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兩家都是百年世家,別的不說,單這人情儀禮定然是到位的。是以白雲大師這麽一說,先不管心裏打著如意算盤,場麵的話卻是不能落下的。

沈密先說阿彌陀佛,大師大中至正,天下俱知,願意巧施針砭之術,為這樁陳年舊事調和陰陽,老夫和犬子自然樂意之至。”

阮老涼涼一笑,也說老相爺說的沒,老身和小兒也願意聽憑大師的調和,希望大師秉持公道,直言針砭,除卻魔障。”最後八字說的鏗鏘有力,如金石相撞,氣勢十足。

“針砭”兩字有對症下藥的意思,也有規戒過失的意思。沈密所說的是前一種意思,泛泛而指調和手段。阮老所說的是後一種意思,暗示沈家有過失,且是魔障纏身。因此這話一出,沈家三人齊齊神情一變。

阮碧也微微蹙眉,因為阮老這番話從氣勢來說是占了上風,但從氣度來說,輸了沈密一截,一開始就圖窮匕現,顯得心胸狹隘又迫不及待。而且,她言詞間已將白雲大師脅裹進來了——你要秉公持公道。若是一般人早就心裏不痛快,這才剛起了頭,你就懷疑我的立場,分明有不信任的意思。

好在白雲大師是得道高師,已無嗔恚之心,依然神色溫和,如清風明月般地說既然阮老與沈老相爺都同意,那老衲就不自量力,為你們兩家調解化和。”頓了頓,雙手合什,眼瞼微斂,神情肅穆地高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這一聲渾厚有力,傳入眾人的耳膜裏,如同暮鼓晨鍾般,刹那間心頭一片亮堂。

白雲大師睜開眼睛,緩緩地說這世間種種不過是因緣聚合,愛恨情仇逃不過因果兩字。想當年,沈阮兩府聯姻,天下傳為佳話。成親那日,十裏紅妝,百裏笙歌,京城小兒沿街拾揀糖果喜錢拍手歡唱,有誰曾料到今日結局?”頓住,手指阮碧說,“此女可是起因?非也非也,當年她不過是微塵芥粒,尚在母腹之中,與她何幹?沈阮兩家聯姻可是起因?非也非也,隻因沈老相爺與文孝公傾心相交,才締下這門兒女親事,若沒有親事,也沒有今日之果。沈老相爺與文孝公相交可是起因?非也非也,須得說及沈阮兩府如何同為大周清流砥柱……可見,若要從頭溯源,便是一萬劫也說不盡。因果,因果,因即是果,果亦是因。沒有花開,便沒有結果,沒有果仁又哪裏有果樹?善待因,便是善待果,善待果便是善待因。諸位都是有大根基之人,如何能讓貪戀利欲埋沒了智慧,倒在因果循環裏糾結不休,屢造惡因惡果呢?不如都後退一步,善待今日之因,明日定然碩果累累。”

阮碧暗暗讚歎,這個白雲大師不愧是個高僧大德,已經勘破因果。隻是莫免太過理想化了,沈老、阮老往日裏禮佛勤勉,若真能看破因果,何必等到今日?所以這番話,多半是對牛談琴了。

果然,阮老說大師既然說到因果,老身也正想問問一樁困惑老身好久的事。經書裏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絲毫不爽。老身女兒性情柔和,安分守己,與人為善,便連螞蟻都不敢踩,因何就遭奸人誣陷,落得異鄉飄零半世孤苦的結果?要說真有報應,那奸人又因何妻女兩全、滿門顯赫?”

這番話說得太直白了,等於直接亮了武器,沈家三人同時變了臉色。沈老手抓椅子扶手,青筋畢露,差點就霍然起立。

白雲大師說阿彌陀佛,阮老,你隻看這世因果,未曾看到前世、前前世……乃至數劫以前的因果。”

阮老硬梆梆地說白雲大師,老身肉眼凡胎,豈敢枉談前生後世?隻想看到現世之報,也好讓我天道循環,因果不爽。”

沈老終於忍不住了,冷哼一聲說你口口聲聲說你那女兒是如何的賢良淑德?口口聲聲說她受人誣陷?倘若果然如此,因何會……”

“母親。”沈贇急急地按著她的手,看阮碧一眼。

阮碧心裏微動,心想,沈相其人倒還有幾分仁義。

沈老也意識到失態了,閉緊嘴巴,喘著粗氣,腮梆子一動一動。

阮老得勢不饒人,把阮碧往前推了一步,冷笑著說不說完呢?對著我家五丫頭說,對著她這張臉說,你敢說她長得不象你們家的那位秀大姑娘嗎不跳字。

阮碧早就老帶來,是拿當刀子使,猝然被推出去,也不驚慌,凝神靜氣地站著。

沈老看她一眼,氣勢微斂,但又看不慣阮老咄咄逼人的模樣,說是有幾分象,那又如何?我從前還見過與我相貌一般無二的人,可我與她卻是半點淵源也沒有。”

阮老忿忿地說你盡管兒自欺欺人。”

沈老哼了一聲,扭頭不理她。

白雲大師將兩位老的神情舉動盡收眼底,明白兩人都不是好相與的人,可謂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而且積怨已久,心結難解,嗔心一發,隻怕是一番番腥風血雨的相互攻擊,指不定還會扯出沈阮聯姻的陳年秘辛。子不聞父過,阮碧一個閨中女兒,留在這裏極不合適。於是輕咳一聲,高聲說阮五姑娘,敝寺花圃裏有株西域移來的優曇婆羅花,新結了花苞。此花又名靈瑞花,有瑞祥之氣繚繞,觀者受福。老衲叫小沙彌帶你去看看,如何?”

阮碧自然樂意離開這是非之地,但長輩在座,不能自作主張,不,轉眸看著老。

老想想目的已經達到,她再呆下去,也會妨礙快意恩仇,於是微微頷首。

阮碧得了準,這才曲膝一禮說多謝大師美意,小女子卻之不恭。”

白雲大師拍拍手,叫進小沙彌,吩咐幾句。

小沙彌低聲答應,領著阮碧走出客堂。

立在外麵的鄭嬤嬤忙迎上來,著急地問姑娘出來了?裏麵如何了?”

阮碧說媽媽不要著急,才剛起話頭,我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清楚的。媽媽若是累了,可以隨我一起去看看優曇婆羅花。”

鄭嬤嬤搖搖頭說阿彌陀佛,姑娘去吧,我還是守在這裏踏實些。”

阮碧也不強求,帶著秀芝隨小沙彌往寺廟深處走。

天清寺的花圃在東北角,周圍結著竹籬笆,爬滿藤蔓,想來春夏定然是蔥蔥鬱鬱。如今葉子稀落,剩下的幾片也是發黃蜷曲成團,隻待著冬風一吹就落葉歸根。藤條也半黃,一條條虯結盤曲,隱隱有枯敗之色。

還沒有走近,先看到籬笆後的三條身影,中間那個身著紅地如意牡丹裙襖,苗條婀娜,不可方物。看著有些眼熟,走到籬笆邊,阮碧便認出她了,是沈嫿,一時詫異,停下腳步。

沒想到她也來了。

沈阮兩府談判,她不是當事人,又是小輩,實無出麵的必要。再說,阮碧認祖歸宗,必定影響她嫡長女的地位,沈家理應讓她避嫌一下。她出現在這裏,隻能說明兩點,一是沈府一大家子當真寵愛她,壓根兒就沒有向她隱瞞這場談判。二是沈家讓阮碧認祖歸宗,並無多少真心實意。

阮碧微作猶豫,要不要走呢?雖說對這個小姑娘並無惡感,甚至還有一點欣賞,但是她們彼此的關係太過複雜了,便是站在一塊兒,也無話可說,徒添尷尬吧了。

小沙彌見她頓住腳,好奇地問姑娘不走了?優曇婆羅花就在前麵。”指著沈嫿說,“便是這位姑娘站的地方。”

阮碧極目遠望,隻看沈嫿麵前有一株高大肥碩的植物,葉子是暗紅色的,並沒有看到花朵。正想說算了,就看到兩人從精舍方向,邊走邊談,其中一人是個光頭和尚,約摸五十多歲,神采奕奕。另一個滿臉胡子,看不清楚容顏,但是身材舉止都是她熟悉無比。

阮碧心裏一喜,正想迎。卻見他目不斜視,一直走到沈嫿身邊。

沈嫿似乎與和尚相識,款款地向他行禮,微微仰著頭,雖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感覺臉帶一絲笑意。晉王垂眸看她,一臉大胡子遮住他的臉,看不到表情,但看身體姿態,也是帶著一股春風。阮碧心裏頓時生出異樣的不爽感覺,半晌,她才回過味來,吃醋了。

想了想,問小沙彌那兩個男子是何人?”

小沙彌說一個是小僧的師叔白蓮師傅,另一個是白蓮師傅的俗家弟子,時常來找他,姓名叫楊飛。”

阮碧原本不打算,現在卻改變主意了。“小師傅,走吧,咱們去看看優曇婆羅花。”說罷,沿著籬笆尋到入口,一步步地走向他們。

離著約餘三丈,風裏飄來晉王的聲音……我在西域曾見過,優曇婆羅花開時花瓣純白,如同千堆雪,十分動人,隻可惜一宿即謝。”

沈嫿轉眸看他,眼睛亮晶晶。“你去過西域?”

“嗯?”

“聽到那裏要不風沙漫卷,要不高原雪峰,**迥異於中原,便是人也生得不同,眼睛有綠有藍,可是真的?”

晉王點點頭說是真的。”

沈嫿眨眨眼睛,合掌象祈願一般地說若是有生之年,去那裏看看多好。”神情溫和,舉止柔美,風吹著衣衫飄飄。她整個人就好象一首迎風吟就的詩篇,清新秀麗,言詞無法形容的動人。

阮碧都覺得她楚楚動人,晉王果然也連看她兩眼。

是 由】.