後每年你母親的忌日,我們都回來陪她一天。”

楚幽靜靜地揚起了眸子,凝視她良久,眸光晶然。山風自兩人之間吹過,那一瞬間,時光恍如靜止。

楚幽啟唇,輕不可聞的一句:“謝謝。”

琉璃沒有催促他,任他在母親墓前流連忘返。

她隻是耐心地等候在一旁。

楚幽依依不舍離開時,已是日暮西山。

這一晚,他們一行人在楚幽家裏住下。家裏的物什都已經被搬到了上海南宮家的主宅裏,如今的這些明顯是新添的,難得的是,依然是舊時的款式。久無人居的庭院,明顯有剛剛打掃過的潔淨。楚幽已是見怪不怪,和南宮琉璃在一起,所有的不可能,皆變成了可能。

前庭裏,許多不知名的小黃花正搖曳著,像一串晶瑩透明的夢。古雅的蕨草,延著牆角滾著花邊兒,前庭竟變成一列窄窄的畫廊。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恍惚掠過。

琉璃微微沉吟,走了過去。

楊柳手拎一個食籃,在門外,欲進又止,欲離不舍,反複遲疑,前後躊躇。

琉璃走近她,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楊柳輕咬唇角,啟口道:“我猜他今日可能回來,家中什麽也沒有,所以想著給他送點吃的東西來。”

琉璃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故意語氣暗昧不清地說道:“不勞楊柳小姐費心,我怎麽會舍得讓他餓著?一路舟車勞頓,他已經吃過睡下了,倒是麻煩楊柳小姐白跑了這一趟。”

楊柳不甘心地又問:“他明日就要回上海了嗎?”

“是。”琉璃淺聲道,“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完,也該回家了。”

楊柳的臉色驟然蒼白,咬唇輕聲道:“我可以和他道個別嗎?”

“他已經睡下了,若要道別,明日請早。”

楊柳離去的腳步略顯踉蹌。

琉璃嘴角噙著冷笑,對付對手,她從不會心慈手軟。

夜色已深,南宮琉璃並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轉身往渡口的方向走去。她身後的兩名保鏢,如影隨形。渡口旁,一艘普通的漁家小船拴在那裏,隨著水波,輕輕蕩漾。

南宮琉璃轉過身,望向身後的一名保鏢說:“龍頭,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小妹就送你到這裏了。”

那名黑衣保鏢這時摘下了禮帽,露出了那張刀鑿劍削般輪廓分明的英俊臉孔:“八小姐,多謝。”

“龍頭,你就扮作普通的商客乘船回四川,那些人便不易追查到你的行蹤。”南宮琉璃轉首吩咐淩風道,“淩風,你今夜送龍頭出嘉興,待龍頭上船後,連夜趕回,不讓要任何人察覺到你曾經離開過。”

望著淩風和龍頭消失在茫茫夜色裏,南宮琉璃這才折身返回。行至楚幽的窗下,屋內的燈光猶自亮著,燈光將他的身影,在窗上剪下一道清瘦的剪影。琉璃的眼中浮起一抹溫柔,彌漫在夜色裏。

回到屋裏,扭亮台燈,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顏色。夜已微涼,空氣中沁著一些淒迷的幽香。

闔上眼,夢中,都是楚幽的身影。

翌日清晨,剛剛出門,一眼便可見到守在門外的楊柳。楚幽垂下了眸光,徑自與琉璃上了車。

楊柳明明看見了他,明明就在咫尺之間,隔著保鏢,隔著隨從,她竟難以靠近他。待眾人都上車坐好,她奔到了他的車窗邊,喚道:“楚幽!楚幽!”

楚幽看也不看她一眼,輕聲吩咐:“開車。”

琉璃低聲問道:“不下去和她道個別嗎?”

楚幽隻道:“該說的我都已經和她說過了,沒什麽好說的了。”

琉璃坐正身子,道:“開車。”

楊柳望著在視線中漸行漸遠的黑色轎車,溢滿了悲傷的眼中,漸漸地染上了一抹不甘。

回到上海,南宮琉璃洗了一個澡,也洗去了一身的倦意和風塵。她一邊往書房走去,一邊問越澤:“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隻有一件事,龍幫的高寒少爺拜訪過你,我說了你不在上海以後,他說你若是回來,請一定抽出時間見他一麵。”

南宮琉璃停下了腳步,唇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你猜寒少這樣急著見我,所為何事?”

越澤微微一笑:“我聽聞寒少和馬應彪合作一事,遭到了洪幫九爺的阻撓,寒少應該是想要和你合作,應對九爺。”

南宮琉璃染了幾分倦意的眸中,溢上了一絲笑意:“既然明白,你應該知道怎樣做了。我們與洪幫之間,隻怕終是難以善了,但,絕對不是現在。至於底下的人,愛怎麽折騰,就隨他們去,就是不能夠將這種爭鬥擺到桌麵上。”

越澤眉峰輕鎖:“話是這樣說不錯,隻是洪幫行事頗為張狂,將來日益勢大,會更難對付。”

南宮琉璃漆黑瞳孔中掠過一絲寒意,她輕聲道:“天欲其亡,先令其狂。”

越澤會心一笑,不再深究這個話題:“對了,楚少的資料都送過來了,放在你的書桌上。”

南宮琉璃的書桌上堆了厚厚的一堆資料,全部都是關於楚幽的。其中內容之詳細,隻怕是楚幽見了,也會忍不住大吃一驚。很多事情,他自己大概都不記得了,卻一一記錄在這裏。

南宮琉璃一頁一頁的耐心翻看,時而眼中現出一絲絲淺淡的會心笑意,時而一雙眸子冰冷似雪。

楚幽的曆史,是一部萬人迷的曆史。

琉璃心裏早已經猜到,但是看見他的身邊曾經圍繞這麽多的蒼蠅,還是覺得頗不痛快。

很多老人都說,小孩子剛出生時,是看不出來美醜的。

楚幽是一個例外。

楚幽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已經展現了他萬人迷的特質。他出生在浙江嘉興的一所普通的醫院裏,出生之時,震驚了整座醫院。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小人兒。

楚母抱著自己的兒子,呆呆地瞧著,久久回不過神來。這麽漂亮的小人兒,怎麽就是自己的兒子呢?自己的娘家和夫家都是普普通通的小戶人家,家境普通,家裏的人也都生得普普通通,怎麽就生出這麽一個天仙似的小人兒?

她曾經反複問過醫生,沒有抱錯孩子嗎?醫生回答她,這樣漂亮得令人過目不忘的孩子,怎麽可能抱錯?

醫院裏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工作人員,還是病人,都借故來過楚母的病房,看一看楚幽。看過,驚豔不止。

楚幽漸漸大了,常常有人情不自禁地跟在他的身後,一路跟他回家。也有人哄著他,想要帶他回家去。楚母不勝其擾,卻也無可奈何。幸好楚家在當地也算是書香門第,有些聲望,也沒人真敢對他怎樣。

轉眼間,楚幽十二歲了。這時的楚家,隻因楚正迷戀上了賭博,家道已然中落,隻剩下了一座掏空了家底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