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明時一場朝雨不期而至,染得繁城水光瀲灩,城外春山如黛草如煙,一片山色空濛,朝霧徘徊。

我早上醒來,發現房間裏沒有了小七的影子。隻有窗棱上,別了一支鮮嫩的海棠花,沾著顆顆露珠,嬌嫩欲滴,芳香襲人。

我賴床了一會兒,嗅著空氣中冷冷的泥土濕氣混著旖旎花香,透過窗棱和那花枝,聊賴望著窗外灰色如潑墨暈染的天空。

思緒於是飄飄然,不知所蹤。

小七雖然年齡小,但是夠早熟。人家怎麽說也是個獨當一麵的武林高手,隻不過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在我這兒養傷蹭飯借住兩天。大概,傷好得差不多也就該走了。

哎,這樣想著,人家,忽然就悵然若失了。

如果我也有小七那樣的勇氣,肯定立馬收拾東西,背上包袱,一路狂奔到金陵天下堡去找柳閑歌……哪裏會賴在個青樓裏消磨時光……

當年我剛來這裏,說逃婚就逃婚,說賣身就賣身,橫衝直撞一路殺進天下堡又闖進拜月教,也算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風風火火,叱吒風雲,辣手摧草。

如今,不知是不是換了個年幼體弱的身體,所以氣場也微弱了。

或者是,我已經受慣了別人的保護和照顧,該勇敢的時候,反而就變得思前顧後,猶豫不前了。

正在我賴床賴得黯然神傷,欲上層樓,欲道天涼好個秋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紅豆,你在麽?”

“誰?”

“是我,芸卿。”

我從**跳下去,奔過去開門,“是卿姐姐啊,一大早的過來有什麽事麽?”

芸卿攜著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

芸卿一雙美眸含情脈脈看著我,張口又閉上,欲言又止,反複數次。

“怎麽了?”我奇怪得看著她,“姐姐你是不是很困……怎麽一直打嗬欠……”

“……”

芸卿姐姐默,嘴角很不和諧得抽搐了兩下。

終於,姐姐把感情調整到了正常狀態,開了口,“紅豆啊,有客人要見你……”

“NANI?!”我倒抽一口冷氣。

我現在活得如此低調!素顏朝天無胸無曲線!怎麽還是會狗血得被人看上?!

芸卿把我顫抖的小爪子握在手心裏,語氣裏帶了點心疼說,“那個負心漢,你不願見就罷了,我讓薛姨替你推了。”

“呃?”我呆了一秒,忽然反應過來。

原來,今天指名要見我的那客人,不是別人,正是這位冤死的鳳紅豆姑娘的前男友——那個狠心拋棄了她的書生。

“等等,他來幹嘛?如果是他良心發現前來慰問,我勉強可以見他一麵。”

芸卿愣了愣,“你真的願意見他?”

我彎眉一笑,露出貝齒一排,整整齊齊白白亮亮,霍霍閃著冷光。

“是啊。”

我不僅要見他,我還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狠狠宰他一刀……

????????

妝鏡台前,素手執梳挽墨發如雲。

芸卿替我一下一下細細梳順了頭發,細致得完成一個垂雲髻。

“紅豆,發簪都哪去了?”芸卿在妝鏡台上摸啊摸,摸了半天,隻摸出一根筷子……

我做得很端正,表情很無辜,“都當了……”

“為什麽?!”芸卿的臉“唰”得變色了。

因為……我要存夠了盤纏當路費,去金陵天下堡……

……

我沉默,愁苦狀眨巴眼睛——此時無聲勝有聲,襯托出我苦大仇深,有苦不能言……

然後,芸卿哀哀歎氣。大方的美女姐姐微微側頭,拔下自己發髻上一支金蝴蝶釵,別再了我的發間。

我看著鏡子裏的芸卿,伊人紅妝,有品有才有貌。

隻可惜啊,生不逢時,隻能身陷於此地,委曲求全。

我忽然非常同情起在男權社會中慘遭壓迫的女人們。同樣都是人,甚至比那些自命不凡的男子更有氣魄更有才華更加聰慧,卻隻能被扼殺了壓製了所有鋒芒,每日搔首弄姿作小女兒態,當一個男人的附庸品,出賣青春而活著。

“紅豆啊,你要是缺錢,為何不幹脆去見客?陪陪酒,唱唱小曲兒的前,也來得比你變賣首飾得多……更何況,你論相貌論才情,都一點兒也不輸給那些庸脂俗粉。隻要把自己收拾收拾,別整日邋裏邋遢的,怎麽會愁錢呢?”

我淺笑。

要問我為什麽不接客?其實你讓我去賣賣色相陪陪酒還是沒什麽問題的,隻是……

我含笑,幽幽回答,“我懶得……”

芸卿:“……”

一炷香之後,妝成。

看黃銅鏡中,有佳人端坐。絲錦白衣纖纖勾勒出玲瓏身姿纖巧削細,膚色若雪,眉目如畫,說不出的柔媚細膩。

用形容林黛玉的一句話來形容此人非常的貼切,乃: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拂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如此這般,我換身之後,頭一次打扮得人模狗樣。仔細瞧瞧,這姑娘的模樣其實說起來比夏子衿的樣子更多幾分古典的柔美,更細膩玲瓏,更符合古代審美觀。

芸卿把我領到“紫竹苑”見客的主樓,去見那萬惡的“陳世美”。

現在時間還太早,“紫竹苑”並沒有多少客人,因此略顯得幽靜。

長長的紅木的回廊垂著紗簾羅曼,裏每隔一段就在廊架上掛著八哥鸚鵡這樣的鳥雀。

回廊兩旁植著慢慢的香妃斑竹和各種奇花異草,翠竹與繁花掩映之間,太湖石圍了一條蜿蜒的小池塘,順著回廊一直延伸進茂林深處。各色的錦鯉擺尾遊弋其中,悠閑自在。

一路上,不時有穿著素淨繡鞋,抱琴的妍麗女子三三兩兩經過,輕聲細語得說笑著,讓人心懷向往。

最後,芸卿拉著我的手,指著走廊盡頭的房間說,“他人就在裏麵了,我就不陪你進去……妹妹你是個明白人,要好自為之呀。”

“卿姐你放十萬個心,當年我鬼迷心竅,現在早就明白過來了……不要替我擔心。”我拍拍芸卿的手,雲淡風輕一笑,隨即非常瀟灑得轉身,邁步。

我一掌推開門,紅木門“哐”得一聲甩在牆上。

我一隻手掐腰,一隻手捏著蘭花指,端著架子,一步三晃;腰擰得像砧板上的魚似得,邁進屋裏。

屋裏的男子被我嚇了一跳,一驚之下慌忙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我定睛一看,呦嗬,怎麽屋裏還有倆人。玩3P啊?

一個是剛才站起來那位……

我眼睛餘光飄過去……

囧TZ……

好一個經典大眾臉!長得如此蒙太奇,如此模糊如此朦朧!潦草得一塌糊塗……

那臉上,除了“路人”倆字,再無其他。

另一個……

我雙眼探照燈般“唰”射過去。

嗯……

我把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

,夠!

此人衣著倒是普通,書生長衫,衣擺上是潑墨白鶴,很有幾分出塵之意味。手中一把折扇閑閑在白玉般的指間把玩,恣意間盡顯風流。

而那容貌……

當真是傾國又傾城啊!

以我閱美男無數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容貌也當得起“絕色”二字了。

他見我在打量他,一雙桃花眼便閑閑看過來,隻一眼,就讓人覺得骨酥。

不過,天下美男我看得太多。

先不說看一眼能讓人噴鼻血而亡的柳閑歌和令人為了碰他一下兒甘心情願為其灰飛煙滅的洛風涯,還有那人間極品的白翦瞳,以及潛力巨大的唐柒小正太……

光是那白翦瞳的四大護法,就已經是美得讓人暈頭轉向不分東西南北了,外加還有韓涵之類的小草若幹……

這世間的美型男子,都全數在我眼前報道集合,輪番粉墨登場,華麗麗挑戰視覺極限。

所以,現在無論我看到蝦米樣的美銀,我都淡定了……

我根據“劇情狗血論之跟女主有關的男銀都是美男”判定,看來!正主就是他了!

我眉梢一挑,露出點不屑的神色。

人美,但身份太惡俗,好感度降低90%。

我大踏步,雄糾糾氣昂昂走到美男麵前,纖纖指間指著那人鼻子,口齒清晰一字一句質問道,“你還來找我幹嘛?!”

美男他坐在椅子裏抬頭仰視我,愣了一瞬間。

桃花眼直勾勾看進我眼底,撩得人心癢。

隨即,美男折扇一開,半遮玉顏,笑道,“姑娘你弄錯了……來找你的不是我,是他。我不過是來湊個熱鬧……”

我保持著一手叉腰,一手指人的動作,在凜冽的寒風中冰凍了三秒。

然後,鄙人淡定如常,保持著叉腰舉手姿勢,原地向右轉,麵對著那個“路人臉”,字正腔圓重複了一次,“你還來找我幹嘛!”

隻不過,這一次語氣是十二分的惡劣十二分的不耐煩。

臥槽啊……

這鳳紅豆果然沒審美!

不僅名字那麽惡俗!!連找老公都找了那麽個邊緣的無前途的路人甲!!

路人甲很微妙得在原地石化了一會兒。

然後,他的表情逐漸由茫然變為疑惑,然後忽然一轉,變成了悲傷。

雖然剛才出現了點兒BUG,但是這個稱職的路人甲,還是很快入戲了。

他嚅囁道,“紅豆,我對不起你……”

我冷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

MD,你當這是瓊瑤劇啊?

我“哈哈”仰天長笑,諷刺道,“如果道歉有用,還要差役幹嘛?如果差役有用,還要官僚幹嘛?如果官僚有用,還要皇帝老子幹嘛?所以,不想當皇帝老子的官僚不是好差役……”

路人甲同誌再次陷入了茫然狀態。

他當機了一會兒,又頑強得原地重啟了。

“紅豆,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是對不起,我隻能離開你……”

啊啊啊!!!!這個男銀肯定是瓊瑤劇組過來串場的!!!!!

我“哈哈哈哈哈哈”又一次仰天長笑。然後,利落得抬起手指,很酷得撩開眉間落下的一縷碎發,引用了爾康的一句名言……

“感謝上蒼!!!”

“我看你的臉實在是看夠了!!你快點消失吧!!!門在那邊直走右拐!!!”

我非常霸氣得一側身體,直直舉起一隻手指向大門,為他指出一條明路。

明明是個路人甲,咋那麽多台詞!

路人甲囧在原地,臉色非常古怪。

貌似他很想發怒,但又強行忍怒不發。

然後他似乎是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坐在椅子裏的男人。

我於是也狐疑得看過去。

隻見美男優雅得端坐太師椅中,似笑非笑,高深莫測,全然是天潢貴胄之氣象。

最後,路人甲深深出了口氣,把自己那一肚子悶氣排遣出去,道,“紅豆,你忘了我吧……”

我翻白眼連翻四個都不過癮。

生平最厭惡這種裝腔作勢的偽君子,我就納了悶了,為毛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要為了這種人自盡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次,我仰天長笑足足一分鍾。

“不好意思,”我嘴角冷冷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弧度,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一直就沒記住你。”

終於。

路人甲在我血淋淋的一係列諷刺之下暴走了。不,是淚奔了……

我目送此男嚎啕大哭奪門而出。

而後,幹淨利落得拍幹淨手上落得那一層浮灰,拍著拍著,我忽然有些悵然若失……

“糟糕……忘記問他要精神損失費了……”我幽怨得自言自語。

“紅豆姑娘,真是伶牙俐齒,令在下大開眼界了。”忽然,背後響起了“呱唧呱唧”鼓掌的聲音,我回頭看去,竟是一直免費看好戲的美男。

“沒想到飛花樓中還有你這樣有趣的女子……”

囧TZ,他怎麽還沒走?

他難道不是剛才那路人的朋友嗎?這朋友當的,也太不夠意思了……

我該裝還得裝,畢竟飛花樓還是做生意的地方,服務業就要有服務業的道德規範,對待客人還是要態度端正。

(女主:你說剛才的路人甲?那路人甲隻算找碴的前男友,不算客人。)

我忽然臉色一變,笑得特假正經,“哎呦這位客人,您這是說得哪裏話?您呀,一看就是風月場上的高手?還不了解我們這行?……什麽才子佳人的,風花雪月的,還不都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女人呀,也不容易,就是混口飯吃……嗬嗬嗬……”

美男眨眨眼睛,直截了當問,“你剛才說什麽費……是想要錢?”

我眨眨眼睛,直截了當回答,“是啊,我為他懸梁自盡,導致了喪失勞動力,曠工至今,窮得每天都隻能啃饅頭了,你說我能不讓他賠償我麽?”

美男沉默了一下下,喃喃自語,“竟然答得如此坦然……”

我幹笑。我們又不熟,何苦跟你裝純。

忽然,美男長身而起,走到我身邊,不由分說把手裏的扇子塞到我手中,“紅豆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美男微笑,溫潤如玉。

刹那間,忽如一脈春風來,粉色桃花朵朵開……

然後,在我仍舊發愣的時候,美男踩著一脈清風,飄飄然而去……

直到他走遠了,寂靜的房間中,仍餘了滿堂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