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寫得阮碧愁眉苦臉,想寫的深情款款一點,心境未到,何況腦海全被徐用弱過世以及阮蘭接下去的命運占據著,無暇顧及其他的。寫的平淡一點,又怕他不高興。這位爺可不是一般人,挑刺的很呢。

秀芝見她提筆半天,隻字不寫,不免好奇地問:“姑娘,這是要寫什麽?”

阮碧索性放下筆,歎口氣問:“秀芝,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秀芝立刻蹦出一句:“姑娘是個好人。”

這跟沒說一樣,阮碧搖搖頭。

秀芝見她搖頭,大著膽子說:“說句不怕姑娘生氣的話,其實秀芝笨,根本看不清楚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姑娘把自己藏起來,藏的很深,總是克製著自己,厭惡也克製著,歡喜也克製著。”指指春水綠波說,“比如說這盆花,姑娘明明喜歡的,看書累了,寫字累了,姑娘就喜歡看著它,常常嘴角帶笑。可是姑娘很多時候要裝作不在意,還要說服自己不在意它。”

阮碧詫異地看她一眼。

“姑娘,是不是我說錯了?”秀芝心虛地問。

阮碧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微微垂下眼眉。其實秀芝說的沒錯,她確實在克製自己。每回思及晉王,祖宗家法規矩等等也隨之而來,提醒著她前路荊棘密布。提倡自由戀愛的社會,尚且會因為門不當戶不對、父母不喜等原因分手,更何況現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宗法氏族社會。她害怕陷的太深,將來抽不出身,遍體鱗傷。

秀芝見她又沉默不語,擔心地問:“姑娘可是生我氣了?”

“沒有,這種小事我怎麽會生氣。”

“我就知道姑娘不會生氣。”秀芝放心地笑起來,“所以我說姑娘是好人,很能容人,宰相肚裏能撐船。對我們又和善又照顧,我從前在老夫人那裏,天天要跟別人爭閑氣鬥心眼,到姑娘身邊日子才過得舒心,還學會認字。上回我跟娘說,她都說姑娘是個好人,還讓我好好侍候你。”

這一番話把阮碧也說笑起來了,她重新提起筆,蘸上墨水,揮筆寫下:春水綠波,花苞盈枝,思君如期花開。

寫完看了看,足夠文雅含蓄。便裝進信封,封好印泥,又叫秀芝包上茶葉能及兩盒點心給雲英當賀禮。

雲英在書房,見到阮碧遞過信,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接過放在懷裏。再看她的眼神柔和很多,說:“姑娘可來的晚了些,三老爺已經出去了。”

“不著想,改天再送也行。”

見她神色明顯好轉,阮碧暗歎,晉王訓練手下,果然有一套,個個都是全心全意地向著他。不過想想也是,他如今還是殿前司都點檢,軍隊的最高統帥,若是他身邊有三心二意之人,那是禍害無窮。

又跟雲英閑聊幾句,她總是畢恭畢敬地有問必答,言詞簡練如同匯報公務,著實無趣,趕緊告辭。出來時見秀平站在耳房門口,神色陰沉,觸及阮碧視線,即刻轉身回了屋。阮碧也當作沒有看到,仍回蓼園東廂房。

前一段時間她一有空閑便去老夫人屋裏承歡膝下,這回從玉虛觀回來後,卻似乎不太願意去。秀芝自然知道症結所在,想了想,溫言勸說:“姑娘怎麽也不去老夫人院子裏坐坐了?徐老爺過世,老夫人心情定然不好,你就是去聽聽,也能分憂一二呀。”

“聽的人多著呢。”阮碧不以為然地說。

因為二姑娘頂包這回事,她與老夫人彼此都有芥蒂,不複前一陣子的融洽,見麵也是徒添鬧心。何況她聽說,二姑娘從宮裏回來後,天天在老夫人膝下承歡,頗得她歡心。自己跑過去,倒好象爭寵來著,不是讓人看笑話了嗎?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她還沒有想明白自己接下去怎麽做。惱怒起來的時候,想把阮府砸的稀巴爛,但這裏也是她立命安身的地方,如果真是稀巴爛了,韓王之流也就擋不住。她也想過鬥敗大夫人,掌管內宅事務。但是自己不是嫁進來的媳婦,而是待嫁中的姑娘,費那麽大的功夫,也隻能掌管內宅一時。所以,還是再想想吧。

忽忽又過一日。

四姑娘做好石榴裙,親自送了過來。

裙子一展開,阮碧便被驚住了。及待穿上,方才明白詩中所描述的“裙妒石榴花”是如何一種妍態。她這陣子長高不少,與四姑娘一般高矮,穿著這種高腰曳地長裙,特別顯得身材修長,纖穠有致。散花錦色澤鮮豔,紅底金花,曄曄熒熒,丹華爛漫。四姑娘的手藝又好,裙子的每個褶子都處理的幹脆利落,移步間恍若滿樹石榴花開。

她向來不喜歡太過熱烈的色彩,也覺得美的心碎,歎口氣說:“完了,四姐姐,穿過你做的裙子,府裏繡娘做的再難入我眼了。”

四姑娘笑著說:“好丫頭,想從此賴上我了。也罷,橫豎四季不過是八套衣服,我便全給你包了。”

“如何使得?有這一身我就心滿意足了。”

四姑娘抿嘴笑著,別有深意地說:“我可不知道妹妹這麽容易滿足?”

阮碧笑了笑,不是她容易滿足,而是身處這個時代著實無奈,她想的是跟男人一樣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而不是在內宅裏鬥來鬥去,最後變成大夫人、老夫人、皇後、謝貴妃這樣的人。便是滅盡姨娘又如何?根源始終在於男人。

“妹妹前日說的話,我想了很久,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四姑娘站起來,款款地向阮碧曲膝,“我先給妹妹賠個不是。”

阮碧還了一禮,說:“姐姐有所疑竇也是正常的,不必耿耿於懷。”

“妹妹明察秋毫,居然從刺繡上看出我的性情。丹鳳朝陽……沒錯,確實是我心之所向。然而遇到徐表哥……”四姑娘垂下頭,眼神微黯,嘴唇囁嚅半天,方才重起抬起頭說,“不瞞妹妹,我也想過嫁給徐表哥,舉案齊眉,一生康樂。可是一想到母親的狠毒,一想她將來會對付三弟,一想到姨娘從此在廟裏老死……我咽不下這口氣,真的,咽不下。”說到最後,一字一頓,目光中恨意昭昭。

“姐姐說的,我明白。”阮碧五味雜陳地說。四姑娘的選擇,她並不意外,她才十四歲,又生的美貌,從小出生在名門世家,聽說的都是廟堂宮闈的事情,野心勃勃是很正常的。何況大夫人與她的恩怨這麽深,她不生出報複心反而奇怪了。嫁給徐川陽,她根本無力護著林姨娘和三少爺的,還不如放手一搏。

四姑娘又說:“妹妹可知道我小時候曾經見過官家?”

阮碧詫異地睜大眼睛,宮廷裏有很多小黃門和宮女一輩子不得見聖顏,她怎麽見到的?

四姑娘頗有點得意地說:“慶和二十二年,那時我八歲,先帝天禧節(皇帝生日),從京城選取四百美豔超群的女童跳《采蓮》,我被選為四名領頭的仙童之一,領舞跳在前麵。當時官家已經立為太子,就坐在先帝身側。”

“哦,官家長什麽模樣?”

“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

阮碧暗想,你天天困在深宅大院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過幾個男子呀?不過從太後、晉王的外貌,也可以推測,官家長相不會太差。“所以,姐姐一直記著他?”

四姑娘搖搖頭說:“我才八歲,當時一眼就忘記了,哪能記這麽久?今日想起,說來給妹妹聽聽而已。”

這倒是可以借題發揮的一樁事,四姑娘果然是有心人,阮碧微笑說:“我明白了。”

四姑娘也笑,隻是笑到最後,眼眸深處有掩飾不住的悵然。

這時,寒星在門外傳:“姑娘,雲英姐姐來了。”

又來了?阮碧現在是一聽到她,就有點大刀手在背後的感覺。

片刻,雲英悄步進來,看四姑娘也在,怔了怔,隻上前問好,卻不說其他。

四姑娘識趣地站起來,說:“雲英姐姐,五妹妹,我還有繡活要忙,先回去了。”

雲英和阮碧一起送她。

走到門口,四姑娘又回過身來,笑著說:“五妹妹,後日定國府的菊會可記得要穿這一身去,讓二姐姐見識見識。”說完,挑簾子出去。

雲英這會兒才注意到阮碧換了一身新裙子,仔細看了一眼,讚歎地說:“姑娘穿這一身真好看。”微微一頓,又問,“姑娘後日要去定國公府?”

“是。”

“姑娘要穿這身衣裙去?”

她問的奇怪,阮碧不解地看她,又應了一聲:“是。”

雲英沒有再說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遞給阮碧,知道她不會當著自己的麵回信,幹脆行禮退了出去。

阮碧拆開信,取出信箋讀著:昨日忽得奴手信,欣喜若狂。然區區十四字,寡淡如水,不解饑渴。今日已後,事無巨細繁瑣、歡喜憂慮,即一一具報。少於百字,大刀在後,切記切記。憶奴欲死,不知何計。

阮碧先是哭笑不得,嫌自己信不夠肉麻,又嫌字數太少,還規定每回寫信得百字以上,真是得寸進尺。但是看到最後八字,百念俱滅,惟有心神蕩漾。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