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1)

這世上有兩種醉生夢死之人。一種人,笑傲於色相紅塵之中,然而,心中卻是空明澄澈。

而另一種人則不同。他們無時無刻不冷眼看著這世界,將萬事都牢牢握在掌中。這何嚐不是醉生夢死?用冰冷麻痹自己的神經,越是活的清醒、看得透徹,表麵上越是不露聲色、藏得深沉。

那無人能解的心就越是孤獨,越是痛苦。比起前者,後者自然更加痛苦。因為前者是個修煉成精的人,而後者,卻已經是魔物了。

如果柳閑歌是前者。洛風涯便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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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南疆雨夜決戰,起因不明,雙方皆是倉促應戰。

青紫的夜色中,血與水將大地混雜成一片泥濘的狼狽。

誰的殺喊誰的慘叫誰瘋狂的笑聲,在漫無邊際的連綿雨聲之中,喧躁得叫囂。

戰場的中央,無數屍體堆砌成山的正中,垂手,站著一個黑衣的男子。

他微微仰起頭,任雨水傾落在他的臉上,混合著溫熱的血液,順著側臉滑過,自頎長的脖頸蜿蜒成妖異的圖騰。

一個白衣的男人,站在他不遠處噙著一抹殘忍的笑意說,“洛風涯,終於逮住你了。即便你形同鬼神,也不可能逃得出這天羅地網!”

仔細看去,才發現,洛風涯周身竟有一張巨大的網張牙舞爪盤踞,將他困住。那織網的絲線是由天蠶絲與玄鐵絞合而成。絲線利如刀鋒,若是人撞上去,隻怕還沒明白發生什麽,就立刻被當場肢解,大卸八塊。

洛風涯隻是沉默。

忽然間,他收斂了煞氣,那雙琉璃般妖異的眸子再張開時也淡褪了眩目的光華,恢複成了一片凝滯的濃墨色。

“怎麽?”白翦瞳愣了一瞬,隨即大笑,“真的放棄了?”他張狂的笑聲回蕩在一片肅殺戰場上,讓人無由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放棄?已經是一無所有,還有什麽可以放棄的呢?

洛風涯平靜得望著那色彩妖異的蒼穹,如瀝青般膠著的眸子中,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惋惜,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他是背負著詛咒而降生之人,自他來到這世上,眼前便隻有一條路,一條通向萬丈深淵萬劫不複的路。他從一開始就明白,無論他怎樣掙紮,也不過是無濟於事的困獸之鬥。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便習慣了逆來順受,習慣了不做抗爭。

從他記事開始,所有人都說他是妖怪是魔鬼。

他們在他周圍指指點點,背地裏嘲諷或是當麵的諷刺。

既然,所有人都這樣說,那他們就是對的。

於是,他成為一個人人聞之色變避他如猛獸的惡魔。

他讓自己成為一把沒有感情的劍,斬殺,是他唯一的使命。

對他來說,活著或是死亡,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沒有,沒有感情,不會快樂更不談悲傷。

他隻是一日一日,慢慢的邁向那個早就注定了的終點。

本以為,這一生也不過是如此了,不料,很多很多年之後,當他都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死去多時,他竟遇到了那個女子。

她張著大大的眼睛,帶著點怯怯的表情卻肆無忌憚得打量他。她與他近在咫尺,她觸碰自己的皮膚,觸感柔軟而溫暖。她拖著長長的尾音,撒嬌得喚著自己,風涯——

那麽多年來一直空寂而灰暗的世界,仿佛一瞬間恢複了它本來的麵貌。生動得,幾乎讓他覺得不知所措。

他第一次想要活的更久一些。

第一次開始向往,她口中所描繪的那些人間的風物,喧囂的鬧市,趕集的人群……

他的世界是如此一片荒涼和蕭索。他隻能靜靜聽她喋喋不休的說,看她眉飛色舞的生動表情,自己卻貧乏得無法接上任何一句話。

她給了他希望。然而那希望卻在滋長,在折磨他,讓他更加痛苦。

夠了。他已經,覺得累了。

洛風涯微微揚了揚嘴角。

那一絲微弱的笑意,在雨水中一片模糊,蒼涼得讓人心痛。

遇到她究竟是命運的殘酷還是垂憐?他已經不想去計較。

或許,他的命運從不曾改變過。

夏子衿或者鳳紅豆,那個女子拚命地想要改變過自己的命運。然而,就在剛在,他取下定海珠的一刹那,一切塵埃皆落定。

他的命運是絕境,誰都無法改寫。

要讓他取舍他和她的性命,他毫不猶豫會選擇她的。

所以,他讓另外一個男人帶她走,代替他,守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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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驚寒等人終於殺入包圍圈中心的時候,看到了這樣一幕……

洛風涯被碧玉樓人圍在中央,單膝跪地,他淩亂潮濕的發在周身混亂的氣流中狂舞,惡靈在他身體中左突右衝,發出刺耳的嘶鳴和尖叫。

他的指尖,因為痛苦而深深扣入地麵。緊咬的唇間沒有一絲一毫的悶哼,鮮血卻一滴一滴自齒間落下,在地麵上摔開一朵朵粲然的血花。

地麵上是巨大的圓形陣圖,隱隱得散發著猩紅色的光芒。碧玉樓四個身著黑色鬥篷的人,手中結印,帽簷遮掩下的唇,飛速的念著咒文。

惡靈,正在吞噬洛風涯的靈魂!

“風涯!該死的!你們放開他!!”洛驚寒刹那間失去了理智,身形如閃電般突入重圍,她氣息驟然暴怒,手中的紅綢一卷,狂躁的內力震開一排礙事的擋路者。繞指柔的綢緞化作天下最銳利的殺人利器,毒蛇一般纏住了一個碧玉樓人的脖頸。

“攔住她!”周圍的七殺教中人想要來攔截,卻已經太遲。

然而,那越勒越緊的紅綢,卻驟然鬆了!

洛驚寒怔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得低頭望著腹部,慢慢得回過頭去……

她背後,流花手握玄鐵長劍,劍身,深深埋入了她的身體。

洛驚寒從來不曾想過,她從不防備的人,她把自己的空門自己的弱點全部交與的人,竟有一天,會把刀劍插入自己的身體!

流花沒有表情得猛地拔劍。

鮮血飛濺。

“你在做什麽!你瘋了嗎!流花!”小辮子叔叔驟然間擋在了流花與洛驚寒之間,運起一掌,重重拍向流花的胸口。

流花閃身避開,而後她抬手,抹掉沁入了眼角的雨水,“你就使出這點功力,是傷不了我的。”

“流花……”男人慢慢握緊了拳,骨節因為太用力而泛上一層青白,“我不信!我不信你會背叛我們!”

流花微弱一笑,“從不曾有過真心實意,何談背叛?”她手中長劍挽出一道劍花,震開雨霧飛濺,劍招已在起勢,“如你所見,我就是奸細。”

小辮子叔叔,英挺的眉漸漸蹙起。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深深壓抑的痛苦和彷徨。

“既然如此,你我各為其主,自此恩斷義絕,我不會再留情麵。”

“如此甚好。”女子嘴角是妖嬈的笑,轉瞬間,劍已入驚鴻一般破空刺出。

一劍直指咽喉,斬斷一切情誼。

洛驚寒踉蹌了一步卻沒有倒下,她的手指緊緊捂在腹部,鮮血不斷從指間洶湧而出。

“三公主!”陰陽頭哥哥此時也趕到,幾招解決企圖圍攻洛驚寒的人,將洛驚寒護住。飛速點了她傷處幾道大穴止血,“還好,並不是要害……三公主,你先走吧!”

“我不走……”洛驚寒咬牙,吐出口中猩甜的血水,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絲,“我不走!我不信拜月教注定了要絕於此時此地此等卑劣之人手中!我要親眼看著!我不相信老天如此不開眼!”

洛驚寒混含了內力的聲音尖利得爆發出來,刺耳的回響著,震痛了所有人的耳膜。

陣內,洛風涯痛苦得蜷伏在地上,身體不可抑止得顫抖。

惡靈已經侵襲入軀殼深處,妄圖勒死它一般將靈魂緊緊纏繞。

意識仿佛沉入了冰寒黑暗的深潭,被無數柔軟滑膩的海藻纏住,一點點拽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黑暗一點點漫溯,最後一點光,終於,也在實現中化為一點,再也消失不見。

碧華夫人從白色的轎輦走下來,雨水瞬間沾濕了她黑色的衣衫,沉重的黑衣掛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整個人仿佛是一具行動的屍體。

她一步步走至洛風涯身邊,直至在他身前停住。

“白教主,洛風涯的靈魂已被吞噬,此刻已經成為行屍走肉。”她如木偶一般機械得說著,不聚焦的目光越過混亂的戰場,不知落在了何處,“按照約定,我會讓洛風涯成為僅供你驅使的傀儡。”

白翦瞳臉上的笑意一點點的擴大,最後幾近猙獰,他的語氣裏有難以掩飾的狂喜,“有勞,碧華夫人。在下是否還需替您追回鳳紅豆與柳閑歌?”

碧華夫人忽然回頭,對著白翦瞳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不必了……放他們走吧。”

“夫人您真是宅心仁厚。”白翦瞳微微挑眉,笑得森冷。

白翦瞳曾說:得此物者號令天下。

原來,他真正所想要的東西——竟是,洛風涯。

是啊。這世上能有什麽武器,能夠與這樣一件鬼斧神工天下無敵的殺人利器相媲美?

隻要有了他,還能有誰,敢對他白翦瞳說半個“不”字?!

碧華夫人俯身,指尖抬起洛風涯的下巴。黑衣的蒼白男子仿佛一具失去了靈魂的娃娃一般,順從得不做任何反抗。

“洛風涯,你自己選的路,可不要後悔。”碧華夫人注視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輕輕歎息,然後她抬起指尖點中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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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驚寒麵無表情得僵立著,她的目光滑過殺的流花與小辮子叔叔,然後又自洛風涯身上滑過,最後望向身邊的人。

“我們,真的完了?”年輕的女孩聲音裏透著些許的迷茫,向來強悍的她此刻那脆弱的樣子,讓人覺得心中一陣酸疼。

陰陽頭哥哥沉默了一瞬間,末了對她坦然一笑,“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三公主,得罪了……”

他說完,洛驚寒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下一秒身體軟軟倒進了他的懷中。

白色的猛獸,無聲無息得竄入包圍的中心。它聞到洛驚寒身上的血腥味,憤怒得咆哮了一聲。

陰陽頭哥哥把洛驚寒小心得放到白虎的背上,拍拍它的腦袋,“一定要把驚寒帶到安全的地方,知道了麽?”

白虎通靈性得低低嗚咽了一聲。隨即,一躍而起,凶猛得野獸閃電一般將包圍圈撕開一條裂縫,奪路逃奔。

拜月教一夜之間幾乎全軍覆沒。

鬼姬洛驚寒逃走,聖女流花叛變,聖使與護法戰死。

而教主洛風涯,失去心性,成為七殺教教主白翦瞳掌控之中的一具傀儡。

天下堡堡主柳閑歌逃遁,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